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金色的火焰，比日轮还耀眼，比星空还深邃，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在“星象仪”的仪轨上活泼地跳跃。
“看，我们活了！”它们嬉笑着说，“看看吧。”
注视火焰，就能感受无与伦比的轻盈和幸福，仿佛灵光一现，灵魂升天，前往不可言说的极乐世界，无法自拔地沉溺在精神的大圆满中。
注视火焰，就能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强烈到超过了你自身的存在，让你认为本应如此——它告诉你要全心全意地顶礼膜拜。这股冲动仿佛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爱抚，让你一瞬间变成在天地间羁旅的疲倦游子，奋不顾身又热泪满盈地想要被依偎在其中。
那火焰宛如旋转的图腾，共鸣着每一个发自原始的灵魂。
曼洛克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对着火焰跪拜，口中也振振有词，好似某些古老的记忆跨越时空传达至他的灵魂。
“咔嚓。”
声音来自一个奇怪的长方形小盒子，伊果把它捏在手中，沿着中线处的裂痕轻轻扭动。
弹指间，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实验室，如同一只安魂的手，将众人游离的魂牵回躯体之中。
“果然，神灵的力量自古以来就不曾改变。衰弱的只是神，而不是神力。”伊果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着似乎不着边际的话语。
卡尔先是摆出一副如梦初醒的迷糊表情，然后立刻表现得心有余悸。他指着火焰，后怕不已地问：“这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首先大呼过瘾呢。”伊果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没人发笑。
于是，他正色道：“这就是神火，我一直以来研究的神火，最纯净原始的神火。”他顿了顿，看向曼洛克，狡黠地说：“这还得感谢在发现你的地方采集到的神性呢。”
那地方怕不是连神血都有，只弄到神性说不定是因为你人品太差运气太糟——曼洛克在心底诽谤。他永远也忘不掉那遮天蔽日的神之手和惊世骇俗的漆黑一指，而且，从事后没有神灵继续找他麻烦来看，后者貌似占了上风。
“格林也给了你们不少帮助吧。”他隐约记得第一次和伊果见面是因为格林给老福特带资料，那一次的经历很不愉快，“你不把他也叫上？”
“他要是在这里死了，我不好交代。”伊果轻描淡写的回答让曼洛克心一沉。
卡尔看上去有些烦躁：“喂，所以你这个实验究竟是做什么？神火虽然好，对我们凡人来说却是剧毒，你可别打算我给你做小白鼠！”
他是对的，神火并不能为凡人加冕，亵渎神圣无异于玩火自焚。神灵是宇宙的骄子，伴随本源的力量而生，分享世界意识的恩宠，怎么会允许凡人的僭越呢？
老福特沙哑的嗓子像一面破鼓：“神灵……因为信仰而强大。我们认为，苍生信仰的‘线’指向了魔法师们和魔导师们苦苦追寻的‘真理源头’。我们……找到了一种通过信仰窃取真理的办法……最次，也能让我们站得离真理更近。”
他苍老疲惫的眼中闪烁憧憬的光芒，他的腰板似乎挺直了几分。
伊果不满地皱起眉头，似乎是嫌老福特太多嘴。他明显打算有所隐瞒。
曼洛克却无法相信。身陷教廷的见闻告诉他，信仰使神灵强大，但对凡人却形同诅咒。背负他人的信仰同时也负担了无穷的因果，远超凡人人性的坚韧和命运的宽广。每一个人与另一些人都是平等的，那么渺小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去承受比肩神灵的荣光？他见过太多自我膨胀的教士惨死在不测之下，就连父亲也告诫他教廷虽然是卑劣的仇敌，但在这种事上没有必要欺骗。
