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来至片霞宫门前，莲舟在悠长的鼓声中跳下步辇，由李元禄引入正殿。转入屏风后，只觉烛火昏暗，空气却分外温暖宜人。身材颀长的男子披着云锦妆花的龙袍，正侧卧在龙榻上闭目养神。两侧的宫人纷纷退去，偌大的殿内便只剩两人。
“莲舟来了？”
“是，皇上。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听到皇帝略显亲密的称呼，莲舟一僵。
“怎么，不习惯朕这样叫你？”
“皇上圣恩浩荡，妾身惶恐。”
“你来近些，坐在这里。”远处的男子叹了口气，俊逸的眉目掩藏在烛光投射下的阴影中。莲舟应了，恭顺地跪坐在榻前的软垫上。
“记得上次朕带着你回到瑶光殿，却去了慎妃处，此事在内廷中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你对朕可有怨怼？”
“回皇上，妾身不敢。”
“既然不敢，那便是有怨怼不肯说，是不是？”
“回皇上，臣妾从来不曾忘记皇上的恩宠。”
“你第一次侍奉朕，朕那时就觉得，你人在朕身边，心却不知道在多远的地方。上次再见，果真是一点未变。”皇帝和颜悦色地说着，莲舟听来只觉彻骨冰冷。
“妾身斗胆回皇上，皇上对皇后的情意深沉隐忍，令人动容。在妾身看来，皇上人虽在妾身身旁，心却在凤翼宫。”
“……哼！”皇帝迟疑几秒，复又抬头，饶有兴致地问道：“朕记得你曾经说过，只有皇后能得夫妻之爱，那是实话不错。那么对内廷的其他人，朕又该如何呢？”
“帝王之宠，对后宫是雨露均沾，对天下百姓则是福泽苍生。但古往今来，哪怕是圣人也难以全然做到。皇上是大夏明君，自然也是各位娘娘仰慕与依赖的天。”
“说得极好，这也正是母后每日为朕操劳之事。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对朕居然是一点情意也无啊。”眼神森然的帝王蓦然压低声响，仔细地审视面前看上去吓得浑身战栗，眼中却带着凉薄寒光的年轻女子。
“……妾身惶恐，不敢逾越皇后娘娘。”思考再三，莲舟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也罢，你很有趣，朕也无需再为难你。”皇帝语气放缓下来，伸手去解莲舟的腰带，动作急切却不鲁莽。“听说母后很喜欢你，时常召你过去陪她？”
“回皇上，妾身曾读过几本佛经，有时抄几卷佛偈，说些佛经中的小故事给太后听。”
蜜合色大袖衫被随意扔在榻上，一并散落着直接卸下的两支步摇。被皇帝打横抱上寝殿床榻时，莲舟微微发抖的身躯终于平静了下来。身旁的君王一如往常，带着威严又陌生的气息，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却不觉间更柔和了。
并不漫长的一夜，片霞宫内芙蓉帐中，自然是颠鸾倒凤不提。
“今上谕：咨尔容华顾氏。素娴内则。性生婉顺。长奉女箴。礼法是宗。钦赐：象牙嵌玉石莲花盆景一座。红玛瑙银孔雀步摇一支。景泰蓝琉璃东珠串一对。妆花宋锦两匹，织金云锦两匹，素面云锦两匹，香云纱两匹。钦此——”
“谢皇上圣恩。”
送走宣旨的两名内侍，碧芍与穗子将赏赐悉数从外间搬至殿内，大小几只箱子摞满了碧玉琉璃台。莲舟嘱咐白芷将小物件收入首饰盒子，再将衣料收入储物间。
“这盆玉石莲花也太厚重奢丽了，与这屋子格格不入似得。”莲舟苦笑一声，环顾四下道：“也没什么别处可去了，就放在床前的暖柜上罢。”
玉石莲花被放在了红木的雕花暖柜上，立时为布置简素的寝殿增添一抹亮色。莲花花枝曲折，一枝九弯。牙**拔，玉花明秀，色泽清朗，一眼望去便知是价值连城之宝。
“小主，皇上对您圣眷正浓呀。”
“这东西无比贵重，更是该隐蔽些好，免遭人议论。若被一时的圣眷冲昏了头，可是要掉脑袋的。”莲舟转向面前尚且高兴的碧芍，沉声道：“碧芍，切莫胡说。”
“是，小主。奴婢知错了。”
“这莲花再美艳，也是没有香气、没有盛衰的死物。哪怕是摆在片霞宫里，也迟早被人厌弃。苦日子还没开始呢，你们仔细着点。”莲舟语气轻快地说着，听得人心里一揪。碧芍哪里敢起身，殿内其他小宫女内侍慌忙跟着跪倒。白芷看在眼里，心明如镜。
“小主，灵瑞宫周美人来了。”穗子在门口叩三声门板，才算是解救了众人。莲舟微微蹙眉，仍是起身到了门口。
“顾姐姐早。”人声先至，清亮如银铃。莲舟等了一会，方见周慧然带着随侍宫女玉竹两人，便躬身行礼。
“周美人早。自打面见太后当日，便许久不见妹妹，今日怎么想起过来了？”
“皇上赐给姐姐一座象牙嵌玉石莲花，听闻以和田白玉为花，西域芙蓉石为蕊，锡兰碧玺为枝叶。这等罕物昨日才由大食使臣进贡，在片霞宫放了不过两个时辰，今日便出现在姐姐宫中。不知妹妹是否有幸一观呢？”
“无非是一盆玉石，你看便是了。”莲舟懒怠，直接将人引至寝殿。周慧然眼见实物，眼前一亮。左右看了几圈，不由得叹息道：
“不瞒姐姐说，自打我进了灵瑞宫，便再也不曾见皇上一面。也是奇了，姐姐几个月前承宠，皇上转而去了慎妃娘娘那里，一时间沦为宫中笑柄；昨日却又得圣恩，今儿一大早就受这等重赏，果然是应了那句‘圣宠要看造化，福报必有因果’哪。帝王之爱，果真这般阴晴不定的么？”
“话却不是这样说。”莲舟看她眉目间嫉羡之色呼之欲出，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帝王之爱，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恩宠罢了。”
“姐姐此言差矣。是了，妹妹来此本为虚心请教，到头来若分了姐姐的恩宠，姐姐大约要怨我了，岂会好言相对呢。”周慧然背对莲舟，眼中带笑，说话却毫不留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