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杉林,草木香气正盛,空气也分外湿润。莲舟一手捏着袍角,一手随意折下身畔一片水杉叶。晶莹的露水从叶尖滴下,顺着柔软的缎面滑落在鞋面,在袍子上留下道道水痕,莲舟却不以为意。
“小主,奴婢总瞧着,您进宫以来,唯独这几天要比素日里活泼些。”
“你可是觉着我平日太冷淡,没什么生趣?”
“奴婢不敢!奴婢知道小主从小便是这性子,只是……这两日总觉让人更好好亲近些,许是出宫了的缘故。”
“白芷,你同我是一起长大的,既然你都这么说,那便是了。”莲舟笑着,并不打算辩驳,只是径直前行。白芷提着一杆照明用的绢灯,心中隐隐想起一人。寻思半晌,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两人穿出杉林,眼前便是小巧但风格精美的伽蓝殿。顺着原路向西,尚未走出几步,莲舟便遥遥听到漆黑的殿内有细微响动,隐约传来人声碎语。
“小主?”
“别出声,跟我来。”莲舟起了好奇心,蹑手蹑脚靠近了,在伽蓝殿东侧檐下靠墙立定。天色尚且昏黑,透过纸窗隐约可见深处一点光亮。
“依小徒看,若不是那位顾施主突然出面,师父的计划该更顺利进行才是。”年轻的男声传来,似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莲舟一惊。
“……好在此事被草草带过,只可惜慧定不曾受到责罚。”又是个沧桑的声音,夹杂着不间断的咳嗽声。
“对了师父,那施主说的上好的法云香寺内已经所剩无几了。太后昨日没说什么,万一今日若怪罪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蠢货!真怪罪下来,遭难的也是慧定。我已吩咐道辰换了上等紫云香,其味虽不及法云馥雅,倒也是上等佛香之一。”
“阿弥陀佛,师父英明!”
“不过是个小插曲,无妨计划。只是译场新立不久,朝廷盯得紧,明面上不好动手。你我这些天暂且忍耐,咱们需从长计议,娘娘总不会亏待咱们。”
“是。师父请用茶。”
说至此处,屋内再无声息。莲舟满腹疑惑不安,也只得暗自记下,向西转往大雄宝殿的方向。
殿门半开着,紫云香的气味飘然而至。那名唤道辰的香灯师正坐在撑着头打瞌睡,见到来人,脸上顿显惶恐,连忙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小僧道辰,见过顾施主。”说着他便亲自将莲舟引至香盒旁,亲自拣出三根,恭敬道:“昨日承蒙施主指正,小僧惭愧不已。只是寺中法云所剩不多,便暂以紫云供佛。施主是识香之人,自然也知紫云香乃上等佛香之一。”
“见过小师傅。”莲舟点点头:“法云也好,紫云也罢,总比白檀要强多了。”说着将外袍拉至前发,先由白芷伺候着在一旁铜盆内净了手,方接过线香,来到形貌威仪的释迦牟尼佛前。她将香举至额前,恭恭敬敬闭眼许了平安愿,再依次插入供桌上的香炉中,在蒲团上盈盈三拜,嘴中低声诵念。道辰在旁看着,只觉她眸光疏淡彻骨,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潜心礼佛之时,眉眼间却散发出温和可亲的气息,不禁暗暗称奇。
待莲舟再起身,已近卯时。再行过一遍礼,便返身出殿。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白芷温言提醒道:“小主,太后该起了。”
“走罢。这里的氛围太好,可惜无法多停留。”感叹一声,俩人踏着初起的晨光缓步折返。
“顾小主,今日该好生预备着,晚上到片霞宫蒙受圣恩罢?”
“妾身谢皇上。有劳李公公了。”莲舟恭顺地起身,亲自将一只小巧的马蹄金递到李元禄手中,对方接过,立刻笑得眉不见眼。
“小主折煞老奴了!还望小主谨言慎行,切莫惹得宫中笑话哪。”李元禄压低声音,莲舟知他所指,再次跪倒谢恩。
目送几名内侍离开,莲舟回到屋内,琉璃台上的经文刚抄写了一半,半版面的文字墨迹尚且湿润。她拿起纸卷,感慨道:“回到这瑶光殿里,才有种活在宫中的实感。”
“小主回宫不足五日,可是又想念永宁寺了?”
“数你多嘴。”莲舟向碧芍瞪视一眼,叹道:“李公公说得不错。圣心难测,多说一句便是罪过,今日决不能像上次那般鲁莽。”
“奴婢这就去烧水,让碧芍去预备衣服首饰罢。圣心虽难测,体察圣意却也是宫人的本分。小主切莫慌张便是。”白芷的开解让莲舟心情放松了许多。
仔细净了身,略微绞了面,屋内充盈着夹着熏香的湿气。莲舟穿好内衫时,见碧芍已经吩咐两个小内侍将几只红木衣箱并两只首饰盒子气喘吁吁地抬进了主殿,登时哭笑不得。
“小主,奴婢将所有衣服都搬来了,您来挑最称心的!”
“那便这件吧。”莲舟看内侍一件件地翻出来摊开,只觉眼花缭乱,随手指了一件。细看时,竟是件蜜合色金缠枝芙蓉妆花大袖衫,在众多色泽鲜艳的衣物中分外雅致。再搭了件墨蓝底菱格填花纹罗裙,由白芷伺候莲舟穿了,只觉鲜丽夺目,却又不至艳俗逼人。挽起小巧的参鸾髻,拣两只石榴石镀银步摇,并一朵别致的大红珊瑚珠花;莲舟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一时怅然。她看着身后碧芍细心地将步摇插进发间,自己仿佛同皇帝口中那些“费尽心思的女人”别无二致。
“小主,这样是不是很好看?”白芷出声提醒,将莲舟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们觉着好看,那便很好。”从台前起身,莲舟略理几丝额角垂下的碎发,行至宫门前,石榴步辇已等候许久。斜眼可见远处正殿之门大敞,隔着屏风也能见到屋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陌生香气。想起上回侍寝遭拒、又遭责罚,幸亏惠妃为己解围。虽已过去许久,一切尚且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