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芷桑和程非依然保持着那怪异而又顺理成章的“陌生人”关系。他们在家里和校园内漠然擦肩而过,好像任何互不相识的同学,又比任何互不相识的同学多出些许刻意的冷淡。
人一旦接受现实,放弃改变的欲望,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一学期结束,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新年,转眼川东的“热情”浸染了西苑的羊肠小道及小道尽头的那栋小楼。
秋风萧瑟到岁暮天寒,料峭春寒到鸟语花香,大自然分明的季节交替却掀不起埋头生活的人们内心的波澜,直到秦芷桑发现了程非的秘密。
昨晚她不小心将笔盖踢进书架底下,掏了几次没掏出来,只好搬开书架去找,刚好在墙面踢脚线的缝里发现些碎纸片的角。她用指甲盖拉出纸片,竟然是一张撕成两半的照片。
这是一张一家三口站在学校前的合影,站在中间面无表情的程非只比现在略矮一些,左侧的程劲谦连发型也与现在一模一样,应该是近一两年拍的照片。
站在右侧的是秦芷桑从未见过的程非妈妈。
她纤瘦高挑,站姿尽显优雅,只是上扬的嘴角也难掩眉心的哀怨,纵然是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却像是只得不到幸福的囚鸟。
照片应该很新,但在女子脸上有明显手指摩擦的油印,微微泛黄。
更诡异的是,虽然照片是沿着左侧的程劲谦撕开,右侧程非与妈妈之间却有条显眼的裂痕。因多次撕开又黏合,这条裂痕处已起了波浪般的褶皱,自上而下,弯弯曲曲像条丑陋的疤痕,让人触目惊心。
她突然能够理解程非。
这个家已经抹杀了一切以前女主人的痕迹,以至于初来乍到的她们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但她不光曾经在这里生活,还一直活在某些人心里。
虽然现在的这个家同样温暖着她,她却固执的想在心里留出一个地方,一个只属于自己、爸爸和妈妈的地方,而这样的心思显然也同样属于程非。
同一个屋檐下最陌生的两人却在某些方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秦芷桑仔细的将程劲谦与程非间的新裂痕严丝合缝的粘起来,又在背后用胶带加固,放在厚字典下压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拿出一张平整的照片,她终于满意的笑了。
她拿着照片站在程非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伸手敲响了他的房门。
一下,两下,三下,她听见房间内座椅滚轮在木地板上滑动发出的咕噜声,随后是柔软的棉拖鞋底部与地面细细簌簌的摩擦声。
初冬的天气已凉,大家都换上了软底棉拖,程非的拖鞋是简洁的灰色绒面,看起来异样的柔和与温暖。秦芷桑不用细想就可以轻易勾勒出它们的样子,以及他除了校服外钟爱的卫衣休闲裤。
今天他穿的是白色那件卫衣和深灰色裤子。
程非打开房门视线自然对上站在门外那个不太高的小胖女孩。
她圆圆的眼睛里是清澈到看不出情绪的浅色瞳仁,有那么一瞬冷漠与厌烦尚来不及回到自己身体。
她的眼睛其实长的很美,浅淡的颜色像是隐藏在雾霭之后的一汪深潭,朦胧到难以捉摸,只叫人忍不住心疼。
秦芷桑踌躇的看着手中的照片递上,而后居然对着他笑了,轻轻的说:“真羡慕你有妈妈。”
程非惊讶于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情绪,他好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他好像自然的接过了她递上的东西。他应该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猛地摔上门或者粗鲁的挥掉她手中的照片,并不需要说“多管闲事”,因为他的行为足以表现反感,而不是看着她的渐远的背影茫然无措。
将照片放在台灯下,程非想人就是这样,比上不足时会嫉妒,比下有余时会得到安慰,而他得到了安慰,那秦芷桑会得到什么。
他好像有些疲倦,突然找不出一定要讨厌她的理由。
沈加茹和程劲谦为拉近家人间的关系,缓解家里时不时的冷场,在临近期末考的周末安排了一趟海边放松之旅。
川东虽算是海滨城市,但主城区离海有超过100公里的距离,大部分这里长大的孩子其实并没有去过川东的海边,看过川东的大海。
因为来这旅游的人很少,海边还保留着传统渔村风格,开发尚不成熟。沈加茹选择再三,可能订到的最好的酒店也就是个勉强三星的海滨旅馆。
到达当晚,秦芷桑识趣的婉拒了与妈妈一间房,与程非各住进了一个小单间。
