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十日,李惟一行水陆并用,经饶州到了江州地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周聪立于船头,双手负于背后,整个一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当年白乐天在这浔阳江留下千古诗篇《琵琶行》,时下虽值仲春,并无秋之萧索,但亦可临江而忆古昔今、听琵琶而举杯也。”
周公子向以风流倜傥自诩,犹若开屏之孔雀,好在窈窕淑女前展现风姿,这一路行来在杜静姝、常依依面前频献殷勤,奈何二姝不动如山,不咸不淡,若即若离,真是闹心啊。
楼船缓缓靠向渡口,万顷碧波的浔阳江头,一座古色古香的飞檐亭阁赫然入目。
“那便是琵琶亭吧……”杜仲达唇上有了一层细细的绒毛,更显成熟。他性子较为木讷,平素沉默寡言,行事却很是稳重,与年龄极不相符。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唐元和十年,白居易由长安贬任江州司马,翌年秋天,送客于浔阳江头,有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诉说身世,触景生情因作《琵琶行》赠之。白司马离任江州,当地人便在这浔阳江头建了“琵琶亭”,以记此事。
“今古商船多少妇,更谁重此听琵琶?”
琵琶亭上,登楼四望:前临大江,后对庐山。左则古寺千重,右则人烟万井。楼下回廊旋烧,境极幽旷。
“这琵琶亭还有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李惟念了句诗,望着江水,悠悠地说。
周聪尽职地扮演着捧哏的角色,问:“什么故事?”
到了江州,怎能不到琵琶亭游览凭吊?
李惟一行登上琵琶亭,已近黄昏,夕阳挂在青山上,将江水染成一片桔黄,波光粼粼,绚丽多彩。
“传说在唐明皇年间,朝纲败坏,奸臣弄权,忠臣受压,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偏偏有一年江州城里又蔓延一种奇怪的眼病。得这种病的人,先是两眼红肿,继而双目失明,任何神医妙药都无法诊治。弄得人心惶惶,苦不堪言……”倚着栏杆,李惟的声音在江面上随风飘然。
“当时,江州城里有一位歌女,名叫胡秋娘,也是穷苦出身,靠卖唱为生。那天唱罢曲子回来,看见女牵娘,子牵父,一个个盲人沿街乞讨,不觉顿生同情之心。她把几个卖唱钱全分给了那些可怜的盲人,回到家里心里闷闷不乐。后来她靠在床榻上,昏昏睡去。朦胧中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飘然而至,对她说……”
“……裴兴奴说着,忽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船头,把琵琶向岸上一抛,那琵琶“噗通”一声,正巧落进胡秋娘修建的水池里……待到金鸡报晓,天色微亮时,裴兴奴和胡秋娘的船只已经不见踪影了。唯独浔阳江头的水池里却升起了一座飞檐亭阁。因为是歌女的琵琶化成的,故而叫做‘琵琶亭’。据说那天夜里江州司马白居易正好送客来到江边,听见了凄婉的琵琶声。他有感于琵琶歌女的身世,方写出了著名的诗篇《琵琶行》。”
“惟表兄这故事……编的真好……”见二位小娘子泪水涟涟的模样,周聪有些吃味。
李惟拉了拉衣领,江风犹有寒意:“这……还真不是我编的,只不过看的书比较多、比较杂罢了,书中自有天地。”
“出口成章倒也罢了,你这出口成书哪,还让不让人活了。”周聪拊额长叹,作痛不欲生状:“罢了罢了,你得作首诗文来抚慰抚慰我这颗受伤的心。”
这小子,演技也忒浮夸了些。
游历怀古,本就是文人墨客的专利。于李惟而言,三步成诗罢了。
“晚泊湓江半客舟,琵琶亭下动闲愁。霓裳绿腰杳何许,枫叶荻花空自秋。贾傅有才悲鵩鸟,楚骚终古怨灵修。莫言司马青衫湿,今日行人亦涕流。”
他甚至都不曾移步,抚着阑干,随口便念了这么一首诗。
话说随行者虽对他的惊才绝艳已然习以为常,亦是无不侧目,敢情吟诗作文于他便是家常便饭呀,此等才情也真是没谁了。
“好诗……夜泊浔阳宿酒楼,琵琶亭畔荻花秋。云沉星没事已往,月白风清江自流……”一人拊掌而出,口中说道:“白乐天作《琵琶行》,元微之作《琵琶亭》,其中皆言‘荻花’,异曲而同工。这位郎君诗中仍见‘荻花’二字,颇得前贤之要,妙哉妙哉。昔日李青莲游历至黄鹤楼,远眺眺望汉阳城、鹦鹉洲,兴之所至,欲作诗一首。在读到崔颢这首浑然天成的题诗后,李青莲钦羡不已,大为折服,为之敛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乃搁笔而去。”
“郎君于琵琶亭作诗,并不逊元微之,某不如君远也……”那人赞叹一番,问道:“却不知诗名为何?”
