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芷桑与程非开学两周了,虽两人关系明显生疏,但也算相安无事。女儿各方面无异于从前,程非虽对自己冷淡但也有基本的尊重,这状态已让沈加茹满意。
周一一早,程非便独自骑车上学,虽程劲谦一直让他等妹妹同行,但他总能找到借口搪塞,这倒反而让秦芷桑松了口气。为了确保不会在路上遇见他,秦芷桑总磨磨蹭蹭的收拾书包,赶在快要迟到的点出门。
今天她才走出大门,妈妈沈加茹就追上她,将一本物理书塞进她书包。她才上初一根本不学物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妈妈解释程非把书忘在茶几上,面对女儿质疑的目光,再次说明她看过他课表知道他今天有物理课,只是不记得第几节,让秦芷桑务必一早送给他。
秦芷桑骑着车哀怨的想妈妈果然是用心良苦,怎么从不知道她每天都有些什么课。
开学这么久,秦芷桑还不知道他在高二哪个班,没敢问妈妈只能转而向班上八卦女生打听。
就算程非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她也不想张扬他们这种特殊的“亲戚”关系,更何况程非对她的漠然态度,想想就不寒而栗。
兜了半天圈子,她才了解到他大约在高二5班,顾不得八卦女生别有深意的眼光,秦芷桑趁着早自习与第一节课的短暂空隙,面朝内卷起他的物理书就往高中楼跑去。
绥远初中和高中的教学楼并排而立,中间只有条过道,正对着的是一个做课间操的小操场。
因繁重的课业,一个过道之隔的高中楼环境明显更压抑,但同学们也还是见缝插针的在走廊扯淡、推搡。秦芷桑矮小的个子,稚嫩的面容,四处张望的举动,在17、8岁少男少女面前异常突兀,她不喜欢投射到她身上属于异类的目光,这种不安让她迫切的想把书扔地上拔腿就跑。
站在高二5班门口,她强迫自己往里看,高中班级人数更多,就算一部分站在外面,初看去也黑压压一片。
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程非,她想起八卦女生犹豫的语气,暗骂要不要这么倒霉,班级也搞错。所幸在她左右徘徊时,她从高二4班的后门看见了坐在后排的程非。
男生与同桌正兴致盎然的聊天,他虽没笑但表情生动。
果然,他死一般的冷漠只针对部分“家人”,而这“家人”中又尤其是她。
秦芷桑走到窗边,寻找与他目光接触的机会。她不敢直接叫他,怕他置若罔闻留她一人难堪。
程非坐在里侧,因与同桌聊天,目光自然向外带过,短暂与她对视又即刻转开,再次视她为透明。
秦芷桑本以为他也不想引起注意,必会配合,未料到他如此反应,惊愕的盯着他,脑中快速搜寻其他对策。
程非的同桌赵勇奎看看他,遂又往外望去,刚好看见秦芷桑,转头问:“这就是你那个妹妹?”
程非不置可否,摆摆手,“别理她。”
但赵勇奎还是起身,往门外走去。
秦芷桑看见他向自己走来,立刻明白他的用意,等在后门口。
走出来的男生与程非一般,很瘦很高,只是肩背更宽,显得魁梧,他皮肤很黑,除了身高,五官没那么出众,但干净清爽,就是班级里典型的大高个。
“我是赵勇奎,程非的同桌,你找他?”高个男生对她礼貌的微笑。
“这个麻烦给他。”秦芷桑胡乱的将书往他怀里一揣,转头就跑。
赵勇奎看着少女因奔跑左右摇晃的身体和甩起的过耳短发,想到她方才因窘迫涨红了的脸和羞怯的眼神,傻乎乎的对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笑了。
回到座位,他把书丢给程非,“她不是蛮可爱的,你干嘛对她那样,这不像你。”
为什么那样对她,程非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讨厌她,他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郁闷的拿起书,也不管因卷曲而翘起的角,狠狠地将它扔进抽屉,好像扔进去的是阴暗的自己。
秦芷桑一路跑出高中楼才停下,扶着腰大口喘气,心脏因快跑而急速跳动,却很轻盈。
她感激的想起刚刚那个高个男生,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很阳光,有点憨厚,让她觉得亲切。她懊恼的感叹,为什么她的“哥哥”不是那个赵勇奎,而偏偏要是程非。
回到班级,第一节课的老师已经进班,正在准备教具,看到她在门外“报到”,倒也不觉得惊讶,毕竟她几乎每天都是踩点到校。
小跑到位子刚坐下,后排的八卦女生就偷偷拽她衣服,轻声问:“你刚刚去找他了?”
