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官宦皇亲最是云集,便是繁华显贵下藏着多少的权势倾轧与利益纠葛,浮在眼前的,却也是他处所不能及的风雅与静好。
宴会上,敬阳长公主居于上首,男女同席而又分列两边,中间空出来的一块矩形场地,正好用作宴饮助兴的歌舞表演。
三月见周围众人多已切切私语起来,对面男席也已是觥筹相交,便也朝旁边的南风薰靠了靠,小声说起话来。
“表姐,不是说长公主家的舞伎很是有名吗,怎么没有出来表演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要留到最后出场吧——这些世家公子小姐的才艺,不也很是精彩吗?”
三月看了眼台上正弹着《梅花三弄》的一位尚书家的千金,抿了抿唇:“精彩倒是精彩……”只是总觉得争奇斗妍的,炫技一般,失了文人雅士的那份风流与纯粹。
南风薰只道是三月向来性子活泼些,并不喜欢这般偏古淡的琴艺表演,刚想劝慰几句,却被席外一声清亮的通传声打断:“穆王殿下到~”
三月同众人一样急急起身,却是不由自主地寻声望去,想看看这位姗姗来迟、阵仗却是不小的穆王殿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冷大哥!那不是冷大哥吗?!
三月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又该有何种感受,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扔到那人的身前,看看自己是不是相隔太远看错了人,又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下子没忍住将心中的海翻浪涌给倾泻出来。
直到南风薰轻轻拽了一下三月的衣袖,小声提醒她“三月,行礼啊”,三月这才从浑身僵直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按捺下这突出其来的惊诧,随众人行了个礼。
冷雪与长公主客套几句之后便入了座,举止守礼而疏离,神色亦是冷峻如常。
三月来长安、居于南府,冷雪是知道的——他并不愿将三月行监坐守般掌控起来,但大致的动向行踪还是知道的。在入席的时候,冷雪也一眼发现了三月,虽是不动声色地略微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若非煊帝在御书阁别有深意地提了几句,冷雪并不愿意来参加各怀心思的这种宴会,但在宴会上能遇到三月,即便碍于种种不能坦诚相见,于冷雪而言也已是十分的惊喜了。
三月却是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的,一时的惊诧平复下来,渐渐生出一股被自以为的至交好友欺瞒的委屈和失落。
“哎,右相家的那个大小姐,不是向来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下表演才艺吗,怎么今日如此难得地跳了支舞——说实话,这舞跳得还挺好的!”坐在三月前面的一位着粉色绸衣小姐偏过头去,同她身旁的那位紫衣小姐低声说道。
“当然跳得挺好的了,你也不看看今天谁来了!”紫衣小姐也偏过头去,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是故意停顿了一下。
粉衣小姐十分配合地追问:“谁来了谁来了,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当然是穆王来了呀!”紫衣小姐转头朝穆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又将自己的坐席向粉衣小姐那边挪了挪。
二人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三月坐的位置离她们实在是很近,一言一语听得十分清楚。当听到“穆王”二字时,正心不在焉地吃着桌上点心的三月顿了一下,却是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竖起了“偷听”的耳朵。
那紫衣小姐继续小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听说皇上看重穆王,有意为这二人赐婚呢!”
“真的假的,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粉衣小姐一脸惊诧。
“当然是真的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但我看来也是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不然为什么穆王来了之后,接着那位便跳上舞了——且不说右相家的那位难得当众献舞,你想想穆王什么时候也愿意来参加这种宴会了?”
粉衣小姐恍然大悟:“也是哦,穆王殿下向来冷淡疏离、不喜热闹的,今日赴宴,大概也是想先见一下未来的穆王妃吧!”
“哎你说,右相家的那位,平日里就喜欢往那些市井人多的热闹处钻,性子粗野,也不知道能不能与冷冰冰的穆王殿下合得来?”
