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杀手,举国通缉的那种。
他时常蛰伏在暗处,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锁定着自己的猎物。
就在一个月前,他接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单子——
他要弑君了。
真是想想就让人兴奋。
……
御花园中,他穿着太监粗制滥造的藏青色长袍,弯下腰,恭敬地给自己的猎物——当今圣上江若醒奉上一盏浓茶。
其实他有时也会想不明白,为什么财大气粗、黑纱掩面的金主会对圣上这颗高贵的头颅如此执着。
江若醒此人,理政三年,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可以说碌碌无为。比起这江山,其实他对花草鸟兽、琴棋书画要感兴趣得多。
但太后好手段,江氏这一脉,就连隔山隔水的旁支都被清理个干净,更别提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子们。要不然,这个皇帝的位子还指不定谁来坐呢。
啧,庸人如此,居然也有人舍得下血本索其命。
不过话说回来,他一个拿钱办事的人,自己都朝不保夕,那么操心别人的事作甚?
杀手锐利的双目眯了眯。
江若醒从容地接过茶盏,放至唇边浅尝一口,似是随口说道:“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从普通的洒扫宫人到御前伺候,你倒是爬得挺快啊。”
他神色自若,恭敬地回道:“皇上过誉。奴才一介卑贱之躯,能有幸伺候皇上,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章总管如此提拔,奴才唯有悉心照料皇上龙体,方才不负皇恩浩荡。”
——哼,就算是皇帝起了疑心,他一个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易容之术早已出神入化,哪怕是神仙也难看出端倪。
但江若醒似乎对他这副平淡的面容很感兴趣,侧过头又问他:“话说的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您方才说奴才爬得快,倒也不尽然。奴才九岁净身入宫,领头的公公赐名九龄,因奴才在老家冠的是沈姓,皇上平日使唤奴才呼沈九龄便可。”
对于杀手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方才所说,也全不尽然是谎话,九岁拜师学艺,师父姓沈,沈九龄是也。
而在杀手界,还有一个阴暗的叫法——“不血刃”。
只因他喜欢杀人于无形,从来兵不血刃。
江若醒“哦”了一声,低着头不说什么了。
宫中历来不许穿白,他们的皇帝陛下却屡屡犯禁,一袭白衣胜雪,广袖翻涌如流云,面容清雅如莲——不似皇帝,倒像个世家贵公子。
但这如画美景并没持续多长时间,一个窈窕的身影便似花蝴蝶般地飞奔过来,欢呼道:“皇帝哥哥!你可让臣妾好找。”
江若醒身形明显一僵,他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揽住了这如玉般的美人,柔声问道:“刚从慈宁宫出来?”
倪敏点点头,脸上露出些娇憨的神色,“嗯嗯,臣妾刚给太后娘娘请过安就来寻你啦。”
然后她转过头,变脸似的朝身边的宫女横眉怒斥道:“本宫是养着一群饭桶吗?还不把太后娘娘赐下的点心都端上来!这样磨磨蹭蹭的,是不想要你们的手脚了吗?”
沈九龄默默地把头垂得更低,宫里许多老人都曾告诫过他,这宫里头最不能招惹的人既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太后娘娘,而是这位后宫唯一的宠妃,贤妃娘娘倪敏。
她的性子可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封号,平日里嚣张跋扈,曾一把火烧了除自己外所有妃嫔的绿头牌,和皇上说过话,长相艳丽的宫女都被她砍手砍脚,赶到掖庭拘禁起来。
而之所以说她是唯一的宠妃,是因为其他妃嫔都形同虚设,贤妃娘娘兴致一上来,就喜欢抓两个人充军妓,所以每天都有妃嫔哭着喊着要回家。
倪敏能在宫中这么横行霸道,没有一点资本可不行:其父倪我行是兵马大元帅,号令三军,伯父倪我素乃是帝师,就连倪敏本人,也是先帝爷亲封的郡主,金尊玉贵。江若醒能坐上龙椅,她娘家没少出力。
最重要的是,宫中流传着一句俗语:“宁信男儿着红裙,不信倪妃不爱君”。
倪敏从小就对江若醒爱得要死要活,为了让倪我行答应逼宫,她不惜寒冬腊月去跳冰湖,好险才被救了回来。但也从此落下了病根,三伏天宫里就算摆满了暖炉,她还是会冷得直哆嗦。
——人世间多少痴男怨女,都败于一个“情”字。
沈九龄站在一个杀手的角度上,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几乎称得上愚蠢的行为。
·
慈宁宫厨子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江若醒吃得眉眼弯弯,倪敏痴痴地看着他,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皇帝哥哥,多吃点嘛。你看你批阅奏折,日夜操劳,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倪敏在他怀里蹭了蹭,眼里的爱慕浓得都化不开。
江若醒温和的笑了笑,“朕是皇帝,批阅奏折是朕的本分。”
沈九龄心想:有趣。
不知他索了这皇帝陛下的命,倪敏会不会大开杀戒,再自刎殉情,和这江若醒做一对阴间的苦命鸳鸯。
——反正倪敏是没那个能耐找他偿命。
这边两人浓情蜜意地吃完点心,倪敏突然抬起头看着江若醒,眼眸中秋波荡漾,欲语还休。
江若醒很是无语地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娴熟的开口问道:“爱妃可还有事否?”
