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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个家伙太幽默

10

满车都是东北兵,满车都是东北话,这使凌五斗倍感孤独。

凌五斗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忐忑的心情平静下来了。这不是一列闷罐列车,而是绿皮专列,作为新兵,这在当时是很少能享受得到的。

一个新兵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不停地用东北话对另一个新兵说,“啊呀我的妈呀,你看,那是北京的楼!”“啊呀我的妈呀,你看,那是北京的大街!”“啊呀我的妈呀,你看,北京人在骑自行车!”“我的妈呀,你看,啊呀,北京也有白杨树!”……凌五斗听着,耳朵竖得越来越直。他这才知道这里原来是北京!知道自己这几天一直呆在北京!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血“唰”地热了,“轰”地沸腾起来,他忘记了饥渴——准确地说,他是一点也感觉不到饥渴了,突然站起来,对那个新兵敬了一个不很标准的军礼,用有些衰弱、沙哑的声音问道:“同志,我们现在真的是在北京吗?”

那新兵见凌五斗给他敬礼,被吓了一跳,旁边的人也一下把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新兵紧张地连连说:“嘿嘿嘿,你干哈呀干哈呀?干哈?”

“同志,我就是想问一下,我们现在真的是在北京吗?”

“你问这话是啥意思啊?你是想骂我没有脑子,连这里是北京都不知道是吗?”那战士挺冲,情绪激动地一边吼叫,一边挽着袖子。

凌五斗还是那么平静:“同志,我就是想问一下,这里是不是真的是北京?”

另外一名新兵拉住了那个情绪激动的新兵,像看外星人似的盯着凌五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你真的连这里是北京都不知道?”

凌五斗诚实地点点头。

“那我告诉你,这里就是北京。”

“你是说这里真的是首都北京?”

“是,是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

“真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住的北京?”

“这还用问!”那新兵用不屑理他的口气回答道。

“同志,请问你知不知道,天安门在哪个方向?”

“切!”那个新兵耸耸肩,随便指了指东边。

凌五斗一听,身体猛地挺得笔直:“啊,这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住的地方了!”他赶紧朝新兵所指的方向挺直身板,立正,两手垂直,中指贴于裤缝,深深地三鞠躬,他感到自己有些眩晕,因饥渴而有些发凉的血液“轰”地再次变热,他突然振臂高呼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这个车厢的接兵干部和新兵除了挨近他的、正用奇怪的眼光盯着他的人,其他人要么正看着车窗外的景物,要么正在闲谈,要么正昏然欲睡,要么正陷入茫然沉思,听到这一声高呼,习惯性地立马像弹簧一样,“噌”地弹跳而起,挺身举臂,跟着高呼。其他车厢的人一听,也次第如是高呼起来,站台上的人,其它列车上的人一听,也都跟着高呼起来,这高呼声像浪潮一般逐次波及开去,最后整个北京城都高呼起来了……

凌五斗的热血像着火的汽油一样,“呼呼”地越烧越旺,他不由自主地举臂继续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车厢上的人跟着如是高呼,车站上的人跟着如是高呼,然后高呼声如是次第波及开去……

听着那如浪潮般远去的高呼声,这列车厢上的人像突然坠入梦境。他们机械地高呼完,便专注地等候接下来的口号声。他们站了好久,确定这一切已经结束后,才纷纷像木偶一样坐下。但每个人都在口号声中变得庄重起来了,个个端坐如仪,整个车厢静悄悄的,直到一列火车拖着白色的蒸汽,“呜——,呜——”嘶鸣着,“哐当哐当”开进站,“哐哧”停住,车上官兵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凌五斗倒是很快就心如止水了。他坐在那里,看着窗户外面那列不知道拉着什么东西的闷罐列车。

“嘿,你是哪旮旯来的呀?”一个高个子新兵坐到他对面,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盯着他,很慎重地问道。

“我是从乐坝来的。”

“乐坝?乐坝是哪个鬼地方?”

“道城乐坝。”

“道城?哦——”那家伙装作明白了,“听你口音,可不像我们东北那旮旯的。”

他点点头。“我是乐坝的,道城乐坝。”

旁边一个新兵一下紧张起来。“这车上就你一个不是东北的,你不会上错车了吧?”

“你是往哪个方向去啊?”另一个新兵关切地问。

“白山。”他很肯定地回答。

“白山?白山——?不会是长白山吧?”

“是白山。”

“那就肯定是长白山了,同志,你上错车了,赶快下车吧,不然,这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是吗?”他急忙拿起自己的行李,道了谢,就往车门口走。因为他低头走得急,在车厢过道处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中年军人撞了个满怀。那名中年军人在几个年轻军人的簇拥下,正神采飞扬地向这节车厢走过来。

接新兵的钱卫红排长见是一营长肖怀时,立马大声喊道:“起立——”整个车厢的新兵都站了起来。钱排长要上前报告,肖营长摆摆手,示意他算了,说,“叫大家休息。”然后,他问道,“是你们这节车厢最先高呼毛主席万岁的?”

钱排长立正答道:“报告首长,是的。”

“是哪位同志提议的呀?”

钱排长指了一下凌五斗。“就是这位临时从北京站上车的新兵同志。”

肖营长看着他。“哦,好,你叫什么名字?”

凌五斗也学着钱排长的样子,站直了。“我是从道城乐坝入伍的凌五斗!”

“凌五斗?你这提着背包要到哪里去呀?”

他指了指刚才那两位新兵,说:“我是要到白山去当兵的,这两个同志说我上错了车,我正准备下车。”

“道城?哪里的道城?”

“德城县的道城。”

“德城?德城哪个地方?”

“道城。”

“德城?道城?乐坝?白山?凌五斗?”肖营长显然是被凌五斗弄糊涂了。他摸着下巴,念叨着,“凌五斗?好,你说明白一点,哪个德城?哪个道城?哪个乐坝?哪个白山?”

“就是德城的道城,道城的乐坝,白山就是白山,白色的山,就是我爹凌老四待的白山。”

“凌老四?老英雄凌老四?你是他的什么人啊?”肖营长很是惊讶。

“我叫凌五斗,听我娘说,凌老四是我爹,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老梦见他,他骑着一匹红马……”

“你是他儿子凌五斗吧?我来接兵时,白炳武副参谋长专门交代过,要我把你带到部队去!”