这人着一身儒衫,二十余岁,相貌端正,目光灼利,言语时直视对方,君子坦荡荡。
“可不敢与元威明相提并论……”这是个内心孤傲狂妄但禀持气节之人,李惟如此判断对方,口中淡淡的说道:“诗名么,不妨唤作《琵琶亭》。”
元稹,字微之,别字微明,与白居易同科及第,结为终生诗友,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形成“元和体”。
对方微微颔首,拱手道:“在下庐江伍乔,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杜、常二女见有陌生男子搭腔,俱是往后移了半步,并不吭声。
彼时虽承袭开放唐风,但女子外出仍以帷帽遮面。《旧唐书·舆服志》有这样的记载:“初妇人施幂篱以身,自永徽中始用帷帽,施裙及颈。武后时帷帽益胜,中宗后乃无复幂篱矣……开元初,从驾官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效仿……至露驰骋而帷帽亦废。”可见即使装束开放的唐代女子外出时,亦需要蔽身掩颈。
伍乔?
李惟微微一怔,这也算是个名人了。后世记载历史上开科取士(包括农民起义政权)共录取状元八百多位(不包括“武状元”),有案可稽的有名有姓的状元则为六百四十九位。其中,五代十国南唐惟一有记载的状元就是伍乔。这也是庐江县历史上惟一的一名状元。
不过,对于李惟而言,伍状元与李从嘉、周蓁蓁姊妹这些人相较,咖位不是低了一星半点,自然不会因而失态,拱手道:“庐江伍应星,久仰久仰。”
伍乔愣了愣,笑道:“你我初次见面,这久仰……可谈不上吧。”
“杨吴顺义七年,庐江伍家村一男婴呱呱坠地。其母怀其时曾梦天星坠入其腹,及至其出生,其祖父命其名为‘伍乔’,即伍乔星之意,表字‘应星’亦合此意。”李惟侃侃说出一段话来,平铺直叙,却说得伍乔瞠目结舌。
“君自幼聪颖异常,且好学。时值少年,便口出豪言:‘淮人无出己右者。’他不满足当地的师资和学习条件,便溯江而上,到庐山求学,苦节自奋。”李惟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君专诗文,好用山、水、竹、林、苔藓、闲云、野鹤、雾霭、月光等意象入诗,营造一种清幽闲淡的意境。答友人、游览题咏之诗句,足见对闲云野鹤式隐逸生活的倾心向往,如:‘向竹掩扉随鹤息,就溪安石学僧禅’、‘鹤和云影宿高木,人带月光登古坛’、‘更疑独泛渔舟者,便是其中旧隐人’等……”
这么一段如数家珍的话下来,非止是当事人震惊不已,旁人也是愕然莫名。
只见李惟又是一揖:“如皋李惟,见过伍师兄。”
伍乔稍稍一征,随即展颜:“天上文曲星,人间李爱莲。怪道汝出口成文,原来是李师弟。某这才是真正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呢。”
李惟转向常依依:“依依,这是老师在白鹿洞书院的得意弟子,信中多有提及。”
常依依盈盈一福:“见过伍师兄。”
“原来是常师妹,老师可没少提起你。”伍乔作揖回礼,笑道:“今日心血来潮,来这琵琶亭游春赏景,却遇见了诸位,算是拔了头筹。”
他满脸笑意,如沐春风:“老师这些日子总念叼着,算算时间你们也该到江州了。你们倒好,在此逗留,徒添老师思念心切。”
李惟解释道:“此去书院廿余里,赶去已是夜暮,莫若在此休憩一夜,明日再去。哦,先前已遣人前去庐山告知老师,明日一早便动身过去。”
伍乔笑道:“如此甚好,某抢在老师前碰上你们,正好接风洗尘。走走走,咱们寻处酒楼,边吃边聊。平日总听老师说李师弟酒量惊人,某甚好杯中物,今次正好领教一番。”
李惟连连摆手:“小饮则可,我是闻着酒味便先醉了一半。”
在上饶那回痛饮而醉,让他心有余悸,这些日子再不敢碰酒杯。
夕阳西下,众人踩着落日余晖说笑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