只有那些非人的存在才敢于揭下禁忌的面纱、触碰信仰的奥妙。而作为代价，它们也与人性渐行渐远。
但是此刻，卡尔的眼睛却被伊果手中的长方形盒子死死吸引。他不可思议地说：“喂，这个小玩意不是你的吧？当年我在老家伙的储藏室里见过这东西，才摸了一下就被揍了个半死……”哈喇子从他张开的嘴巴里漏出来，脸上满是一种朝思暮想的玩具被人抢了的神情。
脑回路清奇的人关注点果然奇特。伊果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幻想：“使用次数有限的上古气体。你没机会了。”
他把视线移到了老福特身上。老福特心领神会，再次拍拍手，整个人都仿佛缩小了一圈。“星象仪”再次缓缓转动，金色的神火逐渐黯淡，变成了无数条交织缠绕在一起的线。
那就是信仰吗？一端连接信徒，一端汇聚到神庭，延伸到神秘莫测的力量之源，和真理起舞，再从最底层翻出烘烤现实之泥、塑造物质之形的火焰。
卡尔突然变得沉默，如同一阵喧嚣的风突然凝固成石头。他的目光灼灼，闪耀着期待、紧张还有热切。无论他表现的多么吊儿啷当、满不在乎，归根到底他都是“真知圣堂”的法师，弗罗蒙特的学生，以追求世界的至高之理为己任。要不然，会议上，他在被伊果从实验中强行召唤时也不会那样暴跳如雷了。
伊果罕见地流露出紧张。他的喉结上下翻滚，像是在念动咒语。有一股力量就要突破封印，从太古的沉睡里破壳而出！
下一秒，如无声，似有声，蛋壳碎了。
艰深的、奇妙的、不可理解的音节从他的口中像从高坡滚下的乱石一样砸落在听觉的池塘，激起一片凌乱的水花。
那音节化作无数把剪刀，将金色神火所蜕变为的信仰之线剪断，就像剪开了一面遮蔽了无数奥秘的纱布般。金色光辉背后，那恍若星夜的黑暗里浮现出一首远古的诗篇。
那是一首怎样的“诗篇”呀！
它没有结构、没有语法甚至也没有文字，既找不出开头也厘不清结尾。但是，就在目睹它出现的一瞬间，所有人的脑中都诞生了一个无比清晰且万分确凿的念头：整个宇宙的真理都蕴含在了这一首燃烧的圣诗里面了！
古老的图形叙述造化的伊始。此刻，就在眼前，宇宙的真理赤身裸体，大方地向冒失的窥探者们展示着自己创造世界、维护秩序的完美身躯！
不可能读懂，也不需要读懂。它自然而然地走进内心。
触摸吧。一道魔音响彻。企图将真理占据的欲望将触角伸进因贪婪而缩紧的心。
“咔嚓”。伊果再次扭动手中长方形盒子。“记住，真理会惩罚那些心怀不敬者。”他的嘴唇发白，显然他也在竭力抵抗自己的欲望——真理有一双严格的眼睛，会鉴别不够格的愚者。想要得到真理，必须战胜欲望——这一句格言就铭刻在“真知圣堂”的基座上。
众人也稍稍清醒了些，面向彼此点了点头。
伊果催促道：“这气体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一个个上，在理智消退前收手！记住，知难而退！谁先来？”他浑身都在颤抖。
卡尔不发一言但态度坚决地上前一步。他向着圣诗伸出手。圣诗将自己蜷曲起来，只伸出一只璀璨的触须，和他抬起的指尖相间。一刹那却仿佛创世纪那般漫长。
他不愧是活了三百年的大魔法师，心性坚忍果决。
在身与灵开始崩溃的万分之一秒内，卡尔果断地咬碎自己的舌头，剧烈的疼痛迫使他缩回手指，和圣诗断开了链接。他的大半边身子都已经溃烂，露出森森白骨和化脓的肌肉，手臂更是变成软绵绵的面糊状，一滩一滩地摔在地上。然而，身体的损害可以治愈，毁去的容颜可以复原，他眼中的狂喜却无法被掩盖——数不清的困顿茅塞顿开，魔法的道路在他体内融会贯通，他成就了魔导，就那么简单。
他的惨状没有吓住伊果和老福特，反而验证了猜想，激发了无边的热情。
伊果迟疑地看了老福特一眼，点点头。老福特神情复杂地回应，也向圣诗伸出手——
同样的惨状也在他身上发生了。然而，年老体衰拖累了他的决心和反应，他的手指与圣诗的触角黏在一起，他的身体眼看就要像高温下的一坨奶油那般融化！
伊果的眼中闪过挣扎，但他的身体比思想更快行动。他像猎豹一样迅捷地扑上去，一脚将老福特踢开，凶狠凌厉地甩出一记手刀，干脆地从肘部斩断了老福特正在溃烂的右臂，从物质媒介上杜绝了反噬的蔓延。
