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阴魂不散地漂浮在头顶。无论他在梦境的国度翻越多少丘陵、跋涉多少山川,自入眠之城到苏醒之地,都有一种湿黏的目光紧紧盯着,凝寒的冰屑粘住他酸痛的身躯,阴寒似附骨之蛆。
“冥灵的凝视,”曼洛克不安地向他解释,“你……也许被‘死之寒瞳’附身了。”
他侧过头去,颤声说:“我以为这只是谣言。‘死之寒瞳’入侵强大猎物的灵魂,用钝刀子一点点放血,直至猎物的灵魂力量流逝殆尽,然后,猎物的骨与肉会化作行走的祭坛,为圣徒赐予新生。”
“特征,就是那一双寒瞳。”他凝视林略显涣散的双目,只见瞳孔最深处,一圈细小的幽蓝好似清水里漾开的一点墨。
林却不以为然,行走江湖多年早练就一副铁胆:“你不要危言耸听,那家伙都栽我手上两次了。”
曼洛克凝重地告诫:“尽管不知道原因,但我以我的名字发誓,我所言非虚。”
林开始慌了:“有办法吗?”
他坐正身子请教。此般诡异的手段实在是闻所未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曼洛克苦着脸:“看你的造化了。从来没有过记录。唯一可以推断的,就只有一切发生于梦境了。也许你可以在梦中寻找答案。”
言下之意:我没辙了。
“现在我连睡个好觉都是奢望了?”
林有些生无可恋,心想,你好歹也是在教廷混过的,怎么这么没用啊?
“好在我对魂魄还是有些把握的。”
他又在心底哀怨,当初师傅教自己武功和术法,咋就偏偏漏了镇魂之术呢?师傅夸他天资过人,他就姑且信了吧。
只是,梦中那阴毒的诅咒鞭笞着他的灵魂,在睡眠城堡中关上了最深的一扇门,使他的心灵不能舒展和放松,渴睡的身和亢奋的心无法和弦共鸣,最后一刻的梦境宛如刺骨的湖水要将徘徊梦间者溺毙;惊醒后,无法根除的疲倦残留在肌肉和骨骼,汩汩的生命之泉要在不经意间发酵成毒汁。
日积月累,谁也说不准他的意志会不会崩溃,修为是否会倒退。这是潜藏在心底的蛇,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毒。
见林呆呆发愣,曼洛克赶紧安慰他:“情况也许没那么遭。”
“也对。既来之,则安之。”林上一刻还勉强挤出微笑,下一刻又忧心仲仲,“我被附身,那我们的行踪不就暴露了吗?”
曼洛克摇晃脑袋:“应该没有那么糟。‘死之寒瞳’鲜与人交流,从来没听说过他带回过教廷什么情报。”
林稍稍宽心了些。他告别了众人,说是要出去散步,实则找个没人的地方运功看还能不能抢救下。
此时,日已西斜,天空仿佛一块融化的琥珀,万物的影子长长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商队的成员下楼去张罗晚饭,突然,轰轰烈烈的巨响从村口爆发了,激烈如潮涌,听得出是在争吵。
刀刃出鞘的声响分外明了。龙三满脸焦急地冲上楼来,惊慌地嚷道:“收拾东西,快走!帝国军队强征村庄,我们不要卷进去!”
