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安静了一小会儿,三月深吸一口气,平复平复心绪,努力让自己回到谈话刚刚开始的沈定状态。
三月自冷雪翻窗进来之后便一直掩在木桌下的小臂抬将起来,双手在底下一直攥着的,不是暖手的铜炉,而是昨夜冷雪当作生辰贺礼送她的那个锦盒。
将锦盒放在桌上又推向冷雪一边,三月勉力按下内心深处泛出的丝丝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先说了句“殿下先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尔后才正色继续说了下去。
“常言原本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才当相许’,且不说当初山洞之中,我身单力薄又不通医术,只是生了个火堆、撒了些药末而已,殿下吉人天佑,本就无性命之忧,我不过是平白捡了个恩情罢了,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又何况之后承蒙殿下出手,救爹爹于危难之中,如此大恩,任谁也不会说殿下是‘无以为报’的。
再者说,殿下该是被从前的那点恩情一时蒙了眼睛,长安之大,天下之大,三月不过青州小城里的一枝柳绵罢了,既当不起殿下心中明月一般的人物,也不愿弃了现下安适的生活去攀那侯门天家的富贵花枝。
所以,这水沉香殿下还是先收回去吧,以后定然会有比三月更合适的相赠之人的。至于三月从前无意落下的两条手绢,之于殿下也并没有什么用处,还请殿下物归原主、还给三月吧!”
三月一字一句说得条理明白,眼睛却是一直盯着桌上的锦盒没有看向冷雪,也就没有看到冷雪在她说到一半时便已然变得十分难看的脸色。当然不用看三月也知道此时冷雪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她才不敢抬头看的呀!
其实在此之前,冷雪也基本料想到了三月会是此等态度。且不说青州作别时三月还当二人是“君子之交”,不曾感受到冷雪的心思,更何况现下在这长安城中权谋交织、如履薄冰,冷雪这边储君之争的事情也还没有处理妥当,若三月真是一腔热情、不管不顾地应了冷雪,那才真是出乎冷雪的意料了。
虽是在意料之中,但如今亲眼见着、亲耳听了,却也难免有些黯然伤怀。冷雪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大口之后,对着仍是颔首低眉、不敢看向自己的三月作了解释。
“滴水之恩尚以涌泉相报,七年前无论算不算得上救命之恩,于我都是十分重要的,相救柳大人的事情,我虽然也存了报答的私心,却从未有过恩恩相抵这般的想法,更不想以此来要求什么,三月,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人,若真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话,那我不知该许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要许给我。
如今朝堂上的储君纷争非我本意,我本也不愿牵涉进去,此番回长安便是要解决此事,因为这其中关系重大又错综复杂,本想着全部处置妥当之后再回青州同你慢慢说开的,也免了你像当下这样重重的顾虑与小心,自始至终便想着如何决然果断地拒绝我。”
“我……”三月抬头瞪向冷雪,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月,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今日这般态度也在我料想之中,现在朝堂之事我还没有处理妥当,必然不会把你牵扯进来。你说我是被从前的恩情蒙了眼睛,但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十分清楚,这礼物当时便是依着你做的,既已送出去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更没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说法。倒是三月你自己,是不是有些被从前的旧事蒙了眼睛,难道在青州的这大半年里,你我游山逛水、品茶赏花,也都归结到从前的恩情吗?”冷雪说到最后,语气也不自觉严肃冷厉了些,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我……我之前只当你是冷大哥的——冷大哥,你不要逼我!”三月绷紧了身体,一副想要起身后撤的模样,语气和看向冷雪的眼神里皆带上了些委屈和无措。
三月哪里见过冷雪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她一直觉得冷雪虽然初见时清清冷冷的,相处下来却是位宽让温和的谦谦君子,脸上也常常带着笑意让人觉得亲近,与旁人口中冷淡疏离、战场上有着“活阎王”之称的穆王殿下并不相同。而方才冷雪那似是要直直刺进三月心底的凌厉目光,虽然于她并不觉得十分可怖,却也是有几分传闻中穆王殿下的气势了。
冷雪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了敛眸,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三月,方才是我说得有些急了,你不要怕我。我没有逼你,我也不会逼你的,但是三月,我不想只当你的冷大哥,不想与你只是淡如雪水的君子之交,你能明白吗?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突然,但我并不急在这一时,我愿意等,给你时间慢慢想、慢慢消化,可好?”
三月的目光又从冷雪移到桌上的锦盒上面,抿了抿唇,虽然知道冷雪颇有缓兵之计的意思,但就当下情况而言,这对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上好的缓兵之计。
“那……那就等回到青州之后再说吧,穆王殿下也可以安心处理朝堂政事,不必再为了三月耗费心神。”三月低声说道,又暗自在心里想着——或许我还可以在长安多住一段时间,反正舅舅家也挺好的!
虽是没有窥见三月的小心思,冷雪却也没有让其如愿:“不必等到回青州之后,二月为期,待新岁正月过去,二月初二,我再来找三月要一个答复可好?”
“不好!才两个月,太短了!这还算什么缓兵之……”三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只恨不得先找个地缝钻进去,再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冷雪怔愣片刻之后便笑出声来,起身走了两步到三月身旁,一边做了个他肖想已久的动作——抬手轻轻地抚了抚三月的头顶,一边笑着说:“我给你时间,可不是让你想什么缓兵之计的,两个月已经不短了!”
三月低头不语,一侧的脸颊却是已经涨的通红,身体也因冷雪的举动而绷得很紧以至于有些僵硬和别扭。
冷雪见状,神色黯淡了些许,收回手去又退开几步,说出的话中依旧带着笑意:“好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说定了!在此期间,我也有事要忙,不会再来搅扰三月的。临近年关,长安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之前在青州时你便对长安颇有向往,如今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好好体验一番。时间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三月也早些休息吧!”
三月闷声应了一句“嗯,知道了”,又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侧身在一旁站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冷雪,一副“恭送殿下”的规矩模样。
冷雪无奈地笑了笑,说了句“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想想”便利落地翻窗离开了,只留下三月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而后关好窗户,将桌上的锦盒收好,又卸了一身的行头,躺在床上,静静的也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