“白叔叔来找过我们,然后他就回去了,前不久他发了一份电报,还给我娘汇了50块钱。”

“哈哈,我1947年当兵后就跟着你爹干,直到打兰州时才分开,不说你,我从那以后都没有见过他了。对了,我得给你纠正一下,你说的不是白山,而是雪山,是世界屋脊上的大雪山。”

“雪山都是白色的。”

“哦,所以你就叫白山。”

“我常常梦见白山,白得晃眼,像六月间正午的太阳光,它常常把我从梦里晃醒了。”

“那你就叫白山吧,最多半个月,你就能见到你梦里的白山了。”

“我也就能见到我爹了。”

听他这么说,肖营长的脸上掠过一丝伤感。“是的,你能见到他。对了,我刚才来是要表扬你的,你那声口号喊得好啊!你知道嘛,整个北京城都跟着你,跟着我们喊起来了!等一会儿,我们军区《战胜报》的记者还要来采访你呢?你做个准备,好好接受她的采访。你没有坐错车,你回去坐下吧。”

“是!”凌五斗说完,就到座位上端坐下来。

“小伙子,很不错,不愧是凌老英雄的儿子,一上车就搞了个大响动,继续努力,好好干!”肖营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满意地走开了。

他一听肖营长让他继续努力,又“嗖”地站起来,举臂高呼起毛主席万岁来。

肖营长以及这节车厢的人再次猛地站直,跟着他高呼起来,整列火车的人都跟着高呼起来了。好在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出站,这才没有惊动整个伟大首都北京城里的人民群众。

11

肖营长前脚一离开,这节车厢的人就嗅出了凌五斗原来是有来头的,挨着他坐的人一下感觉荣幸起来,没有挨着他坐的人也想办法往他跟前凑,希望和他认识。过了一会儿,钱排长把挨着他坐的一名新兵赶走,坐到了他的身边。他说:“凌五斗同志,我看过你爹的事迹材料,他是阿里高原的雄鹰。你爹带领的进藏先遣连为了解放阿里,有一半的人牺牲了,非常悲壮。”

凌五斗对这些似乎没有多大兴趣,他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们团的肖营长,担任我们防区征兵组的组长,也是临时组建的新兵大队的大队长,你没有听出来?他当年还是你爹手下的兵呢。”

“他说记者,记者是干什么的?”

“记者就是给报纸写稿的人。”

“那采访是什么意思?”

“采访就是问你问题,人家问,你回答就可以了。”

“哦——那他为什么要问我问题呢?”

“因为你刚才带头喊口号了。”

“在乐坝,每次开大会,我们的革委会主任都会带头喊口号,她为什么不去采访他?”

“在你们老家那个地方——包括很多地方,就是有人天天喊也不会有人去采访。”

“为什么?”

“因为……”钱排长也回答不清楚了,“因为在其他地方,喊口号就像我们吃饭一样,不可能我们一吃饭就要采访报道。”

“那为什么我一喊口号他们就要报道?”

“因为你喊得不一样,喊成新闻了。你刚才一喊,喊得整个伟大首都北京都响应了,这体现了我们这些革命战士的士气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

“我刚才只想自己喊一喊的,不想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喊。那么大的声音,不会惊着毛主席吧!”

“这个我可不清楚。不过,我想不会的。毛主席天天听,已经习惯了。”

凌五斗吁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很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传过来:“请问,哪个是凌五斗同志呀?”随着那声音,走进来一位漂亮的女军人。她胸前挂着一台海鸥牌相机,手里拿着一个红皮的采访本。她一走进这节车厢,整个车厢一下就变亮堂了。

一个新兵殷勤地站起来,把她带到凌五斗面前。凌五斗站起身,向她敬礼。她没有还礼,而是伸出一只白皙雅致的小手,和凌五斗轻轻地握了握,凌五斗觉得她的手像猪板油一样细腻。

“我是《战胜报》的记者何卫文,笔名塞风,我想和你随便聊一聊。”

凌五斗站得笔直,“报告记者同志,我叫凌五斗,小名五斗。记者同志,我知道卫文就是保卫文化大革命的意思,我们乐坝有个人原来叫凌富贵,后来改成了凌卫文,我们乐坝旁边的侯家坝,都是姓侯的,一下子有十几个人把名字改成了侯卫东。这没法区别开,叫起来很麻烦。最后只好叫侯俊堂家的侯卫东,或者是侯文举家的大侯卫东、小侯卫东,或者是大田边那家的侯卫东,死枣树旁那家的侯卫东。哦,你还叫塞风?风,怎么塞?你肯定是城里人,所以你爹妈不知道,风一刮起来,哪里都是,是很难塞住的。不过,这应该是你的小名,小名无所谓,我们乐坝取狗剩二猫四牛土狗的都有。我娘说了,叫别人的小名是不礼貌的,那我该叫你何卫文记者,你……”

他说话的时候,何记者一直忍住自己的笑。她想等他说完,但她实在忍不住,终于“哈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她笑起来,车厢里充满了大家的欢笑声。

凌五斗却不知道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他的脸红得像鸡冠花似的,辩解道:“我说了什么?让你们笑成这样?我娘说‘男笑痴,女笑怪’,所以,我们老家的人这样笑是要挨骂的。”

这引得何记者再次笑起来,她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好不容易忍住了,就说:“哎呀,凌五斗同志,你真是太幽默了!”

“你说的是油墨吧,在我们乐坝,只有木匠和柳文东老师才有。木匠把它装在墨斗里,做木工时拿来弹墨线,柳文东老师用它来写大字。”

听他这么说,他们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又一次爆发出来。

凌五斗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他始终是很严肃的表情。

何记者也意识到在一个新兵面前这样放肆的大笑是不合适的,终于再次把笑收住了。她说:“好,凌五斗同志,我现在开始采访你了,你坐下,放松一点,我们其实也就是随便聊一聊。”

但凌五斗听她这么一说,更加紧张了。他端坐在摇晃的列车座位上,并拢双腿,身体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上,说:“何记者,不,我们县上的武装部长说了,在部队,上衣有四个兜的就是干部,要叫首长,你衣服上有四个兜,所以我应该叫您首长,首长,您……您随便采吧!”

“不用那么叫,随意一点,请问刚才那声毛主席万岁是你第一个喊出来的吗?”

“首长,是!”

“你当时喊这声口号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首长,我没有怎么想。”他望了望刚才差点要揍他的那名新兵,“我听这位同志说这是北京,我想这里原来就是毛主席住的北京啊,在我老家乐坝,隔着那么远,天天向他请示汇报,现在好不容易离得这么近,我想我一定要表达一下我内心对他的热爱,我这么想着,那声口号就从嘴里跑出去了。”

“你多大开始向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的?”

“首长,六年前吧,我那时19岁……”

“什么,你那时的年龄有这么大吗?”钱排长想纠正他。

“是的,我今年24岁了,在我们乐坝,这样的年龄是很大了,如果找不到对象结婚,就算老光棍了。但我已不是光棍,我当兵前不久已结了婚,我媳妇的名字叫袁小莲,她妈八姨太给她取的名字叫袁国丽,大概就是你看我们的国家多么美丽的意思吧,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改名叫袁小莲,我们都喜欢叫她袁小莲,她是我们乐坝最漂亮的姑娘……”

其他战士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了。“他还胡扯呢,哪有24岁、又结了婚还能当兵的?”

