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众人转目望去,只见当先一位一袭宝蓝衫,身量五尺七寸有余,面如冠玉,眉目柔美,手中捧了三四个各色的礼盒。后面是提剑在鞘的冯子期和人矮腿短小步子蹬蹬蹬的玲玲。
小丫鬟皱着眉头一脸慌张,一进来便对上了自家姑娘的眉眼,险些喜极而泣!清瑜对玲玲展颜一笑,以示自己没事儿,好叫玲玲安心。而后使了个眼色,眼神往斜下方一瞥。玲玲领会了意思,默不作声地到屋檐下站了。
清瑜忽有所感,稍把目光往前头一偏,正迎上一对秋水般波光粼粼的眸子。她礼貌一笑,微微颔首算是见过,落落大方。
反是刘漱之遇见这番仓促应对有些手忙脚乱。他本是被清瑜的笑颜引去了眼神,叫伊人发现了瞧了过来,四目相对之间人家姑娘显得卓有气度。他当然是该还礼的,奈何手中捧着几方杂物,动作不便,犹豫之间勉强扯出了个笑容,脚下险险乱了节奏,怎么都称不上帅气。
屋内坐得两位,虽有高下,可也都是片羽不加身的宗师人物,感知那是一个赛一个的高,小辈儿这番交互,自然是明明白白看得通透。
刘念东微微皱眉看向自家儿子,引得刘漱之稍稍低头轻咳一声,调整状态。这边儿铁意回头假意恶狠狠地瞪了清瑜一眼,却被外甥女儿瞧明白了底细,瘪着嘴眨眨眼萌混过关(*/ω\*),只能毫无办法地转回去了。
刘漱之迈进屋里,先上前一步,将手中几个盒子轻轻在桌上放了,而后后撤一步,长稽一礼,开口是温柔明澈:“晚辈刘漱之,见过铁大人。”
蔡清瑜左手微抬,捏着手巾掩口轻轻一笑。刘漱之这装腔作势的小样儿,行的是文生的礼,张口是江湖辈分,装的正儿八经、道貌岸然,实则内里是个邪教头目,好以少女鲜血沐浴的心理变态。不过,面前的这个“小夜叉”看着也太嫩了些。橘子洲头墨雪亭下拦路的刘漱之是清秀非凡,现在这个嘛……啧啧啧,小受一样。
与童言无忌是相同的道理,这样一个场合里,清瑜这样有身份、有颜值的小姑娘家,哪怕无伤大雅地稍稍失了礼数,也绝不会惹人怪罪,反而会得个天真活泼的夸奖。说着,清瑜又得了刘漱之一揖:“蔡小娘子也好!”
清瑜仍是含笑还了礼。铁平之却好像不怎么待见小刘同志,抬眼先看了桌上几个匣子,才略略觑着眼上下打量了刘漱之一番。尚德元年,也不知“踏水夜叉”的名声有了没有?恐怕舅舅还认不得小刘同志,不像他老子,声名在外的,公门中人哪怕从没见过的,打了照面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
嗯,阴柔软弱,阳气不足!铁四爷看过一眼就在心里下了评,这诚然不礼貌,但四爷今儿个砍人的心都有,肚子里骂你两句怎么了?!(▼皿▼#)
“令郎果真是相貌过人,卓尔不群!之前怎么从没听过你老刘家藏着这么一尊宝树?”
刘念东忍者牙根儿酸痒,假装听不出铁意这混账的阴阳怪气:“岂敢当铁少卿谬赞!犬子年浅,某恐他学艺不精,行走江湖丢了我辈武人的脸面,是以近半年才带他出门拜会各路英雄,并无甚名声。”
江湖上靠本事讨生活的好汉,成家往往不会太早,像刘念东年近半百,儿子才将将二十。他方才这番话其实在给铁意交底儿,意思是说我儿子跟我不一样,他刚出来混,清清白白的,不沾案底儿,将来自有前程。
铁意当然听明白了,点头应道:“行,铁某心里有数儿了!为人父母的,为孩子多考量,自是应当的。”
“多谢铁大人体谅!”刘念东这话说得,它就有那么点儿真情实感。
“这都是些什么呀?”铁意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杵在桌面儿上,下巴朝着前头那几个礼盒一扬。“刘星君可别害了铁某!”