“皇上~~”倪敏依偎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沈九龄在一旁看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宫里的女人就是作。惯的。
要是放到他小时候住的那个山窝窝里,小丫头们每天能梳两条漂亮的小辫,不用穿哥哥姐姐们缝缝补补过的衣裳,和心仪的铁柱子二狗子在地里挖挖红薯、摘摘花生,想必每天晚上做梦都会笑醒的吧。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皇帝哥哥,你今晚……能在臣妾宫里歇下么?”
瞧瞧,这约炮都能说的这么委婉,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作为一名杀手,沈九龄有着不符自己职业的十足内心戏,尤其喜欢腹诽。
比如说他现在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旁,内心想的却是要不要和金主爸爸商量商量,顺便把这贤妃娘娘也给弄死算了。
好事成双嘛。
江若醒道:“好。”然后他皱了皱眉,俯首在倪敏耳边轻轻说道:“但朕今晚只想与你品品茶,下下棋,至于其他的事嘛……我们年纪还小,行房伤身。”
虽然江若醒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又怎么能瞒得住沈九龄这种多年听墙角练成的狗耳朵,他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但凡天底下的男子,即使是阉人也会有欲望,更何况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放着倪敏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碰,要么是不行,要么就是断袖——但是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排除,有那方面爱好的人怎么可能能当上皇帝?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江若醒在外面偷腥,怕一碰了这倪敏,就被看出端倪,后院起火。
倪敏闻言低下了头,难掩眼中的失望神色,她慢慢的从江若醒身上下来,欠了欠身,道:“臣妾想起来了,御膳房还炖着一盅乌鸡汤,旁人做事不够妥当,臣妾还是一会儿亲自端到您殿中去。”
江若醒点点头,“那爱妃便先退下吧。”
倪敏咬了咬唇,说:“谢皇上。”她转身离去的时候,背影无限寂寥。
倪敏走后,沈九龄扬起脸对江若醒谄媚的笑了笑:“既然贤妃娘娘都走了,外头风大,不如皇上也先回宫去吧。”
江若醒摇摇头,目光飘忽不知在对谁说话:“朕小的时候,听身边的宫女说宫里有一片桃林,风景极佳。可是朕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刚好今日有空,你陪朕去找找。其他人不必跟着。”
绝佳的行刺机会啊!
沈九龄几乎把头低到地面上,掩去眼里跃跃欲试的喜色:“皇上可以寻那宫女来问问。”
“不,”江若醒站起身,“那宫女已经死了。告诉我那片桃林,是她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罪名是媚主。”
他看着沈九龄惊讶的表情,又补充道:“杖责五十,她死时流的血把院子里的地面都染红了。唔,就像我刚才说的桃花一样。”
沈九龄心想:这宫女死了,皇帝肯定伤心坏了,不然怎么会连自称变成“我”都没有注意到。
“故人已逝,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活在当下。皇上请节哀。”
江若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节什么哀?她本来就在朕茶里下了媚药。”
“……哦,皇上可要备轿子么?”
江若醒道:“不必。朕平日里都坐着轿子,很久没有脚踏实地的好好走过一段路了。”
哦,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烦恼啊!莫名想揍人是怎么回事?
沈九龄谄媚的笑了起来,直起腰去扶江若醒,“皇上能这般体验民间疾苦,是天下苍生之幸。”
江若醒嘴角带笑:“别这么说。应该的。”
沈九龄:“……”
……
皇宫里真是大得出奇,沈九龄一路走下来累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而江若醒嘴里叼着个剥了皮的番邦进贡的紫水晶葡萄,旁边还有沈九龄拿着一把羽毛扇摇个不停,汗都没流下一滴。
沈九龄握紧了拳头,心里更加坚定了弑君的目标。
没错,他就是仇富仇美!
就在沈九龄觉得所谓桃林分明就是那宫女随口胡掐哄小孩的,他藏在袖子里捏着银针的手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时,两人绕过一处废弃的宫殿,七拐八拐,竟然真的有一片桃林映入眼帘。
沈九龄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老眼昏花——这六七月的天,何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江若醒倒是个见多了世面的,小小的惊讶一下后,便支使沈九龄:“你,去给朕摘一朵来瞧瞧鲜。”
为什么你不自己摘?
