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裳为谢病酒拢起一头半湿的乌发,以发带松松系住。长发泼背而下,愈发显得他肩脊伶仃,眼深唇薄。她抬首向前望去,目光与妆镜中的后者相遇了,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怔然无言。
“走罢。”一声冷淡言词突从二人身后传来,芙裳一惊,蓦地转过身去,正是方才那传信之人正面无表情地立于屋中,背手望着他俩。
谢病酒尽量利落地站起身来,对那人略显生疏地稽首一礼,垂眸淡声道:“还请阁下带路。”
那人扫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点兴味的笑来,并未回礼,只点一点头:“你二人随我来罢。”
三人出了门行去,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穿过了无数庭轩水榭,院阁殿台,如行在迷廊之中,一意前进,难辨脚程。谢病酒气虚体弱,待得终于停下时已是面似新雪,唇若霜染,但寒而烈的一双眼瞳却在不觉间迸燃了起来,于乌发鸦睫间点起了两抹幽幽熠色。芙裳想要扶他前行,被他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
前方那人停在了一座不甚出奇的院子前。依然是双手背立,转头看了谢病酒一眼,眉宇间难得带出了一点笑意。他凉声道:“就你这体质,要来爬我宗的涅槃阶,怕是爬不过第一渡便垮掉了。”说着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一个玉瓶便抛在了谢病酒面前,被后者堪堪舀在手上,“这是我宗秘传的应生丹,一瓶七丸,一天一丸。”言罢他不再理会二人,抬手随意敲了敲木门,便携了他们推门而入。
在院外难窥其景,内里却是葱茏馥郁,四季皆盛-正是殷殊的小院。三人穿过了万千重枝叠花后,只见一座织蔓藤屋静立,屋门已是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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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娃娃果然有几分意思。”殷殊侧身倚在宽大的卧榻上,以手撑额,一袭精白祭衣的后摆如流水般倾泻落地,辗转出几许莹莹波光,“看起来是心比天高,却不知是否会命比纸薄。”
谢病酒垂手而立,唇抿一线,并不作答。芙裳站在他身侧稍后处,闻言更是惶惶然,不敢言语。反倒是那端坐一旁的传信人冷冷道:“无有野心之人方才活不长久,任人宰割。宿微,你又何尝不是心比天高?”
殷殊却是笑了起来,声色悦而空渺,绕耳不散:“你说得不错。不过你这样替他说话,还平白赠他应生丹,可是看上他了?想要收他为徒?”
传信人哼了一声,双眼一翻:“想要拜入我鸿鹄洞天,至少需得攀得八渡涅槃才有这机缘。若是他有这等造化,我收了他又有何不可?”
殷殊笑声转淡,目光重又凝注于谢病酒面上。两人对视了一瞬,后者却是不闪不躲,瞳光幽烈。
“那便就这样罢。”殷殊转开目光,淡淡道,“你且带他回昆山府,以天元镜为他测一次资质,若有些天资,便许他登一次涅槃阶,按规矩来-三渡凡羽,五渡庶禽,七渡洞天。若是半点没有……”说到这里,他漠然扫了谢病酒一眼,“便给点凡世金银,让他自生自灭罢。”
听着两人对话,芙裳睁大了双眼,隐有所感。她来不及细想,只觉心跳如擂,一步迈出便跪倒在了地上,拜求道:“婢子恳请随他同去,便是做名随身侍婢也心甘情愿,还望尊主成全!”
屋中一时寂然,殷殊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道:“你是族中侍女?测过资质吗?”
芙裳闻言微微抬起了头,一双明丽的眸子小心地望向了殷殊,细声答道:“回禀尊主,婢子的太叔父任族中门客,为婢子测试过资质,是……下上等的评品。”
殷殊挑了一挑眉,未置可否,而是望向了一旁的传信人。后者哼笑一声道:“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我看这小妮子气性旺盛,呆在你这儿怕是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心有不甘。”说着他又目光如电地看向了地上的芙裳,“不过你这女娃儿却是要想清楚,我宗虽是不完全在意资质品评,只看能攀得几渡涅槃阶-但这跟天资却是息息相关的。资质越高者,通常便能攀得越远。若是只得三渡以下,你便只能被拒之门外了。到时候却不知殷氏还能容你不容?”
芙裳双肩微蜷地跪在地上,闻言不由得手心渗出了些许冷汗,攥紧了自己的裙边。她心中既是激动难当,又是惶惑难言。最终她望了一眼身旁的谢病酒,心下一横,下了决断,挺直了背脊望向传信人,坚决道:“芙裳只愿试上一试,绝不后悔!”
那传信人嘿然一笑,点头道:“不错,有些志气,那你便随我俩一同去罢。”说着他站起了身,“既然此间已是定下,宜早不宜迟,这便出发吧。”
殷殊懒懒地挥了挥手,并无半点起身相送的意思。传信人也不以为意,脚步一转便向外走去,芙裳也紧随其后,但谢病酒却静立于原地,瞳光幽灼,似是不愿离去。
他定定地望着殷殊,语声沉哑,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阁下为我这样费心安排,不知是为了何人?”
殷殊并不回答,一张雪玉小脸淡淡地,笑意全无,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谢病酒等得几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又问:“她……可还好?”
殷殊微微抬眸,带出了一抹似暖还寒的笑意,哼笑道:“这却不是你该管的。”
谢病酒凝视了对方半晌,终是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接着稽首一礼,便转身率先走了出去。
那传信人两眉一挑,望了两方一眼,嘿笑一声,也携着芙裳离去,留下殷殊一人。
这白发男童见三人离去,便从榻上斜斜坐起,任由长发与祭衣倾淌,两相交映,散落成一地的莹莹皎晖。他似是笑了一笑,喃喃自语道:“小石榴啊小石榴,你要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