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空气里飘来远处前庭内玫瑰花和醋栗树的混合芳香,暖融融、软噗噗的,让人联想到小奶猫脸上的绒毛。
用一只手支着倾斜的身体,昏昏欲睡地坐在足够让一万人翩翩起舞的水晶大殿中央,“千年帝”撒里昂.弗斯的目光穿过玉石长廊美轮美奂的五彩之光,思绪回到了千年前的早上——
那时候的他是个六岁的小男孩,明亮的眼睛里扑闪扑闪着对一切都感兴趣的光。他牵着他的父亲,维克多.弗斯,一个血统古老但家道衰落的乡下男爵的手,站在晨光还未完全擦干树叶上露珠的乡间小道的一旁,和一群满脸尘土的农夫一起,满目崇敬地目送着一小队隶属于皇族浮士德家族的骑士缓缓经过。
骑士们摘下战盔友好而谦卑地向路旁的好心人们招手,座下华丽强健的骏马却趾高气扬。骑士的盔甲是耀眼的亮银色,在如水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清晨的气味很好闻,是刚刚从地里探出头的青草带着泥土的芬芳。
小撒里昂一脸羡慕地看着骑士们受路两旁的人顶礼膜拜的样子,就连口水滴到领子上都没发现。等骑士们走远了,维克多.弗斯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哈哈大笑:“小子,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你会长成一名优秀的骑士!”
从那天开始,在男爵的授意下,小撒里昂就与退伍的老兵们形影不离,踏实地学习成为一名骑士应该掌握的基础。教导他的老兵都夸奖他进步很快。转眼他就十二岁,男爵写了一封信,和一小包金币一起寄到一个已经快把他们遗忘的远亲那边,然后撒里昂便加入了帝国军队,经过半年的训练成功被征召为见习骑士。
所有人都为他感到自豪和高兴。男爵更是没能抑制住激动的泪水,在字迹模糊不清的信中称赞他是家族未来的希望,绝口不提那一小包金币对家庭已然脆弱的经济造成了怎样的损害。
只有撒里昂的心里空荡荡的,因为他发现,在那一个清晨,他所渴望的、所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一名骑士的荣耀,而是某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奇妙的说不清的东西。
第二年,男爵在一次调节土地纠纷时被愤怒的农奴刺死。撒里昂踏上了返乡的路……
“陛下,陛下?”
侍从小声的呼唤将他从若即若离的梦境中唤醒。面对他责备的目光,侍从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回答:
“陛下,夏洛特家族的霍华德伯爵和巴奇尼家族的塔克里奇大公已经到了。”
撒里昂.弗斯转动眼球,那是他开始思考的标志。他将脑子里的琐事扫到一边,梳理最近安排的事务的脉络。年纪老了,记性难免不够用,撒里昂本人也承认这一点。只是,他绝不允许有近侍在他思考的时候打断他,上一个这样自作聪明出言提醒的家伙省去了爱犬“浮士德”的一顿晚餐。他只是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感觉,一点都不喜欢,也仅此而已。
他想到了什么,他也就释然了,微微转动脖子活动下肩膀。侍从看到后松了口气,知道皇帝不会大发雷霆。
“等了多久了?”
侍从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已经有半个小时了。”
撒里昂威严地点了点头,甩甩手,说:“宣他们进来吧。”
当头发花白的霍华德.夏洛特和大腹便便的塔克里奇.巴奇尼恭敬地走入水晶大殿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千年帝”那英武不凡的雄壮身躯。
撒里昂.弗斯随意自在地斜坐在高贵的白金王座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镶满了鹅蛋大小宝石的青色王冠。他穿着宽松的红色大袍,衣摆拖到王座底部,然后一直延伸,在地上的面积足够让十二位小丑在上面表演节目。红色的大袍上用金色、蓝色和灰色的丝线勾勒出连贯的华丽图样,栩栩如生地描绘无数惊心动魄的故事。
撒里昂的头发金色和白色参半,像狮子的鬃毛。他的眼角和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水纹状的皱纹,但双手依旧白嫩得仿佛新生的婴儿。和他不经意间的目光对视,就感觉仿佛被饥饿的雄狮盯上。
“陛下。”
两位来宾献上诚挚的问候,却并不下拜。他们分别代表帝国东部巴弗特自治行省和西部巴弗特荣誉公国的贵族们。
看呐,这些曾经的臣民,而今的叛徒,多么假惺惺的做派。撒里昂在心里想到。但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欢迎对方的到来。
相互寒暄过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我希望让自治行省和荣誉公国重归帝国的怀抱,这件事,我期待你们的最终答复。”撒里昂的声音里有南方朝阳的热烈,也有北方寒风的冷漠。
夏洛特伯爵和塔克里奇大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胸有成竹的神色。于是,夏洛特伯爵用一种谦卑但不失尊严、响亮但不失礼貌的声音说道:
“陛下,我们始终都心向帝国,就如同年轻的孩子在外成家,却始终听从兄长的吩咐。”
狡猾的狐狸!撒里昂的眼中闪过愤怒的火光,面前地两人不安地打了寒颤。
撒里昂抬起一只手。两者侮辱了帝王的意志,他当然可以在这里宣布他们的死刑,但这并不能够让两地的贵族们回心转意。他知道有些自恃血脉悠久、血统高贵的老派贵族私底下是如何轻蔑地称呼自己的:“那个老不死的窃国者”。难道,他们以为等自己老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自封为王了吗?
不,绝不,我会守着我的皇位直到世界终末!我是帝国的神!撒里昂的心中在咆哮,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神色。塔克里奇软弱地后退了两步,夏洛特伯爵却站得笔直,像一棵青松。
然而,撒里昂的手最终还是沮丧地放下了。
走错一步都意味着与自治行省和荣誉公国的全面开战,在这个烽烟四起的世界,他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他已经几乎殚精竭虑了。他当然可以全力以赴,一劳永逸地解决叛逆的贵族惹出的麻烦——帝国的真实力量足以碾碎阻挡在帝王意志前的一切绊脚石。但问题是,值得吗?
帝国是一只昂首阔步走过草原的雄狮,在享受万物景仰目光的同时,也要提防那些同样致命的猛兽。他不畏惧教廷,他相信,只要不是诸神统统降临,神庭就拿自己无可奈何——凡世已为他加冕。但是,这片大地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多到让他恐惧,即使是象征至高权势的皇座也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这些秘密,有一些必须要被掌控,有一些必须要被封存。
还有那些神秘的东方来客,表面的强势并不能掩饰他们底力的衰弱,但面对他们,就仿佛面对一把出鞘即斩的霜刃。
当天晚上,在这座梦幻般的离宫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慰劳风尘仆仆的使节团。而“千年帝”乘着黄金舟早早地离开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天鹅城内繁华绚烂的万家灯火,欣慰一笑,然后陷入沉思,酒杯里温暖的佳酿在微漾的晚风里凉得似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