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程非为她们带来了个好消息。
他联系到在美国的同学,辗转认识了医学院教授,经推荐寻找到可靠的医疗中介。像沈加茹的情况完全可以去美国化疗及手术,她与程劲谦一同办理的美国签证尚在有效期,续签也可以在美国进行。
“我与他们确认过,阿姨您的情况算理想,检查资料我发过去了,那边的医生已经联系好,我们决定了就可以立即动身。”
美国有最先进的医疗体系,无论是放疗设备,化疗药物及方案,靶向化学药物,生物药,免疫疗法都比国内进步不止一代。这些秦芷桑在网上读到过,程非提供可靠的渠道毋庸置疑是此刻最好的解决方案。
“妈妈,小非哥哥学校的医学院很有名,医生有保障,去美国治疗肯定是最好的方案。”她兴奋的说,但沈加茹在犹豫。
“阿姨,没什么要担心的,医疗中介就是专业做这个,接待、租房、预约诊疗都会安排好,”为打消她的顾虑,他又强调,“我只是帮忙联络医生,其余的都是付费的,没有特殊的人情关系。”
去美国固然好,但让沈加茹望而却步的理由很多,秦芷桑才确定的工作,程劲谦国内的公司,一个普通家庭无法企及的昂贵费用以及程非在美国的母亲。
她不想成为任何一个人的负担,更不愿安心享受超出自己所得的优待。
这样的心情秦芷桑又何尝不能体会,可妈妈不能放弃这次机会,有很多比自尊心重要的东西,比如安静躺在学术文献里的生存率。
程劲谦一直到饭后才回家,最近几天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即使是在医院,他也只短暂停留。
他在沈加茹的陪伴下简单用餐,话题又再次回到了去美国治疗。程非的方案显然已同程劲谦交流过,连川东最好的医生也建议优先考虑前往美国治疗,但沈加茹坚持留在川东。
秦芷桑再欲劝说,碰上了程劲谦制止的眼神。
回到房间,她左思右想,翻出锁在衣橱抽屉里的一个牛皮纸袋。
再次走出房间,正巧遇见程劲谦与程非从三楼下来,他正附耳交代程非,看来是事情有了转机。
“叔叔,”秦芷桑刚想说话,却被程劲谦抢先,“你妈妈答应去美国了,我们考虑周末就动身。”
这个结果她不算意外,程劲谦的话在沈加茹那里更管用,这个事实她早已接受,。
“但是,您去了美国,公司怎么办?”秦芷桑没有美国签证,临时办理至少要数周时间,即使此刻想陪同也有心无力。
“公司有职业经理人管理,即便我不在宏宇也能运转。”
“嗯”,秦芷桑点头,“那我办好签证就去换您。”
“不着急,我们商量好了,让张阿姨尽快办美国签证去照顾。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才工作,不适合长期请假。”程劲谦的话不容置疑。
“但是叔叔。。。”
“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思,不要让她担心。”秦芷桑的话再次被程劲谦摆手制止,今天的继父特别威严,宛如真正的父亲承担着巨大的家庭责任。
“好。叔叔,”她低头看看手中那个牛皮纸袋,踌躇,“这是我和妈妈原来住的那个老房子,我查了下,现在学区不错,能卖到好几百万。。。”
“桑桑,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怎么能卖?去美国的钱不是你要担心的!”程劲谦皱眉,不悦的情绪清晰的写在脸上。
他的反应在秦芷桑预料之中,但她不能接受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的窘迫,“叔叔,我知道钱不是问题,只是我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您让我。。。让我做点什么。。”
曾经伶俐的少女此刻也变得口拙,巨大的家庭悬殊未有一刻不在警醒她,清楚分辨哪些属于自己,哪些不该奢望。
秦芷桑未曾想过,在她这种割裂的意识里,或许程非也存在于不能奢望的部分。
“桑桑!你妈妈也是我的妻子,为什么需要你卖房子给她看病?我的钱难道不能用?你是不是从没把我当作你们的家人?”家庭的变故与连日的忙碌,让曾经和蔼宽容的继父也忘记体恤,“你这样做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叔叔,当然不是这样,但是。。。”秦芷桑的话困于焦急辩白的内心和语无伦次的口中,无比挫败。
“这个房子虽然旧了点,但地理位置不错,不如给我吧。”
“小非哥哥?”