可能是干站了许久倍感寂寞,这回倒是刘漱之先声答话:“自然是不敢坏了铁大人的规矩!不过是一些湖南特产,茶叶果脯。并非什么金银玉石,阿堵之物。”
又对清瑜说道:“另备了一只沁了色的玉蝉,有些年份的小玩意儿,想请小娘子收下。”
这话说得,清瑜半福了算是谢过,铁意嘴角轻轻勾出一抹笑,倒是刘念东皱了皱眉头。
刘漱之瞧着挺有态度,但铁四爷好似打定了主意就是不给你小刘同志的面子,他点头虚“哦”了一下,转过脑袋对刘念东说道:“心意到了,东西拿回去吧。”
“这……”刘漱之一愣,有些无所适从,拿眼看向自家老子。
刘念东稍一沉吟,便有说法:“铁大人瞧不上咱们穷乡僻壤的乡下土货,草民等自无二话。只不过为着六小姐的大事,我等实在是真心实意。既然蔡小娘子当面,这份礼还请蔡小娘子做主收下。”
铁意眼睛一眯,缓缓放开了胸前抱着的双手,嘴唇翕动,却还是唤道:“清瑜。”
蔡清瑜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见铁意唤她,心中先就一笑——舅舅是真的在意她,要她自己拿主意。清瑜相信,若她此刻应下,铁意还是会让她收下这份礼的。不过嘛——这做人呐,最要紧的就是拎得清哪个是真真对自己好的,这着实是一门不好解的学问。蔡清瑜想得很简单,场面儿上很清楚,自家舅舅摆明了不想跟刘家父子、跟浑教有多余的牵扯。只是这还看话要如何说来,才能恰如其分。
于是她面挂微笑,脆声开口道:“家母早过了头七,灵堂业已撤了好久。如今客在他乡,莫说起了席面招待客人,便是见人都不堪的,怎么好再收如此贵重的礼?”
铁意听得眉头一挑,松了渐握紧的拳头。刘漱之仍是去看自家老子。刘念东面儿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狠狠锤了桌面——之前一番接触便早知道了这铁家表小姐气度不凡,并非闺阁花瓶之属。唉!只怪她美貌年纪太能骗人!刘某自诩老江湖,却一时忘了江湖中毛头小子都记在血里的“僧道幼乞,不可轻视”!只可惜话已出口,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清瑜这番应对,软中带刺,滴水不漏——我家母亲头七早过,你们口口声声“真心实意”,早干嘛去了?
又或许是现场跟舅舅学了两分揶揄的本事,清瑜接着开口道:“家母将在钱塘出殡下葬,届时尊驾若得空,还请不吝赏光,晚辈定当悉心招待。”
这可给刘念东噎了个实在的——不是,我刘某人去钱塘铁氏做客?确定不是去自首的?
“呃......”刘念东还待分辩,缺被铁意生生截断了!
“刘—念—东!”铁意开口沉重,一时间压住了气氛,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今日看在我家外甥女儿的份儿上,铁某自认已是给足了你面子!花花轿子人人抬,你便是不懂‘适可而止’怎么写,也该明白我铁意的脸,不是那么好蹬的!”
刘念东垂目默然,这一棒子敲下来,他也有些清醒了,心下自省。今儿个是太顺利了,没想到铁平之是如此着紧这个外甥女儿,简简单单地便得了他的准话儿,达成目的不说甚至还称得上喜出望外。结果越是如此顺利,越是让自己生了得陇望蜀之心,却是忘了面前这是威压江湖黑白两道的大理寺少卿,开国靖宁候府的四公子,“风行天下”铁平之!
刘念东一语不发,站起身来,抱拳躬身行礼,刘漱之紧跟一礼。
“是草民孟浪了,我等告辞!”
语罢,转身就走,毫不拖沓。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铁意暴起发难,又或者心怀怒气之下食言而肥。这既是相信自己的手段,也是相信铁意这个人。
倒是刘漱之顿了一顿,行礼间低头抬目,扫了屋内众人一眼,神色变换有些管控不住。
“老爹何必如此低声下气!”