见他们不相信,凌五斗很着急:“首长,我六年前真的就是19岁!在这之前,我和我娘是反革命分子,没有资格向毛主席请示汇报,但就在我19岁那一年,他们斗我的时候,把我从批斗台上推下来,摔坏了脑子,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向毛主席请示汇报表忠心了。他们不让我那么做,打我,斗我,我偏要那么做,没办法,他们说一个傻子嘛,他愿干嘛干嘛吧。当然,我们家现在不是反革命了,今年白叔叔找到我们,说我爹已经平反了。”

“你看你又开始幽默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今年18岁。”

“首长,我真的是24岁。”

“你这么说就不叫幽默了。你说你脑子摔坏了,可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

“首长,好多人都这么说。批斗我的人也说我是在装傻。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从毛主席的选集中找到了答案。我认为这可能就是毛主席说的唯物辩证法,就是他说的事物要一分为二的看,像我这种脑子真正坏掉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坏,而那些脑子看上去好好的人,只有坏了脑子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您能说出这样的话,哪像是个脑子坏了的人?你看过毛主席的选集?”

“首长,我看过,可惜我脑子坏了,记不住。我有时连原来很熟的人都记不起来。”

“你爸爸是我们军区著名的战斗英雄,你要向他学习吗?”

“首长,我没有见过我爸爸,听白叔叔说,我爸爸因为要解放全中国,打了很多仗,成了战斗英雄,现在没有仗打了,我要学也学不成了。”

“你可以学习他的精神。”

“首长,你看我这么傻,能学他那样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不得了啦,怎么学得了他的精神呢。”

“你看你多谦虚啊!”

“首长,毛主席说过,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了,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我等会儿会写一篇新闻稿,先在我们列车的广播上广播,然后还有可能登在我们军区的《战胜报》上。”

“谢谢首长!在我们老家乐坝,有时候在我们公社道城,我和我娘、我丈母娘八姨太、我媳妇袁小莲也经常上广播。”

何记者已合上了采访本,听他这么说,觉得又抓住了一条新闻线索。连忙问他:“看来你没有当兵前,思想觉悟就很高,表现就很积极进步哟?”

“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每次开批斗大会,当我们被押到批斗台上的时候,都有革命群众在广播里揭发我们的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本性、反革命本质、反革命阴谋、反革命的丑恶面目。”

何记者又笑了,她说:“哎呀,凌五斗同志啊,你的确是太幽默了!”说完,带着满脸的微笑,步态轻盈地离开了。

12

何记者已经走到另一截车厢里去了,这截车厢里还鸦雀无声。

凌五斗打破了寂静,他看着大家,奇怪地问:“我且问你们,你们怎么不吭声啦?”

“我且回答你,凌五斗同志,我们都好好的,我们都在目送何记者离开。”矮个子新兵说。

“哦,原来这就是目送啊,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了呢。”他放心了,接着说,“这么说,我也目送过我媳妇袁小莲呢,我的眼睛从1963年夏天开始就老爱跟着她了,每次都是跟得看不见她了还跟着,其实呢,我觉得眼睛看不见她了,但心还能看见的。”

大家都笑起来,一个高个子新兵说:“我们凌五斗同志又开始幽默了。”

矮个子新兵就笑着问:“我且问你,袁小莲比你小几岁啊?”

凌五斗算了算,认真地回答说:“她比我小5岁。”

矮个子新兵先嘻嘻笑了,笑完后,才忍住笑说:“凌五斗同志真是早熟啊,8岁就开始目送他3岁的女朋友袁小莲了。”

凌五斗听他这么说,就认真地问他:“你是怎么算的?我那时已有16岁,袁小莲那时11岁。”

“至于你的年龄,你刚才已经在何记者面前幽默过了,再这样说,就不叫幽默了。你和袁小莲的情况呢,属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是她刚生下来你就开始目送她也很正常。我现在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了——”矮个子新兵说完,装作很由衷的样子,两手抚胸,赞叹道,“啊,我现在只想赞美何记者,我从来没有想过,部队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军官,你看人家那革命气质!”赞罢,他又回头望着凌五斗,“不过,还是凌五斗同志幸福啊,当兵前,和袁小莲两小无猜,长期目送,当兵才几天,又有这么漂亮的女记者来采访他。哎,我当兵一回,何记者要能来采访我一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看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东西?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另一个高个子新兵认真地批评矮个子新兵。

矮个子新兵马上给予了有力的反驳:“这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何记者作为一名革命女军人,使我们一见到她,就有了好好干革命工作、争当先进、成为一个优秀革命战士的动力。我们伟大的人民军队能培养出像何记者这样优秀的革命军人,这说明她的确是一支光荣的、战无不胜的、能打败帝修反的、永远革命的、能培养出凌五斗同志这样优秀的革命战士的人民军队。所以,我说我想被她采访,也就是想成为像凌五斗同志这样优秀的革命战士。我且问你,小资产阶级能有这样纯洁、高尚的想法吗?”

高个子新兵一时语塞。

矮个子新兵马上站起来,做出列宁在十月革命演讲时的那个经典动作,问其他新兵:“同志们,我且问你们,小资产阶级能有这样纯洁、高尚的想法吗?”

众人哄笑,然后齐声说:“那是不可能有的。”

矮个子新兵得意忘形,满意地像列宁一样半举起双手,示意众人,说:“看吧,人民,只有人民的内心是亮堂的;人民,也只有人民的认识是公正的!”他说完,以胜利者的姿态坐下了。

高个子新兵并不示弱:“你小子挺能扯哈!我问你,我们钱排长,你也听到过,在我们离别故乡,就要出发到部队时,在学校大操场上的那番讲话,那一举一动,把我们新兵和所有来欢送我们的人都震住了,我们一下子也都被他激励了!你咋不提他呢?”

矮个子新兵听他这么说,看了一眼钱排长,说话有些小心了,“嘿嘿,你看你扯到哪里去了!钱排长当然比何记者优秀,钱排长身在一线,可以带领我们直接冲锋陷阵,和帝修反面对面搏杀,而何记者,她能带领的,只有脑子里的那些词儿。”

钱排长20岁当兵,26岁提干,一直呆在天堂湾边防连,已有些秃顶,他的脸很黑,脑门硕大,面部狭窄,脖子细长,看起来有些像外星人。他刚才正一边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痘,一边听两个新兵闲扯,他在心里说,“现在你们在这里扯吧,等到了部队,老子用不了三天,就会把你们收拾得嘴都不想张。”而现在,这两个家伙竟然扯到了他,他把小镜子揣进了裤兜里。用严厉的口吻对他俩说:“你们两个油嘴滑舌的怂,都给我闭嘴!”

高矮俩新兵一下就把嘴巴闭住了。钱排长对他俩说:“你们两个怂,立正!”

俩新兵像一截一直压住的弹簧,猛地弹起,两脚并拢,双腿并紧,他们还不习惯像军人那样立正,一下没能站稳,加之列车的晃动,他们一下倒在了排长的身上。他俩知道这是不对的,想赶紧爬起来,没想一着急,反而显得更笨拙了。

他俩面红耳赤地站起来,连忙给排长鞠躬道歉。

钱排长显然已经生气。“你看你俩这怂样!一个矮冬瓜,一个电线杆,真是闲得卵蛋疼,好,你们既然没事干,我就给你们找点事干,这节车厢的卫生就交给两位了,在火车到达目的地之前,都由你俩负责。矮东瓜,你去打扫厕所和挨着厕所的那半节车厢!记住,要把厕所打扫得没一点怪味。电线杆,你负责打扫车厢其余地方的卫生!”