程非拿过秦芷桑手中的纸袋,对她使使眼色,一句话在于缓和这对名义上的父女间僵持的气氛。
秦芷桑识趣的不再坚持。
程劲谦低下头捏捏眉间,半路觅得良配却难以相守,他以一个成熟男人的理智与果断迅速做出决定,作为家庭的支柱撑起一片天,努力维护每一个人,可他的内心同样备受打击,生出天违人愿的哀怨。
“先这样吧,桑桑你早点休息,这两天在家帮你妈妈收拾收拾东西。”程劲谦难掩疲惫,转而对程非说:“小非,我还有些事情和你说。”
秦芷桑在无力感中再次迎来送别。
看着沈加茹和程劲谦前往安检通道的背影,秦芷桑泪目,妈妈生病后她总是能轻易流泪。
现在的妈妈无论身体里埋藏怎样的隐患,至少精神饱满,她无法预计她多久才能回来,归来时会是什么样子,甚至最终能否归来,只要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灼痛眼眶。
阳关三叠,终有一别。
他们在安检口站了很久,直至源源不断来人淹没送别之人。
程非拍拍她,轻声说:“走吧。”
秦芷桑悄悄低头让眼泪垂直滴落,再说:“好。”
相识十载,多年陪伴,他们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像一家人,更像一对兄妹。
程非的车换成了程劲谦公司的一辆旧凯迪拉克,方方正正的粗犷造型,对年轻的他来说太过老成。
再次独处于同一空间,安静但不再尴尬,妈妈生病后她已经疲于揣测自己的心意,对兄长的依恋也好,男女间慕恋也罢,她此刻有家人足以,其他种种无心奢望。
“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到。。。盛楠?是这个名字吧?”程非看着前路,依然单手握着方向盘,表情淡淡的,随意的说话。
秦芷桑望着窗外,漠然答道:“他去S市工作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显然很惊讶。
“走了好几个礼拜了。”
“你们?”试探的询问。
“应该算分手了吧。”秦芷桑一副心如止水。
仿佛听见心弦再度被拨动,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芷桑心中觉得好笑,嘴角竟也不自觉上扬,“你也没问我,难道小非哥哥还想去揍他?”她轻笑,“他又没抛弃我,只是做对自己更好的选择,我也没想挽留。”
“为什么不想挽留?”
“有些人即使现在留住了,未来也留不住。为什么要去做阻碍他前途的恶人?如果他想留下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左右为难。”
程非难以判断她平静的陈述是否意有所指,沉默片刻,问:“说不定他只是想试探你?”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他需要用这种方式试探我,那我应该自我检讨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他这么没有安全感。”秦芷桑转头看着程非,岔开话题,“小非哥哥申请美国签证是继续联系那个医疗中介么?”
“这个你和张阿姨一起,申请B-2应该不难,我联系下美国的朋友,发个邀请来更容易成功。”
“谢谢你!”少女笑得很甜,如五月的槐花蜜,让人心神荡漾。
程非自决心在困境中牵起她的手,与感情相关的困扰便烟消云散,生命脆弱,生活不易,他的瞻前顾后已蹉跎岁月。一些问题的答案未必是非对错,如果屈服于他不屑一顾的感觉能让自己更快乐,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而秦芷桑此刻却有着和他截然相反的心境。
周一再回到永泰,她之前的大部分工作已交接给别人,谢鼎通知她被调至投行部一个资产重组项目,下午就去报到。
愕然中,秦芷桑发现程非的格子间空空如也。
沈加茹检查期间,她已正式从宿舍搬回西苑,为避免尴尬,她再次回到与程非初识时的小心翼翼,刻意错开他的作息时间。
与满脸艳羡的白净小男生一打听,她才知道程非请了事假。
“我也不知道Jeffery家里有什么事,反正戚老板通知,后面他自己直接接洽客户,其他的由谢鼎全权负责。不过,秦芷桑你运气可真好,请个假居然还能被调到投行部去!”丁健将感叹。
秦芷桑无暇顾及自己的去处,而对程非的去处她已有了猜想。
电话无人接听,她看着内部聊天软件上灰色的头像,一时百感交集。
半晌,程非那回了信息:在开会,一会儿电话。
整个上午她时不时的看手机,终于在中午接近12点时等到了那通电话。
铃声一响,来电显示点亮屏幕,手机立即被接起,不等对方发声,她焦急询问:“小非哥哥,你去哪了?”
