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果在原地凝固了。
他像一座刚刚苏醒的雕塑,艰难地转动脖子,用最深、最绝望的目光逐一看向从前的同伴们,他们昔日的样貌依稀可辨,却沦为了行走棺木中的永恒囚徒。数不清的记忆潮水般溯回,然后化作漆黑的烈焰吞噬深陷凛冬的心灵。
他那双本来就灰暗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儿光明的余烬摇晃两下,缓缓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湖。这一刻,他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炽热的岩浆,他心脏所鼓动的不是液体而是沸腾的红炎。他闭上眼,声音低沉,像野兽在喘息,像野兽在咆哮:
“他们都是被收养的同伴,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离开后,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切情感的建筑都在绝对的冲击下倒塌,留下一片空白,要用血来书写和填充。
他张开眼,那眼里没有波动,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感情。所有能表达思想的光都清空了,无情得像一台机器,冰冷的机器,功利的机器,纯粹的机器。
情绪对这台机器来说是多余的,他只需要可以执行的命令,而现在唯一的命令就是把敌人的脑袋撕碎。这台机器也不需要燃料,他的每一个零件都可以在复仇之火中煌煌燃烧。他向前跨出一步,目光越过人形之墙锁定住克洛斯蒙德。
克洛斯蒙德癫狂地大笑:“这才像样,这才是你最强大的样子!丢掉可怜的那一点儿人性吧,你将拥抱整个世界!”
伊果不发一言,言语是多余的,思考是延迟的,行动才是高效的。
即使内心一片漆黑,神圣的光芒依旧加诸于身,魔法的奥秘始终了然于股掌。他旋转手指,闪烁的经文升上夜空,唤来雷霆的风暴击打;他轻声念诵,恢弘的魔力凝聚在掌心激发出熔金化铁的白焰。
昔日的同伴而今阻挡在他的面前,非人的形骸饱受摧残。
死亡即是恩赐,消亡即是解脱,毁灭即是慈悲。他意志如钢铁,果决如暴君。他将孤行的意志凌驾于理性和感性之上,业已枯萎的泪腺不会漏下一滴眼泪。
“你觉得,你能拯救他们?!”
克洛斯蒙德狂妄地大笑。有一具人形被破坏,另一具人形又在他身边显现。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又一颗受缚的灵魂。
伊果身体狂暴,头脑却冷酷而清晰。他早已摸清一些规律。克洛斯蒙德同时能控制的人形数量有限,和强度也有关系。每一名人形被摧毁,他都会受到伤害,即使能用炼金术及时修补,也将损耗耐力和精力。唯一尚不明确的只有他体内的时钟……因果炼成吗?传闻中接近神的境界?不,他绝对还未攀上那座高峰。
伊果感到头有些涨,索性不再动脑,调集百分之两百的精神投入战斗中去。他从未如此战斗过,万物都淡去,他就是战斗本身。
卫兵部队赶到现场,却畏惧地缩在一边,高头大马的骑士们也不约而同地噤声。片刻后,他们再次调动,却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撤离——显然,这不是他们有能力介入的斗争,与其抛下数以百计的尸体后黯然收场,倒不如等到最后渔翁得利。至于被波及的无辜群众们,愿他们能幸运地挺过这场噩梦。
伊果用手抵住迎面砸下的战锤,神力和魔力的同时加持使他力大无穷。他野蛮地挥出一拳,狠狠轰在“苏娅”的脸上,又身形一矮,躲过了一把来势汹汹的大太刀。魔法护盾弹开了数不清的火焰箭和寒冰锥,神术祝福也为他中和了难以计数的衰老诅咒和弱化光流。以一敌众,他却愈战愈勇。
克洛斯蒙德眼神阴冷:“啊,多么灿烂,多么强大。只要能得到你的灵魂,这些不完美的作品都不值一提。”
他招手唤起沉寂久矣的金沙,那金沙凝聚起来,化作一条条锁链将他和每一个人形连接。
“来吧。”
他露出陶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给我你们的力量,给我你们的灵魂,让我们炼为一体吧!”