两个家伙不敢怠慢,赶紧找抹布和扫把去了。

凌五斗看着这一切,没有看明白,他问排长:“排长,为什么?”

钱排长看着他。“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罚他们打扫卫生?”

“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军队。”

“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们话多,多嘴,饶舌,屁话连篇,目无领导!”

“可是……”凌五斗依然没有想明白,他用纯洁的目光盯着排长,问道,“为什么话多就要被罚?我们大队杨书记,他名字叫杨文康,我该叫他表叔。他的话比他们多多了,芝麻大一点事,他就能说上半天。每次大队开群众大会,都是他从头说到尾。他说的都是车轱辘话,每件小事都要被他翻过来倒过去说好几次。有一次,二队养猪场的一头种猪跳出猪圈,翻进了富农侯章平的母猪圈,爬了侯章平家母猪的屁股。那种猪爬上了瘾,怎么也打不走。杨书记知道这件事后,专门开了侯章平的批斗大会,说生产队养猪场的种猪是属于贫下中农的,就是服务,也是为贫下中农家服务的,而侯章平这个臭富农,却纵容、放纵他家的臭母猪对贫下中农的种猪使糖衣炮弹,进行无耻地勾引,用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占用了集体的财产。他当众宣布,扣掉侯章平一个月的工分,因为他家的母猪是偷了集体的种猪怀了小猪的,那些小猪下出来后,就属于集体的财产,必须归还给集体。就这件事,他从早上八点钟,说到了晚上九点钟,好多群众都是打着火把回去的。为此,溅落的火星还引燃了好几片已经熟透、只等着收割的麦田。但就是这样,他的车轱辘话还没有说完,最后连批斗侯章平的时间都没有了。”

新兵们听得津津有味,排长也想听,但见他越说越不靠谱,就觉得自己身为带兵干部,得让他闭嘴。但想起他是何记者刚采访过的,又是肖营长来接见过的,还是和白副参谋长有关系的,也不敢贸然打断。便咳了一声。意思是让他不要说了。其他的新兵一听排长那声咳,都坐直了。但凌五斗却没听出来。他关切地问:“排长,您是不是感冒了?广播上说这车上有军医,您要不要去弄点药?”

钱排长冷冷地说:“不用了。”

“那我就把话说完,”凌五斗看着钱排长,接着说:“我们大队的那个杨书记开会的时候,开始是叉着腰,站在桌子上说;然后是坐在桌子上说,再然后是两手撑着桌子说,再然后又跳到桌子上说。他每次都说得特带劲。我和我娘、我丈母娘、我媳妇都是被批斗的人,我们带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粪桶,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偷眼一看,没过多久,下面的群众就很少有人听他的了。女人们有的补衣服、绣鞋垫、纳鞋底,有的奶孩子,有的捉孩子头上的虱子,男人们抽烟、打哈欠、栽着头睡觉,有人说完粗话后就偷偷地笑,有的男贫下中农还揪女贫下中农的屁股、摸女贫下中农的奶子。但他不管,他只管说。说得满嘴白沫舌头起泡还住不了嘴。说得群众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些革命群众就站起来,喊叫‘书记,我们快饿死了!’他说,‘饿了?真他妈的是饿痨鬼投胎的,好吧,可以轮流吃饭,先一队的去吃,一队的吃完后二队吃,依此类推,除了去吃饭的人,其余的人要坐好,继续开会。’就是去吃饭的人,也得一边吃饭,一边听高音喇叭,不要漏掉我的每一句重要讲话。后来,他就规定,以后开会,每个人都带上干粮。但还是有人借故拉屎拉尿离开会场的,他就在会场旁边修了一个厕所,在厕所里安装上了高音喇叭,人一进去,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就在里面冲撞,可以直接把人的头轰懵,在里面只想着尽快解决完好逃出来。那厕所离会场太近,臭气熏天,特别是夏天,简直是恶臭无比,蚊虫飞舞,蛆虫乱爬。他不管那么多,他说,你们还是劳动人民还是无产阶级吗?难道这点味道都忍受不了吗?还要我在茅坑里面喷上资产阶级的香水吗?他看了我们几眼,然后抹了一把嘴巴上的白沫子,在中山装上把手上的白沫子擦掉,继续说起来,批斗大会的时间都让他讲话占用了,革命群众根本没有时间批斗我们,我们倒是少受了很多罪。”

钱排长一边听着,一边瞪着凌五斗,使劲地咬着牙,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凌五斗同志,你说了这么多,你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

“对了,我是想通过这件事,问一个问题,杨书记说那么多话,很多贫下中农都私下里骂他,说他废话连篇,说他的话是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为什么公社革委会、县革委会从来没有罚他打扫过卫生?反而是那些提意见让他少讲一些话的人,被罚去干修水库、修堰渠的重活,还要进学习班?”

钱排长很生气。“凌五斗同志,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排长同志,你并没有回答我,你这么问我……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不该派他们去打扫卫生吗?”

“排长同志,这正是我刚才想问的问题,您没有回答我,您反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这个……”排长想骂凌五斗白痴,但憋红了脸,把那个词憋回到了肚子里。他咬着牙,提醒道,“凌五斗,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得像个傻瓜似的。”

凌五斗一听,竟有些感动。他一下站起来,说:“排长,我真的不是装傻,我的脑袋在六年前就摔坏了,你如果不信,到乐坝随便去问一个人,凌五斗是不是傻子?他们都会很肯定地告诉你,谁都知道他是个傻子啊。你不能和批斗我的人一样,说我是在装傻,我真的没有装过。”

几个新兵“嗤嗤嗤”地笑起来,他们在心底里对凌五斗敢挑战钱排长感到激动。他们觉得他是真正的“牛逼兵”,他们想看看钱排长敢不敢对他咋样。

钱排长终于忍无可忍,秃了的头皮变得通红,他暴跳起来,狠狠地一掌拍在火车座位间的小桌子上,拍得桌子上的茶杯、水壶和吃食都跳到了车厢板上。“凌五斗,你……你……他妈的简直太过分了!你以为你不是个傻子吗?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傻逼,是个真正的傻逼,是个大傻逼!”他气得嘴唇乌紫,不停哆嗦。

凌五斗的眼睛那么纯洁天真,跟儿童的一样,他望着钱排长,很无辜地说:“排长,对于你说的,我刚才已经承认了,谢谢你相信我的话!但你不能说那样的骂人话,你是个解放军,我从小就热爱解放军,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记得小时候,袁小莲问我,谁能从乐坝边的那道悬崖上跳下去,我说解放军能;她又问我谁能在天上像喜鹊一样飞,我说解放军能;他还问我谁能像泥鳅一样在稀泥巴里随便钻,我说解放军能。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凡是常人做不到的,我们都认为解放军肯定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解放军会骂脏话。我们大队小学的柳文东老师,对很小的孩子就说,毛主席的好孩子不能骂人,说脏话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哦,对了,我从来就不骂人,就不说脏话。”

钱排长气得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紫了,他尖声吼叫道:“好了,凌五斗,我他妈的就相信你是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傻逼,行了吧?”