“没有,我肚子不舒服憋不住了,蹲的有点久。”秦芷桑信口拈来。她才不告诉她,她搞错了班级,如果下次她要送情书,让她也在门口傻站着。
“哦~”八卦女生难掩失望,她是“谦谦君子”的忠实粉丝,还以为可以杜撰出什么新鲜的花边消息。
这次以后,秦芷桑更刻意的避免与程非接触,每天等程非一走她就出门,宁愿在路上慢慢耗,也不要冒再给他带东西的风险。
9月底的川东还像是盛夏,早上还晴空万里,下午便电闪雷鸣。
程劲谦看到手机提示台风登陆的消息,估计这大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就给沈加茹打电话。
沈加茹看外面****,想到两个孩子都没带雨具,本来很着急,听程劲谦说让公司的车接他们,便放了心,按嘱咐给秦芷桑打电话,让她自己放学不着急自己回来,等高中部的程非下课来找她一起回家。
秦芷桑虽然不想与程非碰面,但这恶劣的天气让她望而却步,便只能坐在教室里等着,渐渐同学都走了,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她一人。
程非接到爸爸的电话并不意外,像这种天气爸爸都会派车来接他,有时甚至亲自过来。
绥远中学除了一部分特别厉害的“牛娃”,其他“条子生”家里非富即贵,这种天气多的是开车来接的家长,学校也就特许汽车开进校园。
放了学,程非与同学告别,一出高中楼毫不费劲就找到了自家的车,坐进去理所当然的让司机叔叔开车。
司机犹豫:“程总说还有一位妹妹要接。”
程非这才意识到秦芷桑这位妹妹的存在,而这个事实显然让他烦闷。
“她说她先和同学一起回去了,我们走吧。”谎话几乎脱口而出,是他潜意识里淬的毒。
司机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听程非这么说也不疑有他,立刻发动汽车。
17岁的少年,心智远没有表现的成熟,除了汽车发动一瞬的痛快,接下来只有绵延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在看到安心等待女儿回家的继母时,演变成了隐隐的负疚。
秦芷桑翻看手机,已经接近6点,不免焦急,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立刻欣喜的站起来。然而来人并不是什么司机或所谓的“哥哥”,门口站着的是拿着一长串钥匙的保卫科大叔。
大叔奇怪的盯着她问:“小同学怎么还不回家?”
“我在等家里人来接。老师,请问高中部放学了么?”秦芷桑等不及表现失望,急急的问。
“都6点了早该放学了,我锁完初中楼就要去高中楼。”大叔还是疑惑的看着她。
“谢谢老师!”秦芷桑提起书包,就冲了出去。远远听见身后大叔在喊:“小姑娘外面雨大,你把这伞拿着!”