刘念东来之前自然是备下了许多条离开“群英客栈”的路,生怕准备少了自己不好走脱。现如今却是带着儿子走了最舒服的一条,大摇大摆跨了正门出去,上了马车吩咐人手打道回府——排场!
可刘漱之不这么认为:“您是堂堂浑教星君,‘地’榜有名的人物,怎么专拿热脸贴那官家狗的冷屁股!他从头到尾那句话不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还假惺惺说什么‘铁某已给足了你父子面子’,实在令人作呕!”
“哈哈哈哈哈!”刘念东斜靠在车壁上,姿态放松,神色慵懒,跟刘漱之的义愤填膺全不相同。抬手一挼胡须,还有心情打趣道:“这你可说错了,他铁老四只给了我面子,你嘛,还是排不上号的。”
“老爹!”
“哈哈哈,诶诶!还是……还是叫父亲。”刘念东应了一声,收拾了玩笑心情,思索着怎么好生教育教育儿子。他微阖上双眼,开口说道:“你什么意思,爹明白。你想要争的,那不是面子,而叫意气。”
“怎么?难不成你爹我大马金刀地往铁平之面前一坐,叫嚣着‘此路是我开’,你不点头应下咱们的要求,兄弟就让你全家走不出湖南,这才叫面子?这叫蠢货!”
“那却也不必。”刘漱之语气已软了下来。“儿子就是说,明明是咱们有心算无心,做出好大的阵仗,怎么还须那么低三下四地,还捧着他们,他姓铁的还真敢鱼死网破不成!”
“唉呀……”刘念东长叹出了口气。“他真的敢,也真的会,一点儿都不作假。”
“嗯?”刘漱之有些纳闷儿。“他铁家官位爵位样样不缺,怎么会跟咱们这等江湖草莽换命?”
刘念东斟酌一二方才开口:“今日带你来,一是表诚意,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二也是想让你涨涨见识。你给我记住了,倘若……唉!倘若你果然还是走了爹的老路,一定记住,见着六扇门儿姓铁的,躲着走!”
“这大梁的刑事,本就是铁家架构起来的,亦由他铁家执掌完善,镇压天下江湖,黑白两道。三十有年呐,尸山血海!凭的是本事!狠劲儿!疯劲儿!”
“他钱塘铁氏,真就无人不敢死!”
刘漱之听得愣了,一时没有接话。
刘念东没看儿子,仍自顾自地往下说:“今日是他铁平之为着亡妹遗女投鼠忌器,可爹比他更提心吊胆。我生怕错估了蔡家女的分量,激得他不管不顾地鱼死网破。你以为有心算无心就万无一失了?铁平之虽比我小上快十岁,但你说他半只脚踏进‘象相’了我都信!”
“更何况,打起来之后呢?如何善后哇!湘江劳工的事儿盖不住便罢了,动铁平之的后果,谁担得起?”
“那……那”刘漱之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大江湖,就任他铁家人纵横来去了不成?”
“当然不是!铁家要真凭威望名声便澄清玉宇了,哪儿还用得着死人?”说到这儿,刘念东面上又现出自得的笑容。“今儿个不就被我刘某人蹬着他铁家四爷的鼻子摘了实惠,还大摇大摆地走了?哈哈哈哈哈!”
“你须记得,这世上最能割肉的是软刀子,不同样的事儿有不同样儿的法子办。想横冲直撞着纵横天下的,只有那真正的天下第一,几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的人物!”
“来,为父考教你一二,今日之事,面子里子全算上,咱们得了些什么实惠?不急,想好了说。”
刘漱之皱着眉想了想,听老爹的意思,这面子里子还都赚了?可这……思虑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这里子自然是结了湘水劳工的首尾,迫得他答应不再追查,就在一道内结案。这也是咱们准备得充足。不过这面子嘛,咱们提前算计、突然袭击,谈判起来还低声下气地装孙子,我看呐,丢尽了!”
这后头两句嘟嘟囔囔得,越说声儿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