元芜抱着木香回到院内,那婆子和丫鬟就跟在身后。站在房门口,元芜脸上无神色,转身对那婆子温言道:“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那婆子咧嘴嘿嘿笑道:“秦小姐,老婆子不用称呼。有事你只管喊一声儿就行。”
元芜正要问,那丫鬟倒先开口了:“王二家的,姑娘是问要喊你个什么名儿。你只说喊你,那张三李四的喊来,你能知道那是喊你么?”说话干干脆脆,很有些神气。
那婆子赔笑道:“是是是,秋池姑娘说得是。姑娘便随他们叫我王二家的罢。”
元芜一听秋池这名字取得也雅,心想,看来这丫头在刘府里有些能耐。那便凡事交给她罢了,自己也省得露脸,便道:“那好,你先去忙罢。”便进屋去了。
到了屋里,元芜将木香放下,脸带一丝笑意问那丫头:“你名唤秋池?起得真好听,不知是哪两个字?”
那丫头脸上一喜道:“秦姑娘见笑了。我本姓弓长张,原不叫这个。这名儿是我到夫人身边服侍后二爷给起的,说是一句诗文里的,叫做什么‘巴山夜雨涨秋池’。’”
元芜心想这是李义山写给爱妻的诗,若不是信口胡诌的蠢材,那二爷对这丫头心思不简单。元芜又见她心思活络口齿清晰,便一边沏茶一边淡淡道:“你们二爷真是有心有情。”
那秋池素来爱听曲唱词,又有些心思,听元芜这样不知情的外人无心说出这一句话,心里蜜甜,脸上也羞了,低头用帕子捂着嘴。
元芜快快瞥了一眼,只装作不知,闷头喝茶,过一会儿又道:“你今年多大了?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秋池见元芜待她客气,笑吟吟道:“今年十五了。家里还有爹娘,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爹是院里一名庖厨,娘和弟弟们都在府里前院帮厨。我妹妹今年也来府里了,现在三爷房里伺候。”
元芜点点头道:“一家子都在一处,真好。”
秋池听薛夫人提过这位秦小姐家人都死绝了,只留了她和她外甥女两个,一时便觉自己失言,忙道:“也没什么好不好的,生来就是服侍人的,主子们叫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元芜心里咯噔,自己一进刘府就是个“主子”。若没有彭太后给的那些金子,没有明升托丁老安排,自己和眼前这个丫头有什么分别,倒还不如人家来得能耐,心里便对眼前的丫头多了几分怜恤。
又说了几句闲话,到辰正一刻,传饭的来了。秋池出去端了进来把元芜的饭摆好,又抱了木香过来喂。元芜接过米羹来亲自喂木香,打发秋池回自己房吃饭了。
秋池正回自己房里吃着饭,那王二家的端着饭碗靠在门边,不知怎么眼贼尖儿的提溜到秋池饭碗里埋了个荷包蛋,便倚在门边道:“秋池姑娘这饭食可快赶上后院的主子姨娘了。你老子娘在前院帮厨,整日里光顾着给自家闺女的碗里添油加蛋。这都是一个院里的,怎么也不帮衬帮衬。老婆子干的都是出力气的粗活,前儿在大小姐这里吃得还比这好些,现发配到这里,又不是这家的正经主子,越发挨饿了。”
秋池见她叨叨不休,赶紧夹了自己碗里的蛋丢到眼前的盘子里,那盘子里还剩点肉丝儿,端起来塞给王二家的:“你怎知她日后就不是正经主子。旁的我不知道,只是你在大小姐那里干的活比这里多两倍,月例银子那是一样的。你可仔细了,这秦姑娘性子静不见得耳朵不亮。你以后别再叨叨了,你若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改明儿我再听到就去回了夫人打发你出去。”
那王二家的虽没见识却也懂些事理,擅看脸色赔笑脸,笑嘻嘻将那盘子里的菜赶到自己碗里,把盘子轻轻放到秋池桌上,捧了碗笑道:“还是秋池姑娘好心,老婆子再不敢了。”那婆子便回西间的水房里去吃她的饭了。
秋池虽不像王二家的没见识,但因原伺候的都是这院里最最正经的主子,现被调派到这里,秋池心里本还有几分不甘。却见伯仁公和薛大爷也对这位秦姑娘照顾有加,连着薛夫人对她也这样上心,且这里离二爷的院子又近得很,便也认了。如今既见这秦姑娘模样举止,更高看几分。她又那样待人,身世也可怜,心里不免喜欢。
吃了饭,秋池便回元芜房里来了。元芜见她,轻声细语问:“秋池,这府里的药房离得可远?我想给木香配几味药。你可知道?”
