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眨眼间,七年时光便悄悄而过。玉溅霜终是脱离了被人日日照料看顾的境地。虽还未正式开始修行,不曾间断的日日药浴,餐餐食补也为她此世的身子奠定了浑厚的基础,只待日后厚积薄发,扶摇而上。
而她在半年前更是寻得了一个意外之喜-她找到这一世的投影伴生之人了。
那时正逢上元节,她与丹山阁中排行第三的殷暇,第七的殷晗,十二的殷曦等几个课业年考出色的子弟一同被四伯父殷谦放鸭子般带着去凡世城镇游玩。
玉溅霜并不如何喜爱熙攘喧闹的人群,也未曾与几个兄弟姐妹十分交好,因此只是停留在了殷谦身侧,静静地看着几个同辈如干涸已久的眷水游鱼般,投入了面前的朦朦灯火相映的人海之中。
殷谦低头问她道:“昭儿不愿去与你七哥他们玩耍吗?”
玉溅霜莞尔回眸望他,笑道:“昭儿在伯父身旁更心安些。”
殷谦失笑,摇了摇头:“你道你家伯父便是只有这么点能耐,在身边的人才看得住吗?”说完看着她已初显妍丽的清柔笑靥,不由得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道:“也罢,那便由伯父陪你去逛一逛,如何?”
玉溅霜心知不好再拒绝,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被殷谦牵住手后随着他向前走去。
殷谦带她猜了灯谜,吃了汤圆,又赏过了花灯。饶是玉溅霜并不如何被吸引,却也在这溢满人间烟火气的漫漫游赏间觉出了些许独特的趣味。
人间百相,无一相同。她当初在人世游历时更似一个抽身在外,冷眼旁观的短暂过客,路遇恶行时会主持正邪,由因导果,而后片叶不沾地游离而去。然而如今身似蜉蝣,正邪混惑,她随波逐流于朦胧流转的人情灯火间,竟似是短暂地融入了其中,微微探及了自己那颗难以触动的为人之心-而这一瞬间的动容,却是成为了她寻到投影相随之人的契机。
那时她已孜孜寻找那人六年多,叙命书上已是刻录了许多她相遇过之人,然而却是一无所获。她只以为那人既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快速攀登至合道巅峰,应是不仅根骨资质出类拔萃,背后更必定有无数资源支持,因此她主要的注意力便放在了身家背景优越之人身上,并未想过去往人间尘世里寻找过。
此刻的蓦然相遇只能说气运在她,时也,命也。
她与殷谦缓缓顺着人群走去时,隐约听见了前方有殷晗殷暇的喝骂之声。她抬首看了一眼殷谦,只见他唇边衔有一缕意味不明的浅笑,径自握着玉溅霜的手便朝那边走去。
待到得那方时,眼前已是一片混乱。殷晗殷暇正压着另一个男孩殴打,意气昂扬;殷曦等人在一旁拍掌喝彩,兴高采烈;而周围行人则围在了稍远处,指指点点。那男孩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蜷缩得如同一只虾米一般,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竭力护着头腹。玉溅霜见此不禁心中微动-不论起因为何,这着实已成了宣泄享受般的凌虐欺侮,透露着昭昭恶意。
她轻轻抽回了被不动声色的殷谦握着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温声问道:“曦姐姐,你们在做什么呢?”
听闻她的声音,几个孩子皆是回头来看,却是一眼望见了正站在玉溅霜身后的殷谦,皆是唬了一跳。殷晗殷暇反射般地松开了那男孩,如烫脚虾一般蹦了起来,站在原地呐呐无言。
玉溅霜见那男孩依然倒在地上似是人事不知,恐怕未弄清楚缘由他便一命呜呼,便解开了肩上的厚绒披风,几步走上前去俯身将那男孩扶起后用披风将他环住,又在披风的遮掩下摸了摸他的脉搏-虚弱却稳定,暂时是死不了的。
殷晗等人看着她的行止,只觉瞠目结舌,满心不解。其中脾性最是骄横的殷晗更是连在场的殷谦也顾不上了,身形一动间便拿住了她拢着披风的手腕,拧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溅霜并不回答,只是转首望入了近在咫尺的殷晗眼中,轻柔问道:“他是怎么得罪了两位兄长吗?”