他赌对了。老福特的躯体恢复了正常，只有断肘处血流不止。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伊果三五下就为老福特止好血。他抬头望向钉在原地的曼洛克，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上去吗？”
曼洛克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他是骑士，也是法师，更是浮士德的一员，但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凌寒高士。卡尔的狂喜他看在眼里，未知的力量也煽动了他的渴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仿佛有无数支军队在以他体内为战场大打出手。三股他熟悉但陷入沉睡的力量——骑士的斗气、风之精灵的魔力以及浮士德家族的薪火，此时纷纷觉醒，却剥夺了他所有的喜悦。
它们刚醒来，就用充满杀气的眼神互相打量，然后嚎叫着碰撞在一起，如同三条有着深仇大恨的巨龙在狭窄的山谷间殊死决斗。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它们又分成数不清的更细小的游击队伍，把血管当作街巷，肌肉当作平原，骨骼当作堡垒，在每一场会战中毫不留情地试图歼灭彼此。于是，痛苦在他知觉的每一寸开花。
就连他紫水晶般灵性的眸子里都失去了光泽。
伊果见曼洛克没有动作，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充满期盼地接近圣诗——
异变陡生！
那已经被挤到边缘的金色神火，此刻却突然“活”了过来。它们汇聚到中央，遮挡住圣诗，愤怒地大叫：“亵渎者！叛徒！”
那金色的神火分成几股，螺旋地缠绕在一起，刹那便组成了一支旋转的、耀目的、威势无穷的长矛，矛尖笔直地指向伊果苍白的眉心，四散的光辉如同太阳落下的羽毛。
伊果神色大变，惨叫声瞬间脱口而出！那黄金的烈焰象征焚烧万物、净化宇宙的绝对高温，仁慈地放过了终将化为土灰的肉身，暴虐地直指不敬神明的灵魂！
不知名、不具名、不见名的原初神祗，从时之彼端传递永不衰减的愤怒！
死亡，这已经不能够被称作死亡——即使是死者也尚可以留下被人哀悼的姓名和或许侥幸徜徉世间的幽魂，然而，这烈焰将彻底地抹除伊果的存在！
不曾到来、不曾离开、不曾存在！
伊果透过金色的光幕预见了“空”的未来。他闭上了眼，准备安详地拥抱自己的命运——好似悬崖边上脆弱的花朵拥抱掀翻大海的风浪。
不过，他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所以苍天对他网开一面，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说服”了黄金的烈焰。
曼洛克体内的薪火将其他两种力量扫荡一空，空前的强大。
在他身前，凝聚了一把淡紫色的火焰骑枪，没有骏马，却蓄势待发。
曼洛克眼睁睁地看着，做不了动作，更没法说话。
冲锋！
骑枪向前，对上了黄金长矛最凶猛的尖。以硬碰硬，以强碰强。如同岩浆撞击冰川，两相消融，完全是量的对抗！
不必多说，曼洛克处于下风。黄金长矛调整了它的方向，分明是要将曼洛克和伊果一齐贯穿！
歇斯底里的咆哮在绝望的内心奔腾而过，曼洛克很想揪住那淡紫火焰的尾巴问问：这究竟是为什么？
千钧一发。
被金色烈焰遮盖的圣诗，突然射出一道稀释的、透明的光，点在长矛的矛尖，也化解了骑枪的攻势——霎时间，剧烈的爆炸瓦解了一切，整个“真知圣堂”感受到了山崩地裂般的震撼，世界都在倾斜！
圣诗面前，弗罗蒙特那一头飘逸的蓝发，成为了曼洛克失去意识前突兀的一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