“合不来也得合呀,穆王殿下可是被匈奴人称作是“活阎王”来着,难道平日里还管不住一个泼辣的丫头吗?不过她今日倒是穿得十分娴淑,看着像是锦衣坊新上的款式,这几天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三月再没有心思“偷听”下去,抬眼看向台上那位当朝右相的千金,舞姿翩跹婀娜,身段和相貌也都是十分出挑的。
又越过台上之人望向斜对面,因为相隔颇远,三月只能看见冷雪一身玄色在矮桌后坐得端正挺拔,神情态度却是看不分明。
既是赏梅,自然不会一直干坐着欣赏歌舞表演。右相千金一舞结束又接了两人之后,长公主便客套几句散了宴席,让众人在府上的梅园中自行赏游。
长公主府上的这个梅园,据说是前朝一位将军为酷爱红梅的夫人专门设计、开辟出来的,后来时光辗转、几经易主,从前的将军府变成如今的长公主府,建筑格局早已不复当年模样,这方设计精巧、占地不小的梅园却是被一直保留下来。
满园红梅,疏影暗香,又有常青草木、假山怪石交错其间,相辅相映,可谓占尽冬日风情。
三月此时却是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思了。她本就初到异地、更事不多,一行一言皆是随着表姐南风薰,以免失了礼数、徒生事端,更何况对方是众星拱月、身份尊贵的穆王殿下,自己尚一头雾水,又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冷雪攀什么交情而成为众矢之的。
众多疑惑却有口难言,只能按捺于心中,以至于南风薰带她沿着园中的石子小路逛了一遍,心思杂乱的三月却是几乎不记得自己赏过了什么景色。
归府途中,三月假装好奇——不过她也确实十分好奇,同南风薰谈起了宴会上姗姗来迟却让敬阳长公主明显十分惊喜的穆王。但其实南风薰对本朝的这位穆王殿下知道的也没有多么详尽,几番问答下来,便也没甚可说的了,三月也不得不作罢。
见三月一直追问的模样,南风薰虽然知道自己的这个表妹绝非不知天高的浅薄之人,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几句:“穆王殿下贵为皇子,如今又为陛下所倚重,正处在朝野上权谋纷争的中央,其中云谲波诡、翻云覆雨,实非我们常人所能面对的啊。”
三月明白南风薰想要表达的意思,掩在衣袖下攥着的手又紧了紧,笑着回答:“我就是好奇问一下嘛,表姐你放心,自古皇家无情、侯门似海,我可不会犯傻的!”
“是是是,我们家的小三月最是聪慧了!”南风薰笑着用手轻轻点了点三月的额头。
至南府,三月回到自己房中,想了想,寻个由头将青竹打发了出去,又环顾四下确定无人之后,三月才将自出了梅园之后便一直掩在衣袖下的左手露将出来,摊开手掌,被卷成婴儿手指般大小的纸条因为被紧紧攥了一路而浸入了些掌心的湿气——是三月将出梅园时,擦身而过的留夷塞给她的,动作迅捷而隐秘,连一旁的南风薰都没有发觉。
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是熟悉的笔迹,寥寥十几字,写得十分简短。只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连落款也没有,于三月却已是非常清楚明了的讯息了。
三月静下心来,将从前与冷雪相关的种种事情同今日的所见所知结合起来,从头到尾细细缕了一遍,既是让自己不要被蒙在鼓中当糊涂虫,却也存着要揪出些冷雪的错处的一点私心。
但事实就是,冷雪在同三月相处时,一向迁就配合,举止言行更是无可指摘,否则也不会在短短数月之内便被三月引为志趣相投的知己好友了。至于隐瞒其穆王的真实身份,三月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对此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在青州这么一个天高路远的小城,又没有什么十分显要的公务在身,穆王殿下的这个称号,既没什么必要,也太过张扬。
三月也终于明白了之前大哥柳嘉修对自己的叮嘱以及爹爹柳郁文对待冷雪与旁人不同的原因所在。他们本就知道冷雪的真实身份,却是没有如实告诉自己——思及此处,三月很是不满,想着在家书中要好好质问、责怪一下大哥和爹爹。
其实当初得知三月同冷雪相约去逛庙会时,柳郁文便有些诧异了,自家女儿不知道,任过一方知州的柳郁文却是听说过穆王一向冷淡疏离的名声的。后来三月与冷雪渐渐交好时,柳郁文也曾生出几分担忧,想着找个时机告诉三月冷雪的真实身份,让她同冷雪保持些距离。但一番观察和试探下来,柳郁文发现三月同冷雪确实颇为投缘,二人间的交往也如兄妹一般,并没有什么越矩之举。何况以冷雪的身份,想来不过是在青州小住一段时间,以后同三月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冷雪穆王的身份于三月并没有如何重要,柳郁文便没有同三月说明而任其自然了。
至于柳嘉修,他离开青州时三月同冷雪并不十分热络,收到的家书中也多是三月问他许多与长安相关的见闻记载是否为真,同冷雪的交游甚少被提及,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家小妹在他远在长安时已有了个相交甚笃的冷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