“排长,你本来就该相信的。只是我刚才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

钱排长浑身发抖,一张发紫的脸被气得变白了。“你……你你你……好吧,我不让他们打扫卫生了,可以吧?”

“排长,本来就不应该。”

“现在,凌五斗,这整列车厢的卫生由你来打扫!”

“排长,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这是命令!”

“好,排长,您就放心吧,我保证打扫好。在我老家乐坝也是这样……”

钱排长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他妈的少说那些废话了,谁知道你那个乐坝是个什么鬼地方,你现在就去把他们两个叫回来,然后你接替他们。”

“排长,是!”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对排长说,“排长,乐坝是道城公社的一个大队,它是我老家,不是鬼地方。”

13

矮个新兵把拖把交给凌五斗时,悄悄地对他说:“你小子有种,我们交个朋友,我的名字叫冯卫东。”

“行,我叫凌五斗。”

凌五斗推开厕所门,看到高个新兵正埋着头,躬着虾米腰,在认真地洗刷便槽。高个一见是他,抬起头,用乞求的口气对他说:“拜托你,五斗同志,你能等我刷干净后再撒再拉吗?我刚刷干净,一个家伙要来撒尿,我得重新洗刷一次;刚刷好了,一个家伙又要拉屎,我又得冲洗一回,你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达到排长的要求?”

“排长说了,你和冯卫东不用打扫了,整个车厢的卫生都由我来负责。”

“五斗同志,你又幽默了。”

“这是排长的命令,请你把抹布给我,还有捅厕所的那玩意。”

“哎呀,五斗同志,你真是个好同志啊,那真得谢谢你了!”高个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凌五斗手上,“难道你也会挨罚?说说看,是为什么?”

“因为我傻。”

听他这么说,高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五斗同志,你可能是世界上最幽默的人了。你要是傻子,这世界上的人恐怕就都是大傻子了。反正,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我叫虞卫东,需要我帮忙,你叫我一声。”

“不需要。这点活儿算啥?我在老家乐坝的时候,修水库、抬石头……”

“好好好,我知道你很能干,你先忙,我得过去了,不然排长会不高兴的。”

凌五斗开始忙乎起来。他非常专注,打扫完厕所后就打扫车厢,比工蜂还要忙碌。地上只要有一点脏东西,他马上就会跑过去把他弄干净;有人刚上完厕所,他就会马上钻进去,把别人留下的尿迹便渍擦洗掉,搞得厕所一点异味也没有,比人民公社食堂里的味儿还好闻,车厢里也是一尘不染,比车窗外面的蓝天还要干净。

凌五斗的劳动得到了大家的好评,他认真负责的态度令所有人、即使钱排长也感动万分。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做起事来全心全意、一丝不苟的战士。这使他的心变软了,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疚愧起来,他差点就说,好了,凌五斗,不罚你了,你现在休息吧。但多年带兵使他觉得自己的心还得硬下去,虽然毛主席说过“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但他是带兵人,他也记着古人的教导:慈不掌兵。

凌五斗忙得正欢,列车播音室开始广播,播的正是何记者写他的新闻稿,标题是《人民战士的呼声,灵魂深处的致敬》——

据战胜报记者何卫文报道,在我们这列西进的列车上,有一名叫凌五斗的新战士,他是我们军区特级战斗英雄凌老四的独子。他从小就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从小就熟读毛主席选集,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1966年,他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但他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从没间断过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

虽然他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漂亮的女友,但他还是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保卫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继承英雄父亲的遗志,报名参军,应征入伍,远赴边关。

在我们的运兵专列途径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时,他出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衷心的热爱,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感情,满含火一样的热情,向着闪着万道金光的天安门,向着金碧辉煌的中南海,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发自肺腑地喊出了“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山岳回荡,寰宇回声,随着他饱含深情的呼喊,这列开往西北边关的列车上的所有官兵呼喊起来了,整个北京火车站的革命群众呼喊起来了,我们伟大首都的数百万人民呼喊起来了……

这是一个人民战士出自肺腑的呼声,是一个革命后代发自灵魂深处的致敬!在此,我们全体官兵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们一定沿着您指引的康庄大道,接过父辈的旗帜,继承先烈的遗志,发誓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用我们战士的热血,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凌五斗一心做事,并没有注意到广播里正在表扬他。大家见他那个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以为他假装没听见。虞卫东就提醒他,“五斗同志,何记者采访你的稿子正在广播呢。”

“哦?”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广播刚好播完,他只听见了最后面那句话,就说:“广播里说的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跟表扬我有什么关系?”

虞卫东看他那个憨傻样子,忍不住笑了,说:“哎呀,你这家伙真能装!”

广播稿结束后,接下来放的是革命歌曲。凌五斗说:“你听,现在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说完,就继续干自己的活。他钻到座位下面,把那里的一小片纸屑、一片瓜子皮都给捡出来了。车厢干净得大家都不自在起来。小便的生怕尿水溅到了尿槽外面,因为只要有一点尿渍,没等你尿完,凌五斗就会马上蹲下来,把它擦干净;抽烟的害怕一不小心烟灰会掉到地上,因为你抽烟时,他就会盯着,一旦有烟灰掉落,他就会马上蹲下来,把烟灰擦掉;地上掉了瓜子皮,他也马上跑过去把它捡起来,搞得嗑瓜子的格外小心,最后干脆不嗑了。排长最后只好亲自提醒他,说,“凌五斗同志呀,这个卫生已经很卫生了,其实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卫生,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为什么?”

“这个,这个……不是任何事都得问个为什么?”

“那,为什么呢?”

钱排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没有为什么,你愿意打扫就打扫吧!”

“是!”他回答完,又忙乎起来了。他让钱排长把翘起来的脚翘得再高些,因为他发现钱排长的鞋底塞了一粒瓜子皮。

14

钱排长鞋底下的那粒瓜子皮嵌进了鞋底的裂纹里,裂纹里塞满了泥巴,泥巴已经变硬,那粒瓜子皮就和泥巴板结在了一起,凌五斗抠了好几下,也没有把瓜子皮抠出来。就在这时,广播开始重播表扬他的稿子。虞卫东找到了一个证明自己刚才所说属实的机会,赶紧跑过去提醒他:“凌五斗,你听,现在在重播何记者表扬你的稿子了。”

他抬起头来,听完了。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对钱排长说:“排长,请你把鞋脱下来。”

“干什么?”

“我帮你把鞋底的泥巴磕掉。不然,你一走,鞋底上的泥巴就会掉下来。”

“算了吧,我自己来!”排长想把他支开,“你没听见?广播里在表扬你呢。”

“我听了,那不是我。”

“为什么?”

