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谢病酒醒来后的几天,他好似已被殷家遗忘了一般,除了芙裳外便再无旁人来理会他。
芙裳生在殷氏族中,祖上几辈都是服侍族里的下人,传袭至今颇有几个身居要位之人。她是家中幼女,兼生得貌美,自小便很得父母亲人宠爱,盼望着有一天或能平步青云。她虽名为婢女,从小吃穿用度却与后院中一些未入排行的小姐无异。她生性慧黠,心中又有些傲气,觉得若能修炼,凭靠自己便能闯出一条青云之路来,便不爱听父母絮语,更不愿遵从他们的安排。这次便是借了族主亲令的威严,接下了照看谢病酒的差使来避开父母的唠叨。
她开始只将照料谢病酒当做一个躲懒的借口,并未如何悉心周全,只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每日给他喂些汤药,便觉自己做出了很大牺牲,算是尽了心了。然而这次他醒来后芙裳却觉得自己待他似是有些不一样了,却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同。许是自己从未见过像他一样的人,长得干巴巴,瘦伶伶的,内里却好似堆掩着比旁人都要深切沉甸的,难解的事物。
她感到好奇,又没来由地有些许扎根于胆怯中的怜惜。他的言谈行至间总是略微缓慢地,奋力而无力地,糅杂着隐晦的痛意和疲惫。她同他说话时仿佛自己的所思所见都变得深沉了许多,不再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了,不觉间竟是隐隐希望自己能同他分担一些苦痛,让他能不再那么孤寂,能真心地笑上一笑。
待得堪堪四天过后,却来了个人要将谢病酒传走,说是要带他去见一位尊贵人物。芙裳悄悄一撇嘴,瞧了谢病酒依然苍白瘦削的面容一眼,心里有些担忧,便微抬了下巴对那人道:“我奉了族主亲令照看于他,在有新谕传达前却是不好相离,让他一人前往。不知阁下从哪位尊主处来?所为何事?”
传信之人面目冷肃,鬓发间夹着缕缕银丝,眉若雪痕,着一身霜色道服。芙裳说话时他正背着手定定钉立在谢病酒榻前几步,目光如电地打量着对方,闻言便略略看了她一眼,唇角一勾,皮笑肉不笑道:“召他去是有好事便宜他。你要想来也可,或许有一步登天的机会也未可知。”
芙裳拧起了眉,还道再问,却被那人掐灭了话头:“你既是服侍他的婢子,便现在去伺候他焚香沐浴,记得用点好些的香料,三刻后我来接人。”说着便不再理会二人,不见其如何动作便已出了房门,杳无踪迹。
芙裳惊了一惊后却是对着房门处半恼半掩地啐了一声,噘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颐气指使,还不是狐假虎威?要是我也修道……”说着她语声渐轻,转眸一看,却是瞅见谢病酒正在床榻上静静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得双颊晕红,半气半羞,绯若桃华:“你瞧什么瞧?真真是个木愣子!看我这么为你操心周全却也不为我说上半句话,帮上半句腔!木死你算了!”
谢病酒眨一眨眼,侧过头去沉哑道:“多谢你了。沐浴之事我自己来即可,不必麻烦你。”
芙裳一甩袖子,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吗!若不是领了这差事,你看我理不理你,谁还上赶着给你洗浴?”她来回踱了两步,咬了咬唇:“我在族中从未见过这人,说不好他是替谁来的这趟,不过看来似是对你并无什么恶意。我去给你放浴汤,你若是能自己起来,便待会儿在我隔间最右柜子第三层左边的匣子里取最底下的一块香料来,是绿色的!别拿错了。”
说着她碰了碰耳边的樱玉垂络,迈着小步跨出了门去。
谢病酒垂眸默然几息,眉间是掩不住的疲倦灰暗之色。他前次身体的亏空还未完全康复,这次的赤还丹虽是强化了他的经脉骨骼,却进一步地掏空了他的底子,须得以富含精华的药食养着才能徐徐添补回来。但这里并不比在殷昭处,能有上佳的药膳时时供奉着,平时的吃食不过寻常,填饱肚子虽绰绰有余,但补身却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他还有玉环要蕴养……
他轻轻叹了口气,撑着酸软的手臂坐了起来,尽量快捷地下了地,套上了俞显宽大的衣袍和鞋袜。他并未第一时间去取那香料,而是先走到了房门前,往外望去。南地的冬季本就短暂,如今更是早已过了雪落的季节,但外间仍是光秃一片,显得天地空茫。屋旁栽有几株临近凋谢的红梅,花瓣颤巍巍地,欲落不落。他望着这梅花,却是冷不丁地想起了殷昭院中的白棠来。他突觉自己也像是这余下的花朵一般,于冰寒中颤颤欲坠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冷得像刀割般-而后转身回了屋里。
芙裳急匆匆地回来时,便看见谢病酒正呆呆地坐在桌旁,桌上放着的正是她交代的那一块黛绿色的香料。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止住了声息。他总是像有着沉甸甸的心事,一不留神时神思便游去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这种时候她总是想将他拉回来,拉进她的世界来-暖一暖他,抱一抱他……
“你在想什么呢?”芙裳轻声问道,缓步走到他身侧后又搭上了他的肩头,却觉便是隔着冬衣也十分咯手,心中不由微微一涩。
“没什么。”谢病酒转身站起,让她的手滑了下去,沉凝答道,“带我去沐浴吧。”
芙裳咬了咬唇,心中涩意更甚,但还是点头道:“好,我这便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