大概是沈九龄的满心疑惑都写在脸上,江若醒轻咳一声,解释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照朕多年被行刺的经验,要么是花粉有毒,要么树后藏着杀手。你替朕去探探路。”
沈九龄特别好奇他是怎么理直气壮的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奴才,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被江若醒带出来的,如果小皇帝出事,很难不查到自己身上。
沈九龄叹了口气,正要向前走去,江若醒却突然轻轻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一堆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药丸倒在他手上。
江若醒被沈九龄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得脸色泛红,他扭过头去,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这些是解毒丹、速效救心丸,你别这么看着朕,朕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心疾?万一你被刺客吓破了胆,朕还得差人来把尸体拖回去,多不合算!”
说着他又把一个白玉瓶塞在他手中,“知道你们这些小太监爱看武侠小说和春宫图——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金疮药。”
“……那可真是谢谢您嘞。”职业杀手沈九龄一脸屈辱头也不回的走了。
但很尴尬也很搞笑的是,那片桃林并没有暗含玄机,真真正正的只是一堆果树,而已。
江若醒脸色铁青的把自己的丹药给抢过来,宝贝似的藏在怀里,丢下沈九龄一个人跑了。
“——喂,皇上!您等等奴才,奴才不识路啊!”沈九龄在后面声嘶力竭的喊道。
——刁奴!
江若醒跑得更快了。
·
回到江若醒的寝宫,沈九龄擦擦汗,一时百感交集。
没想到我们的皇帝陛下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风一吹能刮跑似的,两条腿蹬的却是比武状元还快。
他哪里知道,作为一个日常被行刺的皇上,江若醒早就练就了一身逃跑的好本事。
杀生太爱朕怎么办?在任皇帝江若醒教你如何轻松应对:先是大喊一声:“来人,抓刺客!”然后马上有一堆暗卫山一般的堵在前面,他则负责见缝插针,脚底生风的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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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九龄目光暧昧的打量着江若醒一双藏在袍子里的腿,作为贴身伺候的太监,他对皇上的龙腿可谓是十分了解:
不算特别长,柳条一样纤细柔韧,白白嫩嫩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
啧!真是天生一双小受受的腿。
“小受受”江若醒横眉冷对的说道:“一会儿贤妃娘娘要过来,你且吩咐御膳房备下些她爱吃的点心。怠慢了贤妃娘娘,遭罪的还是你们自己。”
沈九龄忙不迭点头,走出一段路后才突然想起,他哪知道贤妃娘娘爱吃什么点心!
于是沈九龄期期艾艾的拐回宫里,江若醒逮着这个机会把他劈头盖脸好好的臭骂一顿,只觉神清气爽,施恩一般抬起皇上尊贵的手指,道:“快下去吧。你也就是摊上朕这么个脾气软好说话的,若是落在别人手里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九龄敢怒不敢言的把他奉承一顿,然后屁股着火一般冲了出去。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咱这几天就把皇帝陛下给宰了吧!
终于,伴随着沈九龄轻微的磨牙声,倪敏弱柳扶风一般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浅色宫装,越发衬得人冰雕玉琢,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倪敏欠了欠身,从身边的宫女手上端过一盅乌鸡汤,放在金丝楠木的桌子上,然后粉面含羞道:“这汤臣妾吩咐御膳房熬了许久,皇帝哥哥先尝尝。”
江若醒揭开盖子,瞬间满室清香。
沈九龄忍不住一眼扫过去,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都觉得汤色清亮,喷香四溢,定然熬得十分用心。
江若醒差人端上来碗筷,往一只白玉碗里舀了勺汤,对倪敏道:“既然是爱妃亲自送来的汤,这第一勺理应由爱妃喝。”
倪敏一怔,她没想到尊贵的皇帝陛下会亲自给她盛汤,眼中泪光闪烁,“臣妾真是好福气……”
江若醒摆摆手,“哎,爱妃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倪敏感动得又哭又笑,舀起那勺汤在嘴里含着,怎么也不舍得咽下去。
——可能有人会不屑,不过是一口汤而已,用得着这么夸大其词?
但人世间的爱恋就是如此卑微,哪怕知道是在飞蛾扑火,也甘之若饴。
沈九龄却是低下头轻蔑一笑。
要不然怎么说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呢,这贤妃娘娘已然被爱慕冲昏了头脑,他又怎么会看不穿?江若醒此人,可能政绩上碌碌无为,但他在冷心冷情这方面却做的比任何一任帝王都要出色,所谓温柔体贴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帝王心术,又其是这久居深宫的女子能看破的?
可能,连倪敏奋不顾身的爱,都是江若醒布下的局。沈九龄越想越后怕——此人若不斩草除根,必定会祸害世间。
倪敏是真的色令智昏,她坐在江若醒旁边,痴痴呆呆的望着这人的脸,真是越看越喜欢。
那温和俊秀的眉眼,绯色的薄唇,无处不精致,无处不风流俊逸。他没有束发,长发如瀑般从两条纤细的手臂上倾泻而下,端的是清雅无双。
“皇帝哥哥,你嫁给臣妾好不好?”突然,她鬼使神差般的说出这句话。
“……”
沈九龄和江若醒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