“我没有做那些事。”

“但明明讲的是凌五斗啊!”

“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吧。”

钱排长有些哭笑不得。“哪还有第二个人取你这样的名字!我知道,所有这车上的新兵中,就你叫这个名字。”

“是吗?那我得找何记者去,她写错了。”凌五斗把钱排长的鞋脱下来,说,“排长,我先把你脚上的泥磕了。”钱排长的脚和鞋都冒着怪味,令人窒息。但他好像闻不到,他提着两只黄胶鞋,到了车厢接头处,把鞋底的泥磕干净了,回到钱排长身边,把鞋交给钱排长。“排长,你这鞋的味儿太大了,你该洗脚了。”

“脚气,这玩意难治。”钱排长有些尴尬。

“那你穿上鞋,排长,跟你说个事,我想请一会儿假,我得去跟何记者说说。”

“人家是记者,哪能写错?你去找人家,人家也不会听你的。”

“那我也得去跟她说说。”

钱排长实在想让他在眼前消失一会儿,就说:“你去吧,人家是记者,也是首长,你有意见可以提,但说话要注意分寸。”

“是,我知道,虽说革命同志人人平等,但还得尊敬领导。我们乐坝大队的杨书记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过。”

“那你快去吧。”

看着他走开,钱排长舒了一口气,其他新兵也舒了一口气。

凌五斗沿着何记者刚才离开的方向挨个车厢寻找,终于在卧铺车厢里把她找到了。

何记者正和几个军人坐在下铺聊天。他看到肖营长也在那里。

何记者老远就看到了他,她热情地招呼道:“凌五斗,过来。”

凌五斗快步走过去,立正,给在场的人敬了军礼。“首长好!”

几个人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人说:“哦,你就是凌五斗啊!”

凌五斗“嗖”地站直了。“报告首长,我是!”

何记者对其他几个军人夸奖道:“凌五斗同志可幽默了。”说完后,她请他坐下,接着问他,“你是找我吗?你听到广播了?”

凌五斗没有坐,依然笔挺地站着:“报告首长,是的,我要找您,我听到广播了,我想知道,刚才广播的稿子写的是我嘛?”

“当然是啦,怎么了?”

“报告首长,如果您写的是我,有几个地方您就写错了。”

“你又幽默了,我当记者好几年了,还没人说我写错过什么呢,你说说看。”

“报告首长,这和油墨没有关系。您说我‘从小就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这句话可以这么说;但你说我‘从小就熟读毛主席选集,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这句话是错误的。我很小就是‘反革命狗崽子’,没有资格读毛主席的书,我连红宝书都不能读,也不能有毛主席像章,就连毛主席万岁他们也不让我喊。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读到,我也不可能从小就能读,我八岁才上一年级呢,在这之前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你说我把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心间,我哪能做到!毛主席说了多少话啊,我哪能记得住?我要是记住了,那我就太厉害了,因为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打个比方,假如我记住了一万句,那相当于多少句,你算过吗?那就相当于一亿句,我心里装着毛主席的一亿句话,我的威力就相当于一颗原子弹了,帝修反见了我,谁见谁成纸老虎。”

大家都看着凌五斗笑,觉得他果然如何记者所说,是个很幽默的家伙。

肖营长叫他坐下说。这乏味的旅途需要他的这种幽默。他还是不坐。肖营长装出严厉的样子,说那是命令,他才坐下了。

“报告首长,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所以,虽然我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我想把他的话句句记心间,但我没有能力做到。首长您还说,1966年,我不幸得了脑病,一病就是好几年,我跟您说过,那不是脑病,是我在被批斗时,被他们推到批斗台下,把我的脑袋瓜摔坏了,我在床上躺了好久,啥也记不得了,县医院的医生说,我被摔傻了。从那以后,我啥也不知道了,只晓得喊毛主席万岁,只晓得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在这之前,他们是不允许我这么做的,我成了傻子,他们也就不管了,有三年半时间,我只会做这一件事。亏得我娘天天照顾我,我的意识才慢慢恢复了一些。以前的有些事情又跑回到脑子里来了。但您说我那时候从不忘记读毛主席的书,我哪里做得到?”

大家还是盯着凌五斗,微笑着,饶有兴趣地听他说,只是何记者略微有些尴尬。她说:“凌五斗同志,我们记者遵循的是基本的事实。比方说我写的脑病,其实也包括了你说的脑袋被摔坏那种状况。”

“报告首长,我马上就要说完了,您说我家有高龄的奶奶,生病的母亲,这是说得很正确的。我奶奶八十多岁了,我妈有见啥骂啥的病,其实我丈母娘也有病,她耳朵里老出现枪响,那种声音一响,就痛得她直咧嘴。您不写她也没关系,她现在还挨着批斗呢。这里面有一点是不对的,你说漂亮的女友,她已经不是我女友而是我媳妇了……”

凌五斗还没有说完,其他人就哄笑起来,肖营长说:“你小子,本事还挺大啊!”

凌五斗站起来。“报告首长,不是我本事大……”他还想说下去,肖营长对他说,“好了,你个人的问题就不要在这里说了。”

何记者笑着说:“多谢凌五斗同志的意见,我会虚心接受,认真对待。你这样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你毕竟不是记者,不了解我们的工作方法嘛。我只想告诉你,我们的新闻事业是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服务的,还有一点,任何写成文字的东西,都需要一定的加工,不可能完全按你说的来写。这是我们工作的需要。你明白了吗?”

凌五斗摇了摇头。

肖营长说:“真是个一根筋啊,好了好了,你小子以后会明白的,现在归队吧!”

15

凌五斗还没走回自己的车厢,列车上的广播又响了起来,何记者写他的稿件再次重播。他听了听,发现一个字也没有改。从那天起,直到他们在吐鲁番火车站下车,这篇稿件都在列车上反复广播,凌五斗的大名不停地在飞驰的火车上传扬,每一个新兵都记住了这个名字。何记者还用电报把这篇报道发给了报社,《战胜报》第二天就用套红标题在头版头条加“编者按”刊登出来了。紧接着,全国好多家报纸进行了转载。这一下,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知道了有凌五斗这个新兵。他还没到部队,已名满神州。他的事迹也传到了老家。道城公社革委会吴主任最先从报纸上看到了那篇报道。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专门亲自把登载这篇报道的报纸送给了黎翠香,又让袁小莲逐字逐句念给他奶奶、他娘听,听得他奶奶、他娘热泪盈眶,一遍遍地问,这写的真是我家的五斗吗?

吴主任说:“你们好好听一听,这上面写的是‘有一名叫凌五斗的新战士’,还说‘他是我们军区特级战斗英雄凌老四的独子,难道还有第二个凌五斗,第二个凌老四?’”

黎翠香说:“这应该是我家五斗。”

吴主任吸了一口香烟,说:“看来,他们原来批斗他的时候,说这孩子装傻,还是没有冤枉他的。这孩子能装这么多年,现在看来真不容易,就从这一点看,他将来必定会有出息!”