众人闻声迅速行动,可惜已经晚了,当他们将马牵出马厩时,正好迎面撞上了大批帝国士兵。
他们标志性的全身板甲让众人心一沉。
与扶桑军队通用的精制半身鱼鳞甲不同的是,幅员辽阔、矿藏丰富的帝国大范围普及了防护性极佳的全身板甲,板甲下面根据兵种不同还衬有皮甲、布甲或锁子甲,东方惯用的寻常刀剑因为破甲不力往往无法有效地杀伤。即使是身手更胜一筹的强手,面对训练有素的帝国士兵的夹击也不免要败下阵来。
帝国士兵的长枪上滴落违逆者的血,胸前用黄色和红色勾勒出一只昂首的雄鸡,表明从属的领主身份。他们的数量约五十。
青年人掩护妇女和儿童向村外逃跑,转眼就被暴虐的士兵砍翻在地;老人死死地堵住房门,一把无情的火将他的屋子变作坟墓。
棕色大马上倨傲的贵族对眼前赏心悦目的一切倍感满意。身后,铠甲略有破损的沉默骑士拖着村长肮脏的长发,后者的身体裂成两半,血涂在地上像一笔油画。
“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商队!”不用多说,这笔意外之财必然要收入囊中。谁叫这帮家伙这么不走运呢?士兵像野狼一样嚎叫着扑上来。
“迎击!”商队成员都知道此地没有道理可讲,纷纷抽出随身短刀架住了从四面八方捅来的长枪。
但帝国士兵可不是响马那样的乌合之众,眼见攻击要被防御住,信手便虚晃一枪让短刀扑了个空,另一名士兵趁机寻空挡刺击,然后是第三名,第四名……帝国士兵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敌我对比悬殊,很快就有商队成员中招倒地,一转眼就成了马蜂窝。
商队成员大多也不是易与之辈,见同伴身死,怒火中烧狂性大发,刀光道道恍如银河倒挂、白练乱舞,砍在士兵的身上“叮叮当当”,留下条条惨白的划痕,但士兵本身却是毫发无损!
又一名商队成员的腰被刺穿,身子被挑飞,重重摔在了马厩里。龙三的双眼就要喷出火来,可恨他们既没有战锤、双手剑等重兵器,也没有护住要害的甲胄,天然处于下风。
“林老兄,你去哪了啊?!”他满心不甘。
却见一名帝国士兵倒飞出去,身上的板甲四分五裂,腹部裂开大口子,破碎的脏器翻飞。又几名士兵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他们齐齐断了双臂。
血溅了曼洛克一身。精纯的斗气在他身上如龙翻滚,风的精灵在他的肩头歌唱。
沉默的骑士策马挡在贵族身前,扔掉手中的战利品,拔剑,气势如焰。全覆式头盔后,一双通红的眸子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那般兴奋。战意盎然,杀气化作一把刀刮过所有人的心脏。
他的声音比最老旧破败的风琴还要沙哑刺耳:“上位骑士,还是一个魔法师?”
曼洛克屏息不语,双手握剑摆出蓄力刺击的姿势。围攻的士兵自发地散去,谁也不想被两名骑士的战斗波及而平白丧了性命。龙三也是聪明人,挥手让队员后撤。
“跪下,我可以让你有一席之地。”贵族用傲慢的口吻缓慢地宣布。
不归属任何人的骑士十分罕见,通常是犯下罪过后四处漂泊的流浪骑士,有落草为寇的,也有混迹人间大隐隐于市的,但每一位骑士的效忠都代表一份力量。
更何况骑士的誓言是绝对的,背誓的骑士往往更迫切地渴望新的主人为他正名。一位上级骑士的加入,在小贵族的圈子里也是吹嘘的资本。
贵族用洁白的手帕擦拭沾了尘土的指甲,用自以为宽容的语调宣告:“我也可以赦免你同伴的罪孽。”
曼洛克面部微微颤动,竟是忍不住想要狂笑!
“你是一个男爵,对吧?”
贵族一愣,面色不善,仿佛受到了冒犯:“一个男爵,还不值得你的效忠?”虚荣乃是粘在他灵魂上的毒藓,此刻瘙痒不息引燃怒火。“跪下!背誓的骑士!”
曼洛克狂笑地叫道:“就凭你?一个放任手下屠杀平民的人?不能保护领民的贵族算什么贵族!”
贵族青筋暴起,狂怒地呼喊:“好啊!原来你也是和那帮贱民一起的!”他手一挥,怒吼道:“拉尔夫,他是你的了!”
骑士拍马而出,张狂地大叫,如风般杀到曼洛克面前!
曼洛克沉着冷静,横剑挽出一道湖光!