秋池道:“不远,从姑娘的院里就能看到这药房,就在西北角。原先姑娘这院子和薛大爷的院子是一个院子,后来中间打了一道墙给隔开,又把东西两面的游廊封死了,这才成了两个院子。所以近的很,姑娘要哪几味药,我去取来。”
元芜本想写字研墨,但又想到薛瑞的话,便只说道:“便先拿五味:菊花,枸杞,决明子,白芷,丹皮各五钱。你可能记住?”
秋池道:“姑娘放心,我去去就回。”
没想到,片刻也就回来了。每样一包,整整齐齐。元芜十分满意,拆开放在盘子里,又问:“可有碎布和缝针?我想将这些缝作沙袋给木香抓着玩。”
秋池又去自己房里拿了几块碎布和一个针线娄放在元芜房里的桌上,元芜拉她也坐下道:“现无事,你坐着罢。”
秋池也就坐下了,见元芜拿剪子裁布。四块料颜色各不相同,元芜全都裁出六边形的小块共十个,两个六边形拼成一个沙袋,形状倒是奇特,看着很是有趣。秋池看元芜缝了一个,也帮忙缝了两个,不出一个时辰,五个沙袋缝好了,到木香手上抓着玩。
秋池问道:“秦姑娘,我只知道这菊花是有清热明目功效的,其他四味也各有各的通窍效用,因而你才做给木香小姐玩的吗?”
元芜看她,笑道:“好一个伶俐的丫头,正是这样。”
秋池见元芜谈吐真诚,也笑道:“听说秦姑娘是金陵一位老神医的亲眷,通药理也就难怪了。”
元芜道:“我只是略知一些平常的,也都是半路听来,治不得病。只是闹着玩罢了。”
见木香有些犯困,三人便都歇了午觉。
在这府里长日无事,元芜从没出过院门。白日里若是王二家的在院里,元芜甚至都不大出房门。薛夫人有两回往刘二爷院里时路过,到元芜这里来看看木香。元芜每日除了照顾木香,便只看那册李太白集。
院子里事儿少,王二家的和秋池也都乐得清闲。
到重阳那一日,全府上下倾室而出,往景山登高。元芜早便辞了薛夫人,和木香二人留在府里,不去给旁人添麻烦。因外出需要人手派遣,问过元芜,薛夫人便把秋池和王二家的都打发出去了。秋池倒是无话,去了能见到二爷,心里还高兴些。王二家的老大不乐意,跟着忒累,还要爬山扶轿,给奶奶们来回递话儿。还不如在府里,平日那点活儿跟歇一样,这秦姑娘事又少是个省心的主儿。那王二家的在薛夫人面前露了不快,当即被呵斥了,吓得气都不敢出。
府里空荡荡的,也就是些看门报信的小厮留了几个在家里守着。元芜见四下无人,成天闷在院里也不便出去,今日得了时机,便带着木香往府里的花园逛去。
刘府花园在东南角,有四五个平常院子那么大,听说有两三处口。离元芜最近处走过去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从这儿的院门出去向东有条巷子,沿着巷子径直走,这巷子南面就是二小姐的院子,北面是薛姨娘和大小姐的院里。过了这条巷子就见到游廊了,再往南一拐,那就是了。
元芜一路走过去果然不错,沿着游廊往南去见那处有一盏亭子,下了亭子,见上书“波绿亭”。元芜和木香便算是已踏足这花园里的。庭前有一方水池,周边用石块堆砌,古朴雅致。一池芙蕖,花少叶多。近前细看,池水中有锦鲤嬉戏。九月的树木枝叶仍是茂密繁盛,院里郁郁葱葱的,一眼看不到头。元芜带着木香往林深处走去,又见一亭,元芜猜想此处应是花园的中心,因此亭正是名为:中心亭。元芜见亭中石凳石桌都干净,便带着木香坐着歇会儿。亭后面是座假山,丛林密布,幽静异常。此时正值午后,秋蝉短鸣,消人烦愁。听着渐渐想打盹儿了,木香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突然听到像是假山后头传来一点儿响动,元芜本觉不宜去探听,只是依稀间仿佛听到有说到薛瑞的。元芜便下了亭子,靠着假山站着。
那是一男一女在假山后对话。男的道:“你整日里跟着大小姐去找那薛大爷,那大小姐的心思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别不是也跟着动了歪主意了吧?”
