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溅霜缓缓阖起双目,细细地将叙命书上所述的记载抽丝剥茧,首尾相连。
她果然是曾见过他的,但时光已久,又并未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被遗落在了记忆的幽墟之间。
那时她在入道三百载时初入精魂,于是在拜别了定缘道君后便出门游历,求一张一弛,以此巩固心境。她并未架秋水自极空遁行,而是在出了灵玄奥妙门的辖域后便买了辆简陋的马车,缓缓往南地而行。
在这三百年间,她绝大部分时日都耗磨在修行之中,偶有空隙也只在定缘道君座前聆听教诲,并未真正离开过宗门。因此当时她虽则深知战乱的残酷,但在奶娘和徐子规的极力保护下并未真正见过,也未真正识得人世中不因时势而起,来自于人性中难以教化的怯懦,盲从,逐利而去损害,牺牲它人之恶。
实则现在看来,她收集投影的方式,又何尝不是源于她的本能之恶,求活之心呢?
她曾以为自己的向道之心坚韧纯粹,但如今想来,正是这份百折不挠,行到南墙亦要强行劈出一条通天大道来的刚烈决心才让人已然分辨不出-它究竟是道心,还是魔心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否正是因为她的道心已被打磨得失去了为人的那一部分,不再视人为人,而是视其为刍狗?
被天道夺为资粮和因自己而死,对无辜者们有所区别吗?因反抗的牺牲,是正义的牺牲吗?
何又为正,何又为邪?
玉溅霜漠然想到这里,只觉此节难通,想得狠了时额侧便开始隐隐作痛。她只能姑且将之抛于脑后,再次将思绪转圜到叙命书所唤起的回忆上来。
她当时并无甚目的地,于是便自凡世中穿行,往幼时那座偏远小城的大略方向而去。
千叶世界灵气繁盛,广无边际,便是合道道君也难以探得尽头。如今归于玄门掌控下的地界被大致分作了北域,西极,南地,东隅四域,分别以云海,溟水,十万大山以及无尽迷廊四处天地造化的奇地为尽头界限。而在这几处天地奇险之外,更应还有只在传说典籍中被记载着的失落灵境-譬如昆仑墟,譬如不死山。
玉溅霜步入南地之后一路行去,所见所闻同她记忆中的烽火狼烟,遍地尸骨全然不同,一派平静繁华,仿佛那时的苦痛才是一场虚幻遥远的噩梦。她略略找人问询了一二,方才得知那次战乱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新的皇姓,曰李,传到当时也已是第三代了。而她幼时曾与定缘道君一同生活的那座小城,亦是在当年那场战时大火中毁去,只留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凡世王朝多倚赖修道世家道派而生存,交替兴灭在道门中人看来如朝生夕死,不过是用来博弈,修行的棋子而已。玉溅霜幼时所经历的那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战乱,便是在南地的几个修道世家相互吞并所致,直到其中一家合纵连横,将其余几家一并压下才平息了下来,另扶了新帝上位。
她孤身一人时走时停,不觉间已是数年过去,一颗道心复又净似琉璃,内外明彻,便自觉是时候回归宗门,师尊座下了。而她那时也恰好行至了南地尽头,十万大山的边缘,却是偶然遇见了一座周围人迹罕至而妖物横行,几近与世隔绝的山村。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殷家老祖-殷殊。
当时玉溅霜并不知晓他的姓名,也未曾问过。当时她在那个村子略停歇一夜时,发觉外面似有人声沸腾,于是便走了出去查看。她循声而去,竟看见在村子后方的山脚下,村民围绕中,有一名遍体鳞伤的白发少年双手被反吊在了一颗粗木之上,气息奄奄,显是内外皆伤,几不能活。
玉溅霜见到这般情景,虽是心中微讶,但也未即刻出手,而是在人群外寻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询问详情。她虽曾为自己施了层简易的幻障,但望去仍是面容秀丽,温柔动人,那小姑娘见她纤纤弱质,又面带和暖笑意,便拉她到了树林阴影处,悄声道出了来龙去脉,又劝她快些回屋,莫要被其它人瞧见了。
玉溅霜微微一笑,点头答应后于指端掐了个诀,周围荧光微烁间,上一息还吵嚷不休的一众村民便如昏厥般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了地上。而她迈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同样坠入深眠的小姑娘,为她留下一缕保暖灵气后便徐徐向殷殊行去。
