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大宥天宝二二八年秋。这一夜,有一星孛于北斗,此等景象恰巧与英江南岸六百里处的火光交相辉映。
“哥哥,”一人面目清秀,只是黝黑了些,短须无髯,身长七尺五寸,一头黑发,后颈处长着青赤黄白黑五色发丝,慌乱冲入营中,“刚才灾星问世,你说明日一战是凶是吉?”
营帐里一堆火盆,两人盘腿而坐,又站着三人。
“一颗星星陨落罢了,关吉凶何事?”正中而坐的那人说道,伸手烤火。
“哥哥不信天命?”
“幼时深信不疑,壮年之时丝毫不信,而今老了,却又将信将疑。”
“哥哥方才四十九岁,老甚么?”那人拧着眉毛责问,又转头问了另一人,“二哥,你信天命么?”
那人摇摇头,一头的灰发,“逸山,事在人为。若真有天命,你配两柄长短剑做甚?”
“嘿嘿,”祝汴憨笑,“俺终究比不上二哥,讲道理讲不过,打架也打不过。”
“可仕早已修成‘天人’,比不上也不丢人。”
“俺只是听我爷爷说过,灾星现世就得死好多人。明日一战,听说敌军二十一万,我军只有六万多。而且有一半是那‘凌烟阁’的人马,这些人穿铁甲,配好剑,一打仗就缩在后头。二哥,你说明日战场之上,那谦德君会否率领他那三万人马拼杀?”
“不会。”安远缓缓摇头。
“奶奶的,这群龟蛋……”祝汴骂道。
“凌烟阁虽说依附主公,却又不愿为主公效死命。依我看,那谦德君打得一手好算盘。明日一战若是胜了,我等所率前军必定死伤过半,他好日后拥兵自重。若是败了,敌军之中也有凌烟阁,剑首武成君与谦德君本就是泽袍,又同属凌烟阁,他终归少不了荣华富贵。”
“哎……若不是有二哥,俺立马带上剩余人马当逃兵。虽说名声不好听,可能保下这三千条性命终归是一件善事。”
三人正闲聊着,一名甲士于营帐外拱手向营帐内盘腿而坐的三人见礼。
“见过杜无视,见过安可仕,见过祝逸山。”
“何事?”最为年长的杜山问道。
“主公诗伯请前军主将及两位副将前往幕府议事。”
三人立即起身,依年岁先后而出。
正是秋高气爽,夜空如洗,一弯新月挂东南,满目星河入梦来。
恰才四十的祝汴,前几年还只是区区一马夫,三年里追随诗伯逢战必前,屡立战功。而今已是前军副将,诗伯更是为其取了“逸山”的表字。
可平日里他仍是一个马夫行径。
“俺问你,”他一把拽过那名甲士,“慕青源那老小儿可在幕府之中?”
“慕青源?小人不知。”甲士不敢有所怒色,摇头说道。
“便是谦德君那老乌龟。”祝汴高声喝道。
“谦德君确在幕府之中,小人只是不知谦德君高名上姓,并非有意欺瞒将军。”
“哼,他奶奶的,不就比俺高了一个小境界。还他娘的谦德君,本事再大,能大过俺哥哥……”
“将军低声,前头便是幕府了,小人就带到此处,三位径入即可。”这甲士生怕听到的越多日后便死的越快,赶忙扯了几句跑开。
三人于幕府之外见礼,随即入了营帐。
“明日,敌军二十一万,将陈兵于此。”幕府正中,高悬一面青旗,旗中绣有一个“玉”字。旗下一人,虽已年过半百,头上却只有一缕银丝,端的是老而弥坚。手握一柄长剑,剑锋直指挂起的一面鹿皮地图之上。
帐内一共五人,包括诗伯在内皆望着那面地图。
图上绘有英江负水,帝畿无疑处在地图正中央。帝畿之东,约莫一捺距离,正是现今五人所处的尚宝国。剑锋所指,恰是英江南岸。
“屿伯在此,约莫六七万兵马,庄伯在此,也六七万兵马。”诗伯剑锋先是指向英江之北,逆水之西,又指了指英江北,逆水东。
“只是有英江天险,两位伯爵密信与我,约定明日正午之前,两位伯爵能带兵渡江,正午时分便可在英江南岸列阵。”
“若是那两位来晚了,或者敌军不等正午便来打我们,那该如何是好?”祝汴扯着嗓子问道。
“屿伯、庄伯与我乃是刎颈之交,断然不会来晚。至于敌军是否提前来攻,我想也不会。”诗伯笑道。
“为何?”
“将军莫要说笑,”谦德君抚着灰须,言笑晏晏。头发灰白,后颈处却长着青赤黄白黑五色发丝,“敌军与我相隔三百余里,而今已到了丑时,距明日正午不到半日时间。敌军若来,不算与我军厮杀的时间,半日内须得折返七百里。若如此,即便我军败了,敌军明日也必定输于两位伯爵。”
祝汴说他不过,只能冷哼一声。
“喊四位前来,是想商议一下明日一战如何结阵?”诗伯问道。
“商议甚么?”祝汴拧着眉毛反问,“俺三人是前军,一万前军自然在前;主公自领两万中军,跟在前军后头,慕青源领那三万凌烟阁精锐猫在军阵后头不就成了?”
话音落定,营帐内立马落针可闻。火盆里的柴火不时发出爆响,帐外马鸣如哀嚎,秋风猎猎难再春。
一时无话,四人告退。
祝汴三人刚刚踏出幕府,诗伯后脚跟出,唤住了安远。抬手作揖,低首而拜。
“可仕,明日一战,若胜,流芳百世,若败,遗臭万年。还望可仕倾力相助。”
安远并不言语,只是长揖到地,反身便走。
“哥哥,你说主公为何不杀慕青源?要是杀了这龟蛋,主公自领凌烟阁众不是更好?”祝汴问杜山道。
“杀不得,一者凌烟阁众向来只听命于剑首,若是杀了,三万铁甲军必然生变。二来,此三年间,若不是这三万铁甲军壮我军军威,我军如何能走到这英江边?主公终归是个念旧情的主啊!”
“哥哥,你说这慕青源打得过敌军的武成君吗?两人都是剑首呀!”
“打不过。这凌烟阁既不同于江湖,又有别于庙堂。两人虽都是天子所封的‘君’爵,只是这‘武’字辈的剑首比起慕青源这杂号剑首定然强上许多。何况那武成君已修到‘青云’,比可仕的‘天人’也只差了一个境界。”
“‘武’字辈啊!”祝汴长叹一声,“俺何时能有个‘武’字开头的爵号啊?”
“想必难咯,”杜山调笑道,“大宥朝虽是势危,可也是世间无二的‘天下共主’,平日里,众诸侯为下属拟定的各种爵号,天子一概准许。唯有这‘武’字开头的爵号一概不许。逸山若想争个‘武’字头,不说难如登天,若是修成可仕这般的‘天人’,或许尚有可能啊。”
“哥哥莫要说笑,俺都四十了,还只是个五行不满的小行者,比那慕青源的大行者还差了一层小境界。别说修成‘天人’,便是修个大行者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俺爹说,秋来星空璀,春到骄阳灿。今夜星空确实璀璨得紧呐,只是不知明年春天的骄阳会否如俺爹说的那般灿烂。俺活了四十载,四十个春秋,却还看不透俺爹这个老马夫说了一句话。若是能活到明年,俺定要爬上最高的屋顶,看一眼那春天的骄阳有多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