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后的第一天,三月收到了来自大哥柳嘉修的书信。除了日常的关切问候以及对三月的生辰贺语之外,因为三月去信质问,柳嘉修便将当年冷雪之于柳郁文乃至柳府的救命之恩的事情告知了三月,也解释了父子二人当初为何没有告诉她的原因及考量。
书信末尾,柳嘉修告诫自家小妹:“当下朝堂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小妹客居长安,不比青州,更遑论布衣天家之别,便是有往日情分,也要切忌有所牵涉而遭池鱼之殃。”
布衣天家,切忌牵涉。便是大哥不说,三月也是看得通透的,只是许多事情,哪是自己不愿牵涉,便真的能够“片叶不沾身”地全身而退呢?
三月是知道冷雪的这个香囊的。之前在青州时,她见冷雪常常佩着,也不曾换过别的,就随口问了句,才知道是冷雪亡母的遗物,珍重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而现在,三月发现,这个于冷雪十分重要的香囊里面,竟是装了自己的两条手绢!若是这个还能勉强用当初雪天相救的感恩、纪念之意来解释的话,那香囊中的另一件物什——一个半掌大的水沉香木雕,便由不得三月再自欺欺人了。
亦是一片竹林作背景,人物却成了一位身量修长的吹笛男子,似是微风拂过,其衣袍下摆微微扬起一角,眉眼间温雅的浅笑又好像是在看向什么极心爱的景致。
木雕的右上角处还刻着“独坐幽篁”四个小字,乍一看似乎其中的“坐”字同吹笛男子修竹般挺秀的站姿并不相符,但只要知情之人稍加联想,便也就不难解释了——香囊中的木雕与冷雪送给三月作生辰礼物的那个,显然是一对的!
冷雪再一次趁着夜色潜进南府时,三月早就独自坐在房中外间的木桌旁“恭候多时”了。
青竹在傍晚时分便被三月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桌上是用晏知意送的那套汝瓷茶具沏的热茶,还有一个木匣摆在桌上,里面装着的,则是三月昨晚在窗下发现的香囊。房间的一侧窗户虚掩着,但看窗外凛凛的寒气便知道,这是三月特意为某个昨夜翻窗的人留的。
三月端坐在木桌一边,见冷雪翻窗而入后也未起身行礼,只眼神示意了一下,语气冷淡:“殿下先喝杯热茶去去寒气吧!”
冷雪心中了然,也未多言,先是将原本留了缝隙的窗子细细关好免得吹了寒风进来,又走到木桌的另一边坐定,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不冷不烫,还是自己喜欢的一种清茶。
冷雪放下茶盏,刚想说一句“今日这茶清谈了些”,尚未出口,三月便将桌上的木匣朝冷雪面前推了推:“昨夜我去关窗时,偶然在窗台一侧发现了这枚香囊,当时灯火昏暗看不太清样子,便随手打开了——”,三月顿了顿,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也不知道是后悔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又继续说道,“想来应该是昨日殿下临走时不小心落下的。”
冷雪拿过木匣,打开,将香囊取出来摩挲了几下,感受到内里并未少些什么,便一边将其妥帖地收至怀中,一边说了句“还好三月捡到了,这于我确实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便没了下文。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皆是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冷雪是因为心中不太有底气,想通过三月神色来看出些什么;三月却是想细细辨别一下,眼前大名鼎鼎、在北境沙场上所向披靡的穆王殿下,是否真的是当年山洞里那个满身狼狈的重伤之人。
毕竟当初山洞中人的脸上尽是血污,三月又不敢擅自帮他擦拭以免碰着那几道伤口,因而并不清楚那人到底容貌几何,只对那一双清冷又好看的眼睛还颇有些印象。如今对比着看来,虽然冷雪定然同七年前不大一样,却是渐渐和三月记忆中的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重合了起来。
“七年前山洞里的那人,是穆王殿下?”三月先开了口,虽是问句却是带了几分肯定的语气。
“是,七年前我奉命去宛州巡查,途中被康王设伏刺杀,与留夷一行人走散了,又深受重伤,才躲进了那个山洞。”冷雪回答,神色同三月一般颇为严肃,二人的眼神也没有离开过对方。
“大哥告诉我说,四年前爹爹身陷囹圄、差点儿失了性命,是承蒙殿下出手相救才换来如今柳家的平安,其中可是有何缘由?”三月又问。
“柳大人本就是因为不愿同康王一党同流合污而被诬入狱,为他洗清冤屈、澄清真相本就是理所应当,但这其中,也确实存了我的一点私心。”
冷雪回答得坦荡又平常,但当时康王一派风头正盛、党羽众多,柳郁文在上位者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州罢了,若是换做旁人,又怎值得正藏锋敛锐的穆王冒着被其他皇子发现、针对的风险而筹谋营救事宜。
“听闻穆王殿下北境凯旋之后,陛下特许外出巡游、察访民情,青州偏远小城,可真值得殿下居留数月之久?”
面对三月的步步追问,冷雪自知不能再藏下去,原本便坐得端正的身体又正色了几分:“五年前我便在青州城东以江离的名义买下了那处宅院,去青州是早就打算好的事情,外出巡游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是我凭北境战功向父皇求的一个恩典。
至于青州为何值得我如此看重,从二月十二花朝节那日进城,到十月末青州初雪之后奉召不得不离开,这期间种种作为,三月当真不知道我为何在青州居留数月之久?”
三月原本沉着的脸登时红了起来,看向冷雪的坚定眼神也变得有些飘摇不定:“我,我……”一句“我当然不知道”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从前只当冷雪是难得的知己、是亲近的冷大哥,而今知晓了冷雪存了不知多久的心思,再看那些自以为好友间亲近的行为举止,虽然也都没有什么逾规越矩的事情,却是都带上了些男女间亲昵的意味。
今晚原本就是奔着坦诚、摊牌的目的去的,冷雪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当然是在三月意料之中。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绝知此事要躬行”,虽然事先有所准备,但冷雪这般突然地反问过来,三月又哪里经历过这般被人当面直抒“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之意的事情,原先的镇定冷静的气势一下子去了大半,自以为狠狠地瞪了冷雪一眼之后便低头不语,视线的焦点也从冷雪的脸转到了身前木桌的一处边沿,气氛一时凝滞,似是回到了当初的日澈山山路上。
只是如今的冷雪却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寡言少语的陌生公子,见三月这般,便想着让气氛松快些,原本也不是什么沉重哀恸的事情,语气转成如平常一般的带着些许笑意:“常言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见三月立刻抬起头蹙眉瞪着自己,冷雪知其所想,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继续调笑道:“既然我是被救的那一个,那我以身相许于三月也是差不多的,是吧?”
三月被冷雪这一番“歪理邪说”堵得一时语塞,片刻后又低下了头,小声说了句“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冷雪缓和气氛的用意三月自是明白的,但今时今地,于二人而言,都注定不会是一个多么轻松欢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