那女的说话声娇俏妖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浑说什么呢。你可起开,别赖我身上。”
男的道:“小心肝儿,你可把我想死了,叫你这么多天不来找我。”听着声响像是衣裙擦撞的声音,窸窸窣窣。
那女的一边喘气,一边道:“这回你可轻点儿,上回把我弄得太厉害了后两天儿都腰都疼。”
男的道:“放心,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我还不比那大爷强点儿。你说你找谁不成,你去找他,你不知道大爷□□不好使么?你说这大奶奶生的儿子,那能是他的吗?”
那女的道:“我这不碰上你了么,三天不弄倒叫我浑身难受。你管他儿子是谁的,反正不是你的。这大小姐成天追着瑞大爷,我看瑞大爷倒没那个意思。他也奇了怪,我上回去故意贴他,他倒躲得老远。你说他莫不是好龙阳之兴,那医馆里的学徒小厮模样清秀的可不少。”
男的嘿嘿笑了两阵道:“那你跟大小姐说别讨那苦头吃了,到我房里来也叫她受用两回。”
后面□□不绝,元芜听得脸红心跳,赶紧回亭子抱着木香离了花园。
一路匆匆小跑到小巷才停下喘口气,木香也醒了,元芜实在抱不动下来牵着走。却见迎面走来的薛瑞。薛瑞看见她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元芜道:“带木香出来走走,你今日怎么在府里?”
薛瑞道:“今日重阳,下午没什么看病的人,就给自己放半天假。你是去花园了?”
元芜点点头,二人一路边走边说,往元芜院里。薛瑞因见今日府中无人,因此来看看元芜恢复如何。
回来坐下歇了一盏茶,薛瑞便给元芜诊脉,看脉象已基本无碍。薛瑞放下心来道:“后日就是给她施针的头一日,此后日常饮食要忌口寒凉。我给你列一张单子,如遇上面的吃食,都需忌口,如不在这上面的则不必上心。”
说着元芜便请了纸笔来,又去舀水研磨。薛瑞见她行动敏捷,微笑道:“你长日在府中若是觉得无趣,便练字读书也无不可,只是别露才情。住了快一个月了,可还习惯?”
元芜摇摇头,起身望向门外粉墙道:“刘府墙高院深,我这里独门独院倒也清静。我素来奔波,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深宅大院就怕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
薛瑞顿了一下,轻声道:“不必怕,我定护你们。”又补一句道:“我应承过丁老的。”
元芜心里感激,不想给薛瑞添扰,便岔开道:“我瞧府中别院、亭台,哪怕丫头取名皆精雕细琢,却是那花园的中心亭起名如此朴实。”
薛瑞一面提笔另在纸上写了一个字,一面笑道:“中心者,忠也。”
单子写好后,薛瑞便告辞了。那单子元芜便用砚压在案上,等秋池回来叫她贴起来,吃饭时可留意看到。
到日脯时分,秋池便回来了,先到元芜房里告诉。再往厨房去拿饭,原来厨子也是没有放出去的,在府里提前准备饭食等老爷太太们回来。
两日后,元芜按点儿带着木香去找薛夫人。薛夫人早已备好马车,叫了一个婆子领着元芜去。秋池抱着木香也跟着,三人一车,一道去了医馆。路上,元芜掀开窗帘子看外面是城中,街宽,两旁有商户。秋池道:“姑娘快放下吧,没得让人看见了笑话。”
元芜放下帘子,笑道:“这里没别人,只有你秋池姑娘笑话我。”因前有芸娘,今日这秋池又让元芜常想起芸娘,因此待她十分亲厚。那秋池也是个领情的,对元芜也很好。
再没掀帘子,只说了一路话。马车渐渐停下,听前面说到了。秋池掀了门帘先下去,又把木香抱下去,再来扶了元芜。马车停在了医馆的后院角门,那赶车的进去报信,等了一会儿,里面来了个小厮将元芜三人领进去。
秋池对赶车的道:“太太是让你留在这里等还是先回府?”
