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元年，夏朝新帝继位，承皇太后懿旨大兴土木、广传佛学，佛学之昌盛发达在当朝已渐入登峰造极之境。夏景帝继位五年时，都下已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穷极宏丽。
圣元八年三月初二，湖州府县令顾函章之女顾莲舟入宫。四月二十，封从六品容华。
芙蓉馆本是新进宫人承宠前居住与学习宫规的地方，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荡荡的。唯独今日，平日里格外冷清的前院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内侍监管事李元禄正高声诵读圣旨。
“今上谕：咨尔顾氏莲舟，克奉芳型。秉德恭和。赋姿淑慧。素娴仪矩。兹仰承太后慈谕，着即晋封容华。钦此——”
李元禄合上卷轴，对着面前低眉顺眼垂首的年轻女子，勉力从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话中却带着一丝不耐烦。“小主的好日子到了。快些收拾，往瑶光殿去罢？”
“妾身谢皇上。”顾莲舟叩首回礼，青色裙踞在石地上擦出印痕。待得内侍监之人走得差不多了，身后碧芍、白芷等丫鬟这才搀着她站起身来。
“小姐，裙子都脏了……”碧芍眼尖，取了怀中绢帕去拭莲舟裙角的灰，嘴里仍不忘小声嘀咕：“哎呀，宫里头规矩就是大，跪了这么一个多时辰，感觉腿都没知觉了……”
“没规矩。”稍年长的白芷瞪了碧芍一眼，嗔怪道：“都有位分了，还叫小姐？”
“奴婢惶恐！奴婢该死！请小主饶恕奴婢！”碧芍扑通一声跪倒，旋即被莲舟拉起。
“无妨。”莲舟笑着舒缓一会儿四肢，仔细将衣摆理好。“在自家这样叫也就罢了，宫里头可仔细着点，小心被挑错处，日后有得你受苦。”
碧芍点头如捣蒜，紧紧跟在莲舟身后，一行人走进屋中收拾。莲舟回头看去，偌大的院中空空落落，身旁除了碧芍白芷就剩下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穗子。屋内也没有什么行李，无非是从府中带来的一些衣物用度。外间尚行司早已预备下新进宫人移宫的红鸾马车，车头的枣红马儿时不时朝天嘶吼一声，仿佛也在催促宫人们快快离开此地，前往新的去处。
傍晚时分，皇城中气温骤降，莲舟坐在车中，隔着水红纱帐朦胧地看向外间匆匆行礼又匆匆走过的宫人。
四马并驾的红鸾车是每个新进宫人头一遭移宫的脸面，织金丝珊瑚红帐顶与水红簪花挂帘，于大多数苦熬白头的宫人来说，或许已是一生最大的恩赐。然而因着是新进宫人中最末承宠的一个，莲舟这辆红鸾车便显得有些孤独。木质车轮缓缓碾过石砖路面，皇城西侧最偏僻的小道上，除了几个往来洒扫的宫女内监，几乎没有一丝人味。
“小主，这辆马车真好看，比府上的气派多啦！”碧芍走在车旁，颇为好动地四处张望，身后白芷直皱眉。
“天子脚下，吃穿行居自然是上佳的。”顾莲舟闭上眼，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事物。“无论如何，断然不会失了脸面气度。”
“小主可别惯着碧芍，”白芷笑盈盈地接腔：“从前在府里头就这么跳脱不安分，现在可得拘束起来，好好侍候主子。”
“那是当然。”莲舟微笑道：“都说瑶光殿地势偏僻，但胜在清静，离着沁芳园倒也不远。早就听闻沁芳园里玉楼牡丹和七叶芙蓉乃是花中绝品，得了空过去，时常赏玩倒也不错。”
“……小主，可别顾着看花呀，”白芷连忙回道：“往后若想一世安稳，还得靠着皇上眷顾。只是这瑶光殿到片霞宫的路，可是最不好走的。”
莲舟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与其他官员千金嫡女不同，她自小就内敛极不爱说话，因此遭到府中上上下下的排挤。年岁渐长，更是愈发沉浸于书中，冷怠不愿理人。直到新帝继位选妃，府中人忙不迭将她送进宫中，于她和家人竟都是极大的解脱。好在入宫后尚算稳妥，尽管差点被内廷忽视，对她来说，承宠无非时辰早晚罢了。
红鸾马车行至瑶光殿前，缓缓停住。莲舟跳下马车，已有四五个内监宫人跪在院中候着。四下看去，瑶光殿内声光俱静，主殿一片漆黑，只有院中的白玉兰、紫蝴蝶随着微风开得醒目，显出一丝生气。
莲舟免了礼，一面向偏殿走一面问道：“主殿的慎妃娘娘可是外出了？”
“回小主，这个时辰慎妃娘娘许是在未央宫里，和惠妃娘娘用晚膳呢。咱们娘娘平日里不常与各宫往来，也就去未央宫勤一点儿。”
“咦，未央宫可是在最东边？慎妃娘娘可真不怕麻烦。”碧芍奇道。
“自然是皇上更喜欢惠妃。若想多沐圣宠，一天跑三遭也值得。”莲舟淡淡答道，已经进了偏殿。碧芍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
踏进偏殿，一股夹着陈年木头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白芷直皱眉，斥道：“怎么收拾的？霉气熏天！”
后头小内监慌忙跪下，道：“顾小主赎罪！白芷姑姑赎罪！原本要来这里的谢才人没了，封殿就封了月余。起先没人敢动，刚刚才打开收拾。”
听闻“谢才人”三字，众人立时噤声，仿佛触犯了什么大忌。莲舟看她一眼，见那几个内监宫女畏畏缩缩、形容战栗，叹口气道：“罢了，让我们自家人来收拾。你们且下去吧。”
那几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莲舟心中烦闷，命人将殿门关了，白芷和碧芍连忙拾掇起来。殿内虽说气味刺鼻，一应物件却是精美完好。绕过正厅的点翠云母山水围屏，眼见碧玉琉璃台铺着厚厚的玉色妆花云锦，上摆一盘西楼海棠，用龙泉青瓷盆栽着，模样十分好看。更不必提雕梁画栋的床架与提花棉被褥。白芷将里三层外三层的绛纱幔卷起，吩咐小宫女将另一侧黄花梨木妆台拭净，再将炭炉热热地烧起来。碧芍点起黑沉水香，混着茉莉花瓣的气味悠然散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陈年的霉味消失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