殷晗平素与她无甚往来-他因资质出众,备受关注宠爱而养成了一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蛮横性子,但却对玉溅霜素来是冷淡相处,敬而远之,对她的印象也好似雾中看花。这是因为他浓烈的胜负心,攀比欲既无法施展在天资更胜于他,却望去温和柔软的妹妹身上,却也不允许他与其相处和睦,兄友妹恭。
然而此刻不知为何,他竟是在玉溅霜的凝注下心中微寒,情不自禁地退了一退,却又因未曾松开拉她的手而扯得她几乎绊了一跤。反射性地扶住她后,他似是对自己没来由的退缩恼羞成怒,便狠狠推开她道:“这等凡人贱如蝼蚁,我打他还需要理由吗?他的存在便是污了我的眼睛!”
玉溅霜未有修为在身,被已然入道的殷晗猛然推开后险些摔倒在地,却幸而被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的殷谦稳稳扶住。在那一刹那间,玉溅霜唇边的微笑由温软遽然转做幽寒,不渝之情倏忽而生。转世后虽是修为不再,却也是一直养尊处优,受尽照拂与宠爱,何曾被人动粗过?更别提前世拜入师门后的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在定缘道君的保驾护航下,大多困难磨砺皆为同己争,同天争,纵是需得同人相争时也是以阳谋转圜,谈笑挥剑间赢下一局。
换言之,玉溅霜此刻的恼怒不过是因为她已太久未当过弱者,所以早忘了身为弱者会被如何对待。这个男孩儿在殷晗看来贱如蝼蚁,她如今又何尝不是蝼蚁之身?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当惯了祖宗的人终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要以孙子的身份去觅得一线生机,还不止是一次两次,又怎能不乍生恼意?
但那一抹不渝却是随生随灭。那一瞬的冰寒笑意被半掩在了踉跄间散落的乌发之下,无人窥得。站稳后玉溅霜似是不由自主地向后轻轻伸手一探,拉住了殷谦扶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顿后,那手安抚般地反握住了她,散发出融融暖意。玉溅霜于是抬起另一手将散发别至耳后,对殷晗露出了一个如雨后春蕊般泫然欲泣的娇嫩笑容,带着三分怯意道:“是昭儿错了,七哥哥莫要生昭儿的气,好吗?昭儿……昭儿只是看他好似很痛,有些可怜……”
殷晗看着她这番示弱的柔软情态,一时之间竟是语塞无言,隐隐升起了些许愧疚怜惜之意。而旁边的殷曦殷暇虽是有心想要开口打个圆场,却在殷谦漫不经心的视线下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数息后,殷谦终是轻笑一声,打破沉默道:“好了,不过是兄妹间些许拌嘴,妹妹既已道了歉,哥哥也该大度些才是。”他看了依然躺倒在地的男孩儿一眼,接着道:“这孩子也的确可怜。昭儿,你可是想救他?”
玉溅霜也望在了那男孩儿脸上。只见他鸦发散乱,墨睫微颤,对比间更衬得他面无血色,嘴唇青紫。要是不对他施以医救,他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若是从前的她,却是应会纵览局势,寻清缘由后以雷霆手段让对方种因得因,种果得果。好似当初救回殷殊时,便是在得知他的无辜之后予他秋水,让他能手刃伤他杀他之人。然而此时她却是深陷局中,身不由己,唯有借势操棋落子而已。
许是那曾被触动的为人之心作祟,又许是此刻同为蝼蚁的由己及人,她心知就算这孩子能被医治一时,也无法被救一世。身为蝼蚁却无庇护而活,只能是命悬一线,朝不保夕。
于是她侧首望向殷谦请求道:“伯父,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家吗?就算在这里把他医好了,昭儿也怕他日后会冻死饿死,那我们今日所做岂不是全然白费?”说到此处,她轻轻摇了摇殷谦的手,在他纵容而幽深的注视下和殷晗不敢置信且恼火的目光中,尤带着泪意又绵软地笑缠道:“好不好嘛,伯父,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