那赶车的答:“太太让候在这儿等。”
秋池道:“那行,你就在这里,免得等下我们找不到你。”
那赶车的应道:“欸。”
那小厮领了元芜他们到一处厢房等了半刻钟,到申时,薛瑞带着一个学徒和一个丫鬟到厢房中来。那学徒是来代笔作录的,那丫鬟手里拿了熏炉。薛瑞让元芜哄着木香躺到屏风后的罗汉床上,再命丫鬟先进屏风点上熏炉再退出去沏茶进来。那香一点上,屋里人等皆昏昏欲睡,等喝了那丫鬟上的茶又立时清醒了。只有木香没喝,便睡过去了。
等过了一炷香,便将香炉撤下,学徒奉上九针。薛瑞一面陈述针法一面施针,学徒在旁记录医案。
也就一刻钟,施针完毕,丫鬟点上一炷香。薛瑞命其余人等退出,只留了那丫鬟在门口,对元芜叮嘱道:“一炷香后,让门外丫头来叫我。”便出门去了。
秋池见薛瑞虽面上淡漠,但医治却尽心竭力,这一刻钟过去,他额头汗珠都沁出了。便也对元芜说了这些,且道:“薛大爷向来说一不二,行事如风的。方才他必是心中有忐忑。”
元芜心中也是忐忑,便只点头无话。捱这一炷香过去,秋池便去打发那丫鬟请薛瑞。薛瑞仍是带那个学徒过来后,便撤了原来的针,丫鬟用凉沸水仔细擦拭了。叫秋池将木香侧身过去,到塌前扶着木香,别转过身来。用新的针又施针,丫鬟仍是点上一炷香。
一炷香后,撤了针。大约一刻钟,木香醒了。丫鬟上了一碗凉白开,请元芜喂木香喝下,再静坐一会儿。
薛瑞对着木香道:“她的病症比原想的还难办些。须得来得再勤些,往后十日每日未正时刻便到这里。”言罢,又对秋池道:“你回去禀了夫人,请她再作安排。”
“明日未正,记得。”说着,薛瑞出门去了,打发了来时的小厮送元芜等三人出去。
回到府中已近酉正,元芜三人前脚到后院,送饭的后脚就来了。秋池摆好元芜和木香的饭,连自己房门都没进就先去回了薛夫人。
元芜刚吃完饭,秋池便进门脸上留着怒容。元芜瞧她不对,便问:“这是怎么了?”
秋池道:“姑娘快瞧瞧你屋里东西少没少,早上我刚领的二钱银子不见了。”
元芜道:“我这里房门倒是没锁,只是东西不论值不值钱我都锁在那柜子里,钥匙我都带在身上,应当不妨碍。你先去看看你房里可还少其他东西。”
秋池便回房去查看了,元芜便看了那锁确实有动过的痕迹,桌上床上也都有翻动过的样子,应该是在找钥匙。便又打开柜门粗略看了看,东西都在,便麻利地锁回去了。只在房中细细查看起来。
一会儿秋池便也回来了,神情稍有舒展道:“只有那二钱银子是我领了藏在鞋子里的,其余一概什么也都锁着,倒是没少其他。”
元芜道:“幸而薛夫人想得周到,早前就替我把东西都锁起来了,这钥匙锁都是她给的。我们太大意了,多备上几把锁,这房门看来是要时时上锁了。这院子人少,你跟着我出去了,就剩王二家的一人,到了酉时她回家去了,这院里就跟没人一样。那贼来了还不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秋池道:“姑娘倒是镇定,我可一个月白白给你使唤了。咱们出去有两个时辰,王二家的走了才半个时辰。我看多半是她。若要被我发现了是她,我便回了夫人拖出去先打她板子再打发回老家。”
元芜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到秋池手心儿道:“我和木香多蒙薛夫人照顾,你对我们也尽心,你是个好姑娘。这里也不知道是多少钱没称过,你知道我这里平常也没什么用度,你就先拿着罢。”
秋池却不肯接,把那碎银放在桌子上,笑道:“哎哟,姑娘好粗的财气。我呀,不要你的,我明儿只管去找薛大爷要。”
元芜也被她逗笑道:“他都要被木香烦死了,你可别再给他添乱了。”说着又拿起那银子塞到秋池手里道:“明儿去医馆的时候,你拿着这钱去替我买两把锁来,总可以吧?要能锁房门的,你一把我一把。买好一些的。要不够你也别来找我要,要有剩下的你也别拿回来给我,我没地方放。”
秋池听她这样说,也便高高兴兴领了,那一块掂量着怎么也有四五钱呢。这秦姑娘可比大小姐强多了,要是她能跟薛大爷那岂不是良缘结成。只可惜天不由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