据那小姑娘惶惶中所言,碍于她的乍然到来,明天傍晚本才是殷殊被行刑的日子。然而他却在今晚试图逃走,被众人捉住后又以口舌相讽,言语尖锐刺人,针针见血,于是被恼羞成怒的村民们揍了个半死,吊在了树上。刚刚的人声鼎沸便是众人在争论是否应该提前行刑,还是该等到最好的时辰-名曰药效最佳之时-再杀人,放血,烹肉,煮骨。
殷殊被如此对待的原因便是他那一头不类常人的天生华发。虽然人道仙途之间犹如天堑,但是仙道终究是扎根于凡世,而这个村落就坐落在十万大山的边缘,更是孕育出了许多非凡之力的传说。其中之一便描述了一类名为三奘的异兽,形肖人族,能言善辨,天生白发,食之能保人长生不老。
殷殊并非出生于这个村子的人家之中,而是被一名猎户在进山狩猎时意外捡到。当时他身裹襁褓,头发还是细碎浅色的绒毛,因此村里人只道是不知被何人所遗弃的弃婴,并未往异妖精怪之上去想。殷殊不曾被哪一户人家所收养,而是吃着百家饭活了下来。随着他渐渐长大,一头皎似月辉的华发一年长过了一年,不知从何时起,各家各户都开始流传起了有关三奘异兽的窃窃私语。最终垂涎和贪欲压过了这十数年相处下来的情份,殷殊被村民们捉了起来,只待被宰杀分食。
这故事虽然称得上令人叹息,但在当时的玉溅霜心中并未溅起太大的涟漪。她受徐子规的教导而明对错,又受定缘道君的训诲而明正邪,但是正邪对错对她而言只是一种须得遵守的概念,一条应行的道路,是大道真理的一部分。
受迫害者未死,因此玉溅霜只打算救人,不准备杀人。
她在将殷殊放下来时依然端着那和暖的微笑,毫无悒忧怜惜之色,而后自须弥囊中取出了一枚丹药,用泉水化开后抚着殷殊的后背给他徐徐送饮了下去,又细细运转灵气助他炼化药性。如此反复了数次,殷殊终是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殷殊缓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猛然坐起,紧紧地抓住了玉溅霜的衣袖,大睁着一双晶亮眼眸急急道:“您是仙人吗?求您收我为徒!我很能吃苦的,什么都可以为您做!”
玉溅霜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拨开了他的手,站起身道:“我并非仙人,只是一名修道士而已,也未曾准备收徒。不过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她笑了一笑,又接着道:“往东南方向的七百里处的岐阳山脉中有一座仙道宗门,名为迎凰栖凤宗,你若是决意要步入仙道,可往那处去,若是有机缘,便能拜入其山门。”说罢,她和软地弯了弯眼眸,便要转身离去。
殷殊却又猛地拉住了她的袍袖,嘶声嚷道:“仙子!那这些人呢?你若是就这么离开,我恐怕走不出几里地,就要被他们抓了回来,宰了分了吃了!”
玉溅霜闻言垂眸向他望去,淡淡道:“这却是我疏忽了。”说完她并起剑指从腰间凌空一划,寒光粼粼的秋水剑便浮现在了殷殊面前,于空中微微沉浮。“谁要杀你,你便去杀了他罢。”言罢,她仍是微微一笑。
殷殊瞪大了双眼看着她,似乎拿不准她是否是在说笑。然而默默对视半晌后,他只觉对方望来的的点漆双瞳竟不似生人所有,仿若由玄玉磨成的死物一般,内中无波无光,漠然少情,与她唇畔的温软笑意判若两人。
他心中微微寒栗,终是慢慢点了点头,抿唇握上了秋水剑,略一闭眼,眉间无声无息地带上了冰凉的恨意。
玉溅霜静静地立在原地,未曾回避地看着他在人群中强自支撑地巡回来去,时而挥剑狠狠刺下-一个,两个,三个……六个。结果了最后一人后,殷殊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似是盯住了那人的面孔,想要将其深深地刻入自己的记忆里一般。而后他略带踉跄地拖着秋水向玉溅霜走来,跪倒在了地面上,喘息不已。急促呼吸间,他颤抖着将秋水双手捧起,希冀而微胆怯地望向了玉溅霜。剑身上未落的血珠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滑下,泅湿了他的衣袖,留下了腥甜的暗痕。
玉溅霜未有所动,仍是那般笑着地将秋水取回,覆手收入了腰间的剑囊之中,温声对他言道:“做得很好,如今你便可以安心出发了。”
殷殊咬紧了下唇,月色迷离的晶莹眼瞳中折映出了难言的心绪。他最终并未再作何言语,只是对着玉溅霜重重地叩了一叩,然后便默然起身,一步印着一步地缓缓离去了。
玉溅霜回忆至此,只静静抿唇一笑,心道因果轮转,缘分纠葛一说,着实是不知始终,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