秦芷桑对他罕见的关心,哪怕只是源于歉疚也让程非颇为受用。
“我在宏宇,最近有个比较急的项目。”
就知道这样!狗屁的职业经理人,狗屁的没有影响,秦芷桑,你怎么会天真的相信?他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为了让脆弱又没用的你安心!
另一端的程非显然猜到她的心情,“桑桑,具体的我们晚上回家再说,今天这里有很多事情要熟悉,我会晚点回家,你要回家吃饭的话不用等我。”
程劲谦的安排、程非的态度对她极尽保护,然而这份不应该属于她的宠爱,让她惶恐。
新的重组项目的负责人同样姓谢,但与谢鼎不同是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女子,大家都亲切称呼她“谢老大”。
秦芷桑报到时,她不算友好,只斜撇了她一眼,丢了她点资料和今天要做的底稿,便自顾自做事,不再搭理她。倒是身边一个看着资历尚浅的男同事对她还算热情,简单的给予指导。
重组项目需要提交相当繁复的资料,除却周一,他们明天将驻扎客户公司,时间可能长达数月。
这个客户刚巧就在川东,可秦芷桑反倒冒出个荒谬的念头,或许出差能使她摆脱目前的窘境,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逃避孤身陷于宏宇的程非并不会让她有一刻心安。
接近下班时,她完成底稿发给谢老大,对方似乎惊叹于她的速度,用挑剔的眼光反复检查,最后提出几个问题,退回底稿时对她态度已缓和不少。根据问题修改后再提交,谢老大爽快的让秦芷桑下班。
她这种直来直往,说到做到的风格,秦芷桑颇有几分欣赏,新工作的开展尚算顺利。
晚上,她让张阿姨留了饭菜,又温了鸡汤,一直在客厅等着程非回家。
桌上手机翻了又盖上,直到十点,她才听到开门的动静。
打开门,看见立在门后的女人,程非立即将脸上的疲惫换成惊喜,“你一直在等我?”
秦芷桑只关切的问:“你吃过了?有鸡汤喝不喝?”
“好。”
程非坐在餐桌边,秦芷桑陪伴在侧,这样的画面让他想起上周同样在这的程劲谦和沈加茹,心里洋洋暖意,即便看她欲言又止也不想出声破坏这一刻温情。
他的汤喝完了,秦芷桑还盯着空碗,碗底油花倒影出餐厅华丽顶灯琼枝,让她片刻出神,忘却自己相伴的本意。
“桑桑?”程非挑眉,笑意藏于眼底,又像浮于表面。
秦芷桑视线与他短暂接触又立即转开,心跳骤然加速,半晌才从脑中抽出清明思绪,问:“小非哥哥,你为什么去宏宇?不是说有职业经理人么?
“一般情况下是可以自行运转,但宏宇今年一直在准备投标江北隅远一块地,预计近期就要启动,前期做了很多工作,现在需要人盯一下。”
“那永泰的项目你就放弃了?”
“永泰离了我也可以做项目,老师自己费些心思就是了,但宏宇不一样,爸爸希望我多参与,正好借机学习下。”
“宏宇的项目。。。是不是很难做?”对于程劲谦的公司,秦芷桑知之甚少,只知道是一家地产公司,开发建设房产,而程非也从未从事过相关行业,以空降太子爷的身份直接接手重要项目,想来前路必然荆棘丛生。
“不至于,爸爸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帮助我,另外,不是有职业经理人么?”
程非轻描淡写,实际情况却是他对宏宇大到公司架构,战略方向,小到部门设置,人员配比一无所知。仅了解公司运营一项就需要牵扯很多精力,更何况亟待推进的项目很多事情需要他来定夺,杂乱无章的信息和问题汹涌而来,而留给他的时间特别少,几乎一刻不停的忙碌仍让他无所适从。
“是么?那就好。”秦芷桑呢喃,复低头盯着空碗出神。她未必能体会他的处境,却可以分辨他轻描淡写里刻意隐瞒的无措,而她空有满腔热情没有一处用武之地,同样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