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即分手季,秦芷桑与盛楠也只是众多劳燕分飞情侣中的一对,这两天她时常想起丁健将的话,这么多人选择把恋情留在校园,是对未来的惶恐还是本就不够爱,而他们中又有多少人还能找回彼此。
起初,盛楠到了S市后仍每天与她联系,聊天的内容与在川东时无异,但很快因为她生活中另一个更大的变故,他们彻底断了联系,曾经紧紧依偎的两人最终风中失散。
事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她后来回想都无法记起每一个细节。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午后,秦芷桑接到了程劲谦的电话,继父不常给她打电话,接起的那一刻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桑桑,你妈妈前两天检查身体,结果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秦芷桑奔跑在医院走道时,耳边一直回响这句话,“结果不太好”,什么样的结果算不好?她需要有怎样的心理准备?
程劲谦已找熟人看过检查结果,反馈不容乐观,遂又寻关系联系上专家,亲自拿着报告等中间人带他进门诊室。
人头攒动的医院里是一颗颗焦躁,惶然,疼痛,庆幸,冷漠,绝望的心。
因为经历过冰冷的死亡,秦芷桑尤为恐惧这种热闹非凡的假象。站在拥挤的候诊室她一时只有迷茫,还是程劲谦先看到她,将她拉到身旁与百忙中抽身的中间人一同挤进专家诊室。
理性的专家客观的评论检查结果,她的大脑尚在休克中,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的清楚,高度疑似乳腺癌,具体的阶段和种类,需要进一步检查确定。
疑似只是医生惯用说辞,这中间有多少分侥幸他们都能听明白。
五点的医院长廊热闹不再,顶上的日光灯荧白色的光打在光洁瓷砖地面上投射出清冷的光晕,与白天喧嚣的拥挤形成对比。
也许这才是医院本来的样子。
一个下午他们奔走于各个楼层诊室,联系确定后续检查与住院安排,此刻程劲谦的医院熟人与他在医生办公室做些交代,秦芷桑等在外面休息。
突然的安静让人恍惚,周围冷光明明亮的晃眼,她却如置身黑暗冰冷的海水,寻不到期待中的一点光亮。
当看见长廊尽头模糊的剪影向她靠近时,错觉间有了能够逃离的出口,努力摒弃的意识里也许从未放弃过等待。
离开公司时,秦芷桑只匆忙向谢鼎告假家中有事需赶往医院,等程非发觉已无法联系上她,打电话回家试探无果,转而找到程劲谦,他才了解了事情进展。
处理完手上工作,赶来与他们会合,他正好碰上她等候在医院长廊。
“桑桑。”程非在她面前蹲下,仰头与她对视。
轻声的呼唤,让她压抑一个下午的负面情绪,惊愕的,悲痛的,绝望的,濒临崩溃。
她的眉纠缠的拧起,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因为努力控制,眼眶不可抑制的颤动。
程非看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的颤抖,指节肌肤白皙到几乎融进光里。
不假思索的,他在她握紧拳头前,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反抗,她只翕动嘴唇,颤声问:“妈妈她,会死吗?”
卸下防备与顾虑后的女孩原来只有让人心疼的脆弱。
程非产生了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哪怕刀山火海,他也要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走出那绝望的贫瘠沙漠。心中所想拨云见日,与情爱欲念相关的情愫、困惑、苦恼突然不重要了,光风霁月,原来他想要的只是牵起她的手,面对不可知的跌宕起伏。
办公室门打开,程劲谦向朋友道谢,长廊上两人一道站起。
人只有遭遇重疾才会发现医生乃是苍茫大海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看似单薄却承载了无助人们的所有希望。
“叔叔,谢谢你!”秦芷桑抓住程劲谦上车前的空隙,涩声说。
十载养育之恩,固然感激,但她内心从未承认过他父亲的身份。
成年后的自己手持傲慢的独立,以为可以再不受束缚展翅高飞,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才意识到溶于骨血的家人是从未离开的依靠,而自己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程劲谦未纠结于她太过“见外”的感谢,长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远不轻松的战争,严正以待前已没有放松的机会。
“回去准备怎么说?”他充分尊重秦芷桑女儿的身份。
“据实以告,妈妈是护士根本瞒不住,叔叔您说呢?”
“嗯。”程劲谦没再说话,示意他们上车离开。
秦芷桑看过一篇报道,数据统计中国五分之一的人一生会罹患癌症,七分之一的人会死于癌症。并不是个小概率,但我们总侥幸的期待不会发生在我们及我们家人身上。
告诉妈妈事实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看着她接受事实。
沈加茹出奇的冷静,对于曾从业十几年,看多了生离死别的医护人员来说,自己生病是什么样的感触?