飞散,伊果惊讶而惊恐地发现,所有的人形都在飞散。他一刹那清醒了,像有电流穿过背脊,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全身火辣辣地痛。
内心不详的预感令他不得不开口了:“你究竟在做什么!”
克洛斯蒙德没有回答,只张开手臂,做出掌控世界的姿势。他的身边,灵魂的光辉在战栗,在粉碎,在溶化!
“不!”
伊果知道发生了什么,失去灵魂代表彻底的灭亡。
“不!”
他不顾一切地狂奔,伸出左手抓向克洛斯蒙德的脸。
接着。
他跌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左手!
他捂住左手。
剧烈的疼痛从肩膀传来,锥心的痛。而左手,不,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左手了。右掌的掌心只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灼热。
他低头看去,内心一瞬间被本能的惊惧填满,一瞬间他把什么都忘记了。
原本血肉饱满的左手,此刻僵硬、光滑、闪亮,俨然是黄铜的模样。而从断口中流淌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滚烫的热铅!
克洛斯蒙德歪着脑袋,唏嘘地说:“喔,我还以为你的身体能变成黄金和水银呢,没想到只是这样。难道说,造物主创造你时,吝啬地节省了材料吗?”
“这是什么?”伊果咬紧牙关,怒目圆睁。
“炼金术的最高境界,就是突破理的限制,心想事成。”克洛斯蒙德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我离那重境界还远着,我现在能做的,还只是简单的物质转化。”
然后,他装出一脸的诚恳:“我说,你能不要抵抗吗?这样我会省点事,把你转变成‘人偶’的过程也方便得多。也许我可以尝试不用金属碎片,而用活性金属来构造了。瞧,这是我看着你想到的灵感。”
伊果以手点地,又唤来一束雷霆。可还没等雷霆落地,他的右手也瞬间化为金属,酝酿的攻势立刻瓦解。
“没用的。这已经不是你能理解的魔法了。”
克洛斯蒙德凑近伊果的耳朵,小声说:
“话说,你之所以来找我,绝不会是心血来潮这么简单吧?”
伊果强撑着,死死咬住舌头保持清醒。
“是有人指使吧?我得罪的势力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不过,能差使你的可不多啊……”
伊果依旧咬紧舌头,但有一刹那,他眼神一闪。
“所以,是谁呢?”
伊果微微眯起眼睛,用力冷哼一声,舌苔裂开条口子,一注鲜血溅出来。
“是教宗吧?”
伊果嘴一闭,面皮一跳。
“看样子我说中了,老怪物真是阴魂不散。”
伊果又冷哼一声,视线开始模糊。
“算了,对一个快死的人,不用讲太多秘密,下面的人知道的可比我多得多呢。”
克洛斯蒙德无所谓地耸耸肩,蹲下来,把手按在伊果的胸口:“首先要取出你的心脏……”
忽然——
“嗤——”
他霍地僵住了,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对上了暗梦冷漠的瞳。
“大意了,原来……”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钢刀,钢刀贯穿了心室,上面墨绿的毒液飞快地腐蚀各个器官。
“我没发现……怎么……做到的?”
伊果虚弱地回答:“神言,惑。”
克洛斯蒙德一抹侧脸,上面残留的血迹艳得像五月的花。“大意了。”他笑得极苦涩。
他倒下去,身体却渐渐崩裂,变成一块块铂金。从他的胸口掉出来一样东西,伊果捡起来一看,是一件怀表,底下刻了一行小字:
“我最爱的孩子。
法利亚赠。”
他的眼皮很沉,意识很空洞,不由向前倒去,倒在暗梦怀里。
“赶快回去。”
暗梦将他抱起,环视四周,见卫兵的部队缓缓围上来。她不屑地“嘁”了一声,带着伊果身影一晃,顷刻消失了。
天边翻出一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