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梦嘴里发苦。
却见躺在地上的“克洛斯蒙德”渐渐崩散,竟也化作金沙,那塌陷的嘴角满是嘲讽。
两个猎手行于森林,先露头的那个是猎物。
金沙从虚无中显形,自平地而升起,于无风处回旋,圈出一块小小的空间。那即是克洛斯蒙德施舍给她的牢笼,这里早已布好杀阵。
克洛斯蒙德掀开刻满魔法纹路的秘银斗篷,得逞地笑。
“你听说过叫‘铁处女’的刑具吗?以前有一阵子很流行。只要一口满是利刺的棺材,和一个嗷嗷叫的人。我爷爷那辈的贵族最喜欢用这给宴会助兴,每次都打赌,棺材里的人出来时有几个窟窿。”
他野蛮的双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红光。
“我曾建议教廷也采用这手段,可那帮老头子不领情,欣赏不了真正的艺术。死亡就是终极的艺术,哪件事比雕琢死亡更美好呢?哦,抱歉,我一说这事就有些情不自禁。现在,让我们重归正题,你赌自己会有几个窟窿?”
他耸起肩膀,把手探入飞旋的金沙,像艺术家拿起榔头和凿子。半球状的牢笼逐渐收缩,无数黄金利刺向中心生长,每一根上都承载着死神殷切的目光,那目光汇聚在暗梦身上,似有千钧重量。
她挥舞回旋镖,激起连续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擦出一连串火花,却削不断那利刺,连一丁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先下手呢?”
信奉死亡的艺术家得意地打量即将绽放的作品,却从摇摇欲坠的雕塑台上,收获了一束令他胆寒的平静目光。
平静地漠不关心,平静地理所当然。
“愚蠢。”
暗梦直视克洛斯蒙德的双眼,说出令他暴跳如雷的字词。不知何时,两只回旋镖回到了她背后,宛如收起来的翅膀。
无论何时,都不要离刺客太近。
“呲——”
深紫色的烟雾骤然遮蔽住她的身影,一团混沌的黑暗统治了瞬间模糊的视野。
那黑暗似黄蜂的尾蜇,如灼热的火焰,刺痛了克洛斯蒙德的眼睛,侵染了他的大脑,使他短暂地失聪失明。
他慌忙之中故技重施,再次召唤所有金沙包裹全身,化为一个僵硬的、行动迟缓的巨大金人。
“居然用毒!卑鄙!”他气急败坏地大吼。
耳边却是一声寒彻的冷哼。
拳头,强有力的拳头,摧金裂石的拳头,伴随着凌厉迅猛的鞭腿,从四面八方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力量穿透了金甲的防护,实打实地作用在他的肋骨、脊椎和内脏上。巨大的金人顿时散架,血雾升腾,露出里面那狼狈的人。
克洛斯蒙德的脸煞白如纸。他看见那一条飞速逼近的青灰色弧光,绝望地失声大叫:
“不!”
“嗖!嗖!嗖!”
暗梦身形一幻,已是闪到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三支尾羽鲜亮的利箭射偏了离克洛斯蒙德眉心仅一寸的回旋镖,吹毛寸断的镖刃堪堪擦过他的耳垂。他惊魂未定地跌落在地,随即仰天猖狂大笑!
二十多名卫兵手持劲弩列成方阵,锁住暗梦的一举一动。
“魔法师老爷,您醒啦?”领头那人诚惶诚恐地说:“那女人没伤到你吧?”
魔法师的超然地位救了他一命,卫兵们没有深究原因,下意识地就把刺客打扮的暗梦当作杀害了两名同僚、还要加害魔法师的凶手。
暗梦懊恼地甩了甩脑袋,盯着二十张随时可以激发的劲弩,浑身猛烈颤抖,进入了最紧张的戒备。
而克洛斯蒙德则轻松得多。他抹去嘴角鲜血,冷笑着站到弩弓的射角外,同时五指微抬,金沙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将暗梦围住。
他大言不惭地宣布:“她是一个卑劣的强盗!为了我的一件魔法护符,她一直在追杀我,也杀了那两名想保护我的卫兵!为了公平和正义,也为了皇帝陛下的荣光,不要放过这个败类!”
卫兵们发出怒吼,看向暗梦的凶恶眼神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暗梦厉声大喝:“无耻!”
二十支利箭破空铺来,无数条金蛇发动攻势。她娇喝一声,迅捷而柔软地扭动身躯错开箭雨。同时,回旋镖上舞动的狂风割裂了金蛇的蛇首,搅起一片朦胧的飞沙。
待风沙散尽,她又不见踪影。
一滴冷汗从克洛斯蒙德的下巴淌到胸膛。他快步走到卫兵们中间:“她一定还在附近,保持警惕!”
十多名卫兵组成短矛阵,挡在他身前。他刚缓一口气,忽然又两眼圆睁!
一只折断的箭头丢落在他们脚下,箭头上系着一个香囊,此刻已被扯开。他赶紧捂住口鼻溜到一边,看着卫兵们纷纷失去意识跌倒在地。
“哈,”
他将一点金属含在口中,喘着粗气紧张地四处张望,对空荡荡的公园大吼:“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倒我吗?”
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金沙环绕,让他心安。不过,此时此刻,他再不敢将对手当作稍具威胁但仍可以戏弄的猎物。他意识到,这是一场猛兽和猛兽的较量。
一场值得全力以赴的竞技,一场足以讴歌死亡的厮杀。
一反先前的惊慌,他深吸一口微凉的晚风,换上残酷微笑。
像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走出来,空间隐晦地波动。然后,潜伏在树影后的暗梦,再次体会到了在房梁上时的恐惧。
那是什么?受缚于金属风暴中的幽灵吗?
只见色泽各异的金属碎片回旋着凝聚成几具漂浮的人形,每一具人形都托举着魔法的火焰,死气沉沉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苍白的光。
那光芒,分明就是因饱受折磨而麻木的灵魂的色彩。
克洛斯蒙德语气狂妄,面色冷酷:“教廷处决的每个魔法师,最后都加工成了我的艺术品。他们就在这里,为我服务,永生永世。”
还有几具人形手执残破利刃。
“喔,那些是我的私人收藏,这么说来,里面还没有刺客。”
他笑得更加灿烂,更加残忍。
“让我们开始吧。”
顷刻,魔力之光照耀了整片街区,摧枯拉朽地撕裂了楼房和广场,还在睡梦中的平民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消逝在黑夜。暗梦全力逃亡,但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一只回旋镖也不翼而飞。
“没用没用没用!”克洛斯蒙德狂笑着追来。人形将他簇拥,宛如兵卒拱卫将军。
一丝绝望攀上暗梦的心房。她的利刃可以撕开血肉,却斩不断金属的风暴;她的剧毒可以摧残肉体,却毁不掉没有实体的灵魂。
真真正正的无计可施。
她拼命抵挡,但显然陷入了绝境。
“不要负隅顽抗了!束手就擒吧!”克洛斯蒙德大笑着喊。
暗梦抛出手中最后一只回旋镖,孤注一掷地杀向敌人。但飘忽的轨迹被执剑的人形识破,本来十拿九稳的攻击顿时落空。一束火柱轰击在她脚下,将她高高甩飞。
“可恶的魔法师!”
残破之剑当头砍下,剑刃的寒光印射出命运的轨迹。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她的内心一瞬变得万分平静,像一只被风暴撕碎的蝴蝶安然坠向大地。
即使是“影子”,也总有一天要面对失败和死亡,这是她第一次拿起刀时就有的觉悟。
天心处,月色妖异,俨然翻出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