兵器相接,如同星辰出诞,炫目的光华在半空绽放!纷舞的气旋卷起一地的尘埃,大气惊恐地退却,吹得两旁简陋的木房吱呀作响。
曼洛克虎口发麻,指节发白,双手仿佛要失去知觉,阵痛从腕骨处一波波地朝大脑袭来。
拉尔夫兴奋地喘着粗气,掉转马头,把长得惊人的巨剑扛在肩上,戏谑地打量曼洛克。
他举起巨剑,作势又要冲锋,曼洛克赶快绷紧身子准备招架。拉尔夫却收起了冲锋的架势,愉快地笑出了声。
主动权在他手里。
他再次作势冲锋,等曼洛克刚做好再次招架的准备,又收起了巨剑。接着,猫戏老鼠故技重施。
但曼洛克却纹丝不动地保持防御姿势,剑式稳如堡垒,目中若有紫电。
拉尔夫丧气地怒骂一声。
终于,他按捺不住暴躁的内心发动了冲锋,一骑便仿佛一个奔腾的兽群。
曼洛克却似猫一样敏捷,青色的风遮蔽了他的身形,他侧向翻滚躲过拉尔夫的挥砍,起身即甩出一道剑风,斩落了拉尔夫的肩铠。
拉尔夫屈辱地狂吼,转身纵马再次冲刺,在青色的风给予曼洛克第二次庇佑之时,勒马践踏大地!
只见狂涌的血色风暴从马蹄下爆发,化作一圈圈翻转的刀刃,将地面割裂,满地都是螺旋状的深深裂痕,深黑的影如大地的血。
曼洛克在烟尘中显露身形。青色的风化作斗篷化解致命攻势,他半跪在地上,利剑刺入大地,眼神好似黑夜的第一团火!
霍地,他动了,步伐似幻!
拉尔夫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抬剑挡在胸前,却见几束流星剑光从不同的角度刁钻地杀来,挑开了板甲的关节、斩开了要害处的甲片,他苦苦抵抗,胸口、臂膀和大腿却被剃下大块的肉来!
风的精灵在曼洛克的脚踝和手腕舞蹈、咏叹,柔和的青风顷刻带来深秋的萧杀!在风的支撑下,曼洛克凌空而行,以超凡的速度展开凌厉的攻势!
不计消耗,棋走险招,孤注一掷!
拉尔夫的战马惊慌地直立起来,拉尔夫一时间重心不稳,被甩下马鞍,顿时门户大开!
“不!”他绝望地叫道。曼洛克的剑穿透了他喉咙,他瞬间安静了。
赢了?
拉尔夫的尸体还温热,眼睛还恐惧地大张着。
过了一会儿。
他果真是死了。
曼洛克感觉要虚脱了。他双脚轻飘飘的,找不着力,只能用剑支撑住身体,弯下腰喘着粗气。
“啪,啪。”男爵脸上依旧是倨傲的笑容,“精彩。”
“其实呢,我也是一名骑士,”他胜券在握,“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士兵围上来。曼洛克倔强地昂起头,筋疲力尽,手中剑却抓得更紧了。
“嗯哼?”
忽然,林从屋顶上跳跃到男爵战马的脑袋上,“我离开一会儿,这里就发生了什么?”
说着,他顺手打折了男爵将拔剑的双手,将其一脚踢下马。他看到满地的尸体,瞳孔微缩。
“真是该死!”
曼洛克欣慰地笑了。帝国士兵们放弃了对商队和曼洛克的围剿,迅速地向林反攻。真气于剑,林轻舞剑花,如月之霜华凌空绽放,闪亮的涟漪漫过士兵们的胸膛。
鲜血像泉水,从平整的伤口浇灌在粗糙的地上。以林为中心,是一片肃穆的墓园。
“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大好。”林歪着脑袋无辜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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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
“那个男爵说了什么?”林问道。
龙三边擦拭沾满血迹的锯齿匕首,边回答:“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林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先好消息吧,今天听的坏消息已经够多了。”
“好消息是,我们前方的路上,应该不会有帝国大部队了。”
“听上去不错,那坏消息呢?”
龙三“咕嘟”咽下一口口水,眼中悲伤和愤怒的光芒闪动。他艰难地说道:“坏消息是,大部队都已经聚集在边关要塞了。战争,开始了。”
战争的猎犬,终于再也藏不住凶险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