凌五斗回到车厢,大家就问何记者为什么没有按他的意见修改。他说,何记者说了她会虚心接受,认真对待,她之所以没有修改,那是工作的需要。

正说着,新兵大队组织的列车卫生评比组来到了凌五斗所在的第十四号车厢。他们一进这节车厢,就为这节车厢如此干净而吃惊起来。他们看到凌五斗正在擦拭行李架。

评比组的一个人就指着凌五斗,随口问一个战士:“这卫生都是他一个人打扫的?”

“报告首长,是的。”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打扫啊?”

那个战士正要据实回答,钱排长已跑过来——他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在罚凌五斗——抢过了话头:“哦,那个……他叫凌五斗,他思想好,学雷锋。刚才广播里还表扬他呢?”

“哦,你就是凌五斗啊,难怪思想这么好,难怪有这样的行为!好,不错,凌五斗这个同志真是不错!这流动红旗肯定非你们莫属了!我还要让每节车厢的带队干部来观摩,我得让何记者再写篇稿子,把凌五斗再在广播里宣传宣传!”

凌五斗听到了钱排长的回答,他站起来,说:“报告首长,不是的……”

但钱排长打断了他的话:“这同志特谦虚。”

“凌五斗同志,毛主席说了,过于谦虚就等于骄傲,好了,你不要说了。”

“是!”

没过多久,卫生评比第一名的流动红旗就挂到了十四号车厢。何记者又写了一篇表扬凌五斗的稿子,说“凌五斗自上这列火车起,就像雷锋同志一样,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打扫卫生的工作”云云。因为这篇稿子只在列车上广播一下,何记者根本没有过来采访,只让一个排长把钱排长叫到卧铺车厢去问了问,没用十分钟就把稿子写好了,又过了几分钟,列车广播就把稿子播出来了。

大概知道了凌五斗是个很较真的人。大家听了广播后就起哄。虞卫东说:“五斗同志,广播里说你是自愿打扫卫生呢,你看,何记者又没有据实报道,你得去找她,说你不是自愿的。”

“是的,我是得去找她,我是得跟她说说。”他说完,转身又要去找何记者。

“你真去啊!”虞卫东和好几个战士一起惊叹起来。

但凌五斗已经往何记者所在的车厢走去了。他在半路碰到因受了肖营长表扬而喜孜孜往回走的钱排长。钱排长一见他,就问:“五斗同志,你要到哪里去?”

“报告排长,我去找何记者。”

“你又去找她干什么?”

“报告排长,刚才这篇稿子她有一个地方写错了,我打扫卫生不是自愿的,是你罚我扫的,我得让她改过来。”

钱排长一听,头都大了。他有些生气地问道:“凌五斗,你的脑子真有问题啊?”

“报告排长,是的。但在我们老家的时候,他们就不相信,我没想到,我当兵后,你们还是不相信。”

“我信了,我是真信了,你的确是个傻瓜。”

凌五斗有些高兴。“报告排长,是的,多谢排长,除了我娘我奶奶我丈母娘我媳妇袁小莲,你是第五个相信我是傻瓜的人。”

钱排长一听,让凌五斗立正,正色对他说,“你要知道,你这种幽默的方式已是在戏耍我,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这世界上惟一的聪明人吗,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吗?”

凌五斗一看钱排长那个样子,赶紧说:“排长,我……我……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不要我我我了,你说为什么?我告诉你,何记者那样写表扬稿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哦,那我知道了。”

“现在,你,向后转,以后不准再找何记者!”

“为什么?”凌五斗赶紧转过身去。

“没有为什么!齐步走,要么你马上给我滚回十四号车厢去,要么就滚回你那个叫什么乐坝的鬼地方去!”钱排长的声音都变调了。

16

这是一列嘶叫着向西北奔驰的火车。过了甘肃天水,新兵们看到的山水就越来越焦枯了,像冬天挂在枝头上的、瑟瑟抖动着的枯叶。即使很小的火车站上,也可以看到一些要去逃荒的人。他们面容枯槁,神色悲苦。有时候,运煤的火车上也会蹲着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的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补丁累累的、油光发亮的棉布大袄,腰上系着草绳,扑起来的煤灰把他们的面孔染得乌黑,远远看去,就像栖在上面的寒鸦。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飘扬的红旗、有红色的标语、有口号、有广播着的高音喇叭,有战天斗地、开新天辟新地的场景。那一座座山,从山脚到山头都被开垦成了耕地,没有一丝绿色,偶尔看见的一棵树也是光秃秃的。有些山上,红旗招展、尘土弥漫、口号震天,那是人们在铲除山头上覆盖的稀疏植被,开垦新的土地。大家见到这些场景,一下就沉默了。他们没有想到我们美丽的祖国还有这样的苦寒之地,没有想到我们勤劳勇敢的人民会这样困苦。

凌五斗没有时间去看外面的风景。他像一只工蜂,在十四号车厢这朵花上,辛勤地忙碌着,使这节原本弥漫着老旧火车特有怪味的车厢散发出了蜂蜜的香味。

大家开始见他这样,心里还颇有愧意。但几天下来,也就适应了。假如没有他在忙碌着,大家还不习惯呢。所以,当凌五斗在新疆吐鲁番下车,要转车到南疆去的时候,大家出自真心的舍不得他。何记者也赶过来了,说她以后还会去采访他,说她把要报道他的长篇通讯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沿着英雄父亲的足迹》,说不定会写成一部长篇报告文学。

凌五斗傻傻地笑着,说:“报告首长,您那时肯定会按我说的写了。”

何记者妩媚地笑着说:“我都是按你说的写的呀。”

“报告首长,欢迎您以后到我要去的部队去。”

全车厢的新兵下来送他,大家纷纷举起手,给他敬礼。

凌五斗眼睛红红的,眼泪流了一脸。“我和你们都熟了,没想又要分开了,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

何记者见凌五斗那样,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还是点了点头,嘱咐道:“凌五斗同志,像你这样的战士,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一开始就比这列火车上的每个新兵都干得好,我相信你肯定会有所作为的。你要继续这么做,保持这种作风。”

凌五斗得知他们还能见面,又高兴起来了。他说:“报告首长,火车上打扫卫生是钱排长罚我做的,我就要做好,不然,他还会罚我。我们生产队长就是那样。我们修水库的时候,他罚老富农凌宗德去负责放炮,凌宗德的左腿在1969年4月17日挨批时,被民兵排长武大志一枪托砸骨折了,后来虽然被杨兽医给看好了,但还是瘸的。队长让他去放炮,他腿瘸,害怕点着炮后自己跑不快,好几次炮还没有点着就跑开了。他不好好放炮,所以队长就一直罚他,他最后敢点炮了,不幸的是,由于瘸腿跑不快,被飞起来的山石砸着了,把头砸掉了一半,死了,可吓人了。所以我一听说挨罚,就想着要好好干,我怕排长罚我一直在这列火车上打扫卫生,不让我下车,这样,我就到不了部队。首长,您说要我继续这么做,我都离开火车了,我怎么做呀?”