她没有停下,此刻她需要的不是一把伞,而是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跑到高中楼,短发已经湿漉漉的搭在头上,耳边雨水强烈打击地面的啪啪声称衬的整栋楼寂静一片。
秦芷桑不死心的爬上二楼,站在空无一人的高二4班门口,她说不清此刻心情,只默默的提着书包下楼,再次走进雨中。
从绥远中学骑车到西苑大约只要一刻钟,而今天秦芷桑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因为大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车轮经过溅起一片水花,她也毫不在意,倾盆而下的雨水早已将她浸湿,同样沉在水里的还有她的心。
轰隆隆的雷声突然而至,她在惊慌中松了龙头,正值一个下坡,惯性直接将她甩了出去,裤子口袋里的新手机飞出老远。眼前的画面瞬间掉转90度,路旁挺立的杉树可笑的横着。她产生了个荒唐的想法,爸爸倒下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个画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理智忽地回到身体。
再次上路,真相突然不重要了,她不想为她“哥哥”的恶劣玩笑再找什么理由,她只觉得伤口很疼。
当看到如水里捞出来的女儿站在玄关时,再温柔的沈加茹也不免责备她不懂事,和同学一起走为什么不事先联系?下那么大的雨为什么还要冲回家?
秦芷桑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加茹看女儿缄默的样子不再数落她,招呼张阿姨赶紧拿毛巾。
怕别人碰擦到她衣服下的伤口,秦芷桑直接从张阿姨手中接过毛巾,脱了袜子塞进已在门垫上印出水痕的鞋子里,细细擦拭脚掌、裤口、衣摆和书包,确保不再滴水后,她才将毛巾再次递还给张阿姨,说了声:“谢谢。”
看着这样的女儿提着书包光脚从身边走过,有什么东西梗住了沈加茹的喉咙,眼中只剩心酸与疼惜。
程非到家后罕见的没有回房间,只是沈加茹心急如焚,注意力全在女儿身上没有发觉。
他从她进门就一直站在不远处,他看到沈加茹责备她时,她在身侧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有什么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又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
可笑,他为什么要自责,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秦芷桑没有抬头看他,就像程非以前一样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
很好,这样互相憎恶的感觉很好。
雨停了但手机浸了水,秦芷桑按照电视小常识教的用电吹风冷风吹了好久,反复确认手机里外已经干燥,才忐忑的按下绿色开机键。
这个手机是程劲谦送给她的开学礼物,她不能把它弄坏。
当屏幕再次闪现熟悉的开机图案时,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一会儿手机又震动起来,居然是奶奶发来的信息,询问她下雨天有没有带伞,怎么没接电话,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程非毫无目的的跟在秦芷桑身后,她走路姿势好像不大自然,配上她胖乎乎的身形,活像个笨拙的企鹅。
她为什么要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流泪,独自舔舐伤口么?看来生活给她的打击还远远不够多,让她如此脆弱。
女孩儿手里紧攥着手机,头埋在臂弯里,胸腔因闷声哭泣不住震动,带动上身不停颤抖。
程非感到心中某处好像也在随之颤动,这也许就是恶作剧成功后的喜悦,他不想细究。
少年人的幼稚心理带来鲁莽而冲动的行为,却远不及成年人的冷漠可怕,因为与之相对的是容易泛滥的同情心。
很多年后,程非看着身旁伏案做题的女孩儿问:“你以前恨我吗?”女孩儿因注意力集中随意的“嗯”了一声,随即抬头睁着圆圆的眼睛茫然的张口,“啊?”他伸手轻抬她下巴合上她张开的嘴,不忘数落:“小姑娘,嘴张这么大难看死了,后槽牙都看见了。”
程非没有告诉她,他知道她受伤了,也看见她哭了。
第二天秦芷桑起床觉得腿已经没那么疼了,人类强大的自愈能力她毫不怀疑,再深的伤也会结成一个面目模糊的痂,更何况只是膝盖上的擦伤和身体不明显地方的几处淤青。
昨晚她在后院待了许久,终究没有拨通爷爷奶奶家的电话,那是刻进她心里的一串数字,但她却不敢碰触,仅回过去一个让他们放心的短信。
今早的妈妈对她出奇温柔。
吃早饭时,她感受到了来自那位哥哥的几缕冷漠视线,竟然不再感到压迫与紧张,取而代之的是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无需为缓和关系做任何努力,更不用因为某些奢望而小心翼翼,这个恶劣为玩笑对她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