旅馆设施条件较差,所幸全都是海景房也算是种补偿。所有房间的阳台全部连在一起,只有脆弱的几根栏杆相隔,如果愿意只要在其中一间,谁都可以爬到同层所有房间。
程劲谦安排程非住在秦芷桑隔壁,特意叮嘱他晚上多留心妹妹,沈加茹也再三嘱咐秦芷桑晚上要锁好门窗。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功率不够还是根本就是坏的,初夏的燥热让秦芷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推开房间的玻璃门,想去吹吹海风。
隔壁阳台里同样站着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程非手撑在阳台栏杆上,身体有些前倾,望着远方出神,像是根本没听到她这边的动静。
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好像没有那么坏了,秦芷桑觉得也许应该与他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便学着他一样,安静的看着远方无边的大海。
在自然读物里读过,她知道海水并没有颜色,只在阳光的折射下才能泛起晶莹的蓝,但她并不知道夜晚的大海原来这样晦暗不明,就像她的未来一样。
“这个海真是黑啊。”她不由自主地感叹。
“嗯”,出乎意料的,她听见了程非的回应。
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搭话,夜晚的海和漆黑的天空连成一片,只在远处的灯塔下泛着片片波光。
两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秦芷桑觉得已经没那么热了,便回身往里走。
“记得锁上门。”
在她关门时,她听见冷淡又熟悉的声音,这是程非今天第二次与她说话,秦芷桑心里泛起了欣喜。·
第二天,海边天空特别晴朗,明晃晃的阳光刺的秦芷桑睁不开眼。
程劲谦和沈加茹的心情似乎很好,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感叹着大海的波澜壮阔,招手叫两个孩子一起过去。
这里的海水是灰蓝色的,沙滩泛黄掺着碎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与程非小时候去过的热带海岛很是不同,那里的海滩白沙纤细,透明的海水孕育着纯粹的蓝,无论多深也好像一眼都望得到底。
程非心中暗暗讽刺沈加茹真是小家子气,连旅行的地点都选的这么寒酸。只是回想上一次海岛之行,邢梦茵第二天就开始和程劲谦争吵,一个人赌气提前回了家,留下他一个小小男子汉和一个粗糙大男人不知所措,他好像都没有下过海,也没有拍一张照片。
并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程非烦闷的踢了一脚沙滩,扬起一片沙砾与碎石。一只小螃蟹露了出来,又慌乱的钻进层层细沙,他觉得有趣,便开始翻起来,一直到碎石越来越多,沙子颜色变深,他终于抓住了那只小螃蟹。
程非为自己找到了件打发时间的事情,慢慢的兴致高涨起来,他越走离海水越近,后来索性脱了鞋,光着脚在浪潮起伏的地方翻找,喝空了的矿泉水瓶一会儿就装满了他的战利品。
秦芷桑没见过大海,起初只捡捡贝壳,后来看程非玩的兴起,便也跟着翻起沙来。只是她动作不够敏捷,每次翻出来一个刚伸手要抓,一下子就又找不着了,半天没有一点收获,她蹲在那里,沮丧的捣着沙坑,什么时候曾经那个叱诧风云的小胖子,竟变得这般没用了。
“你看,要这样。”一旁熟悉的声音响起,秦芷桑愣怔,直到看见自己影子边上那个明显更长更宽的阴影,才惊讶的抬头。
程非从她捣乱的沙坑里捏出一只小螃蟹。小家伙张牙舞爪的蹬着八只脚,像是负隅顽抗又像是垂死挣扎。他示意她伸出手,将它放在她手心上。钳制消失,小家伙立刻快速移动起来。
秦芷桑只觉得手心很痒,在程非“别让它跑了!”的低呼中,慌乱的合上手掌。她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战利品一同放进矿泉水瓶里,小家伙沿着瓶壁四处乱爬,它很小几乎找不到眼睛,但秦芷桑却仿佛看见了它哀怨的眼神。
不远处,沈加茹拍拍正仰望蓝天白云的程劲谦,指指玩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他们离得并不近,只因相向低头的姿势显得很亲密,程劲谦欣慰的举起相机,这便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从此,程非让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