恐惧么?因为一眼就可以预期自己未来的样子。
无论什么样的情绪,她似乎并不想与人分享,客观的评价检查报告结论,做出了理想及不理想的预期。
再婚后,秦芷桑好似与妈妈疏远不少,她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展示脆弱,她也同样不想揭开她的伪装。或许她们只是都不想面对伪装下血淋淋的事实。
晚上空闲下来,她拿出被遗忘了大半天的手机,最新记录是三个来自同一个人的未接来电。犹豫再三,她没有回拨那个号码。
此时今日,她的痛苦不应该再随意与他分担。既已挥手告别,怎能拉着他的手与她一道奔赴黑暗。
你认为生活乏味,其实它很调皮,以为离开的人回来了,以为长相守的人离开了,而这样的玩笑在未来若干年里反复上演。
程非一整晚没怎么说话,对于沈加茹的存在他一直清晰的定位为他生命中的旁观者。虽然相处融洽,但情感上并未形成依赖。想到这样一个角色未来有可能彻底消失在自己生活中,他在烦闷不安中多了一份难言的不舍情绪。
“你怎么在这?”程非摸起烟盒,站在通往小花园的过道,意外的看见坐在玻璃门外台阶上的秦芷桑。
她回过头看看他,解释道:“住院东西收拾好了,妈妈说她累了,叔叔在陪她。”
她应该刚洗过澡,换上了身鹅黄色的圆领丝质睡裙,欧根纱透明长袖在手腕处束口,此刻未打理的卷曲长发蓬蓬的搭在肩上,称得她脸愈发的小,配上她圆圆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小巧的嘴,精致的像玩具店里摆放的洋娃娃。
她苍白的脸色好似真被抽走了灵气,只剩下美丽的躯壳。
程非在她身边坐下,取出一只烟,礼貌的问:“介意么?”
她摇摇头。
“你要么?”程非试探的问,看她再次摇摇头,心中反倒松一口气。
指间星芒,烟雾缭绕,鼻息间却只有她洗发水的清香,程非知道应该说些安慰的话,但反复组织语言,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的脆弱只向他展露一瞬,离开医院又恢复到疏离冷淡的样子。
“你裙子挺好看。”
没头没脑的话,秦芷桑却只扯动嘴角说:“谢谢。20岁生日妈妈送的,一直没舍得穿。刚刚在家里找不到睡衣就拿出来了。”
因程非的关系,工作几个月她回家吃饭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妈妈关照,竟连衣服都找不到了。现在想来,对家人是如此疏忽,再追悔已然来不及,深深的自责中只有无力。
“桑桑,总要有个过程,一切等检查结果出来,什么情况都能有最好的解决方案。”
“嗯。”秦芷桑低着头,任何理智的人都知道此刻发泄情绪毫无意义,唯有等待。
程非为她请了几天假,妈妈住院后检查很快,但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难熬。期间她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对这个疾病也算一知半解,所幸只要不是太坏的阶段,乳腺癌预后尚可,5年甚至10年的生存率并不算低。
最终,沈加茹被确诊为IIB期浸润性导管癌,癌细胞已经扩散至腋下淋巴结但尚未累及远端淋巴结及其他器官。浸润性非特殊癌意味着分化程度较低,但最为普遍同时治疗手段相对丰富。靶点的检查结果还需要等待几周时间,无论如何这个分期不算太糟,积极治疗尚能博取生存的机会。
沈加茹出院回家休息,等待后续治疗方案确认。曾经康宾病房的护士长住进自己管理过的辖区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有当事人知道。短短几天检查时间,前同事争相探病,开解安慰听了不少,沈加茹表现得从容乐观,但秦芷桑知道妈妈并非如此坚强,夜深人静也同样细思极恐。
“桑桑,我还没开始治疗,身体没什么不舒服,你不用一直陪着我。”沈加茹看女儿天天在陪伴在侧,担心且歉疚。
秦芷桑笑:“才几天就嫌我烦了?我假请到这周末,下周就回去上班,到时你想一直看见我都不能了。”
沈加茹不搭话,普通的一句话竟变得有些伤感。
半晌,她才问:“你天天在这,你那个男朋友呢?”
“他呀,去S市工作了。”
不想欺骗,即使是如今的情况。
半卧在床的沈加茹眉头紧蹙,“那你们怎么办?”
“分开了”,秦芷桑给妈妈背后垫上枕头,说:“我还年轻,追我的人多的很,到时还让妈妈给我长长眼,下次找个靠谱点的!”
那三个未接电话成为他与她正式的告别,从此他再没有打来。
“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那些事变来变去,我可跟不上,妈妈只希望你未来可以有个依靠。”沈加茹轻抚女儿的秀发。
“妈妈你不是说过,这个家就是我心里的城堡,它就是我的依靠。”秦芷桑将头枕在母亲腿上,撒娇。
沈加茹看着秦芷桑,仿佛看见当年坚定点头的女孩儿。
时光飞逝,女孩儿长大了,儿时无法参透的话语,现在想来字字真切,危难时刻无条件依靠的唯有家人。
程劲谦是,程非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