站在一旁的钱排长听他说了这些话,开头脸上还有些挂不住,听到最后,认为他又在“幽默”了,就和其他战士一起笑起来,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哎呀,你小子,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要是在我手下,不知道要给我们带来多少笑声呢。”

何记者也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好看,她一边笑着,一边说:“你不坐火车了,还要坐汽车啊,汽车上的卫生也需要打扫呀。”

“哦,我知道了。但是,报告首长,我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老是会笑,是不是我很可笑?”

大家的笑本来已经收住了,听他这么说,每个人忍不住又笑起来。

何记者哈哈笑着说,“你一点也不可笑,只是……只是你的确太幽默了,哈哈哈哈……”

17

那时候,还没有通往南部新疆的火车。前往南疆的新兵都挤在这个叫大河沿的地方,这里也是吐鲁番火车站所在地。河的影子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大河了,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存在于当地人的梦里了。周围都是没有边际的荒原,四十公里外的吐鲁番绿洲卧在盆地里,远得像一片幻境。傍晚的风很刺骨,大家穿着皮大衣还觉得冷。

聚集在这里的这批新兵有上千人,都是最近两天从内地运到这里的,把一个干瘪的、小小的大河沿车站都堆满了。火车站外的戈壁滩上,停着各个部队来接新兵的几百辆军车,还有一排排临时搭建的帐篷,有一种沙场点兵的旷阔感。

钱排长带着凌五斗,跟着他的还有30多名新兵。除了矮个子新兵冯卫东,都是其他专列卸下的。得知钱排长还能和他在一起,凌五斗感到一下有了依靠。又见到了冯卫东,他更是激动。他说,“你怎么没有往前走?”

“我们在车上不是成朋友了吗?你又是先进模范,我舍不得你,所以就跟着你来了。”冯卫东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凌五斗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就很感动,想说什么,但憋得脸都红了,也没有说出来。他走过去,抓住冯卫东的一只手,使劲地握着。

当凌五斗原先坐的那列火车要开往乌鲁木齐的时候,他向那列火车久久地挥了挥手。他虽然不在那列火车上了,但列车广播还在广播他的事迹。

凌五斗将从这里乘坐军车前往KL防区位于叶尔羌城的留守基地,该防区的新兵营就设在那里。从吐鲁番到叶尔羌全程1600余公里,至少要七天才能抵达。KL防区的1260余名新兵都在这里集合,组成防区新兵团,肖怀时任团长。五十六辆草绿色的军车组成了一个颇有气势的车队,卷起漫天黄尘,把被晚霞染得像血一样红的火焰山扔在身后,在黄昏时迎着西天的霞光出发了。

凌五斗被编在KL防区新兵营六连三排九班。冯卫东和他在一个班。钱排长现任新兵六连连长,排长由一个脸黑得像一块煤炭似的老兵徐通担任。钱卫红是排长的时候,凌五斗就敬畏得不行,现在一下成了连长,他就有些害怕他。在火车上,大家很少见到他笑过,现在他那张长满青春痘的外星人的面孔更是板得跟生铁一样了。

但一坐到颠簸的汽车上,凌五斗就很高兴。因为他再也听不到广播里不停地广播他的事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从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但他的烦恼马上就来了。他没想到钱卫红会任命他临时担任新兵九班班长。

除了冯卫东,大家开始还不服气,冯卫东维护他,对那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说:“你们有什么不服气的?我们那列火车一直在广播他的先进事迹呢。如果有军区的报纸,你在报纸上还可以看见他的报道。”

这些家伙看着凌五斗,有些不相信,但也做好了接受他领导的准备。

虽是临时担任班长,但对一个新兵来说,也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职务。这表示他再次从众多的新兵中脱颖而出了。但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当这个班长,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他找到排长徐通,敬了个军礼,说:“报告排长,我不会当班长,请您给连长讲一下。”

徐排长虽然脸黑,但对人比较和气,他用温和的口气说:“干不好可以慢慢学,现在还没有到部队,你也没有太多的事,就是管住大家,叫大家不要乱跑,还有就是上车下车、集合列队,开饭就寝招呼一下就行了。”

“报告排长,我真的当不了。您是刚当我们的排长,您还不知道,我的脑子不好使,我在乐坝的时候,公社开批斗大会,他们把我推下批斗台,把我的脑子摔坏了,所以……”

徐排长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严肃地说:“你个凌五斗同志,又开始玩幽默了!你这一套,连长都跟我说过了。这是正儿八经的事,你就要正儿八经地对待!”

见徐排长拉下了他的黑脸,凌五斗不敢再说什么。他就这样成了新兵团二营六连三排九班的临时班长。

18

没人再叫他凌五斗,而是叫他凌班长了。对这个称呼他挺受用。他问冯卫东,班长在地方相当于哪个级别的干部。冯卫东推算了一番,说相当于生产队长吧。他想起自己从生下来就受杨文祥领导、指使,现在一下和他平级了,不禁有些飘浮起来。

但凌五斗的确不知道这个班长该怎么当。其他新兵班长开始也是这样。三排的人都在一辆车上,三个班,每班十二人,加上徐排长,一共三十七个。大家坐在自己的背包上,随着汽车摇晃。里面很挤,徐排长居中坐着,脸朝后,靠在驾驶室后面的车厢板上,威震着大家。三个班长背靠着后厢板,脸朝前,其他战士则是相向而坐。车上拉着篷布,很是严实,车里很暗,看不清大家的脸。军车自开动后,就一直颠簸着,弥漫的尘土在车厢里升腾。车里一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泥腥味。

汽车在后沟停下来,让大家拉屎撒尿。凌五斗在这里发挥了一次班长的作用。他和另一名班长先解开篷布,跳下车,打开车厢板,在战士们鱼贯跳下车的时候,负责护着他们。

月亮很圆,很大,很亮,比凌五斗老家的月亮要大很多。天空很蓝,云彩镶着银边。山影也很分明,山上积雪闪耀。地上铺满了月光,乍一看去,有些发蓝。刺骨的风顺着山谷奔跑着,发着野狼似的低嗥。汽车发动着,车灯亮着,车队蜿蜒着,看不见头尾。官兵们站在公路边,对着月亮,“唰唰唰”地尿将起来。即使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分明。一些要大便的人,则在离车稍远的地方蹲下,屁股在月色里闪着白光。

凌五斗看着自己的战士,把撒完尿的送上车,然后拿了铁锹,在不远处站定,看到一个拉完屎的人,就上去,铲起一锹土,把那秽物盖住。

徐通有些吃惊,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报告排长,盖屎。”

“为什么?”

“这么多人拉屎,不盖住,整条沟就臭了。如果老乡走到这条我们拉臭的沟里,多不好。在我们乐坝,家里养的猫拉完屎后是会自己把屎盖住的。”

“好!你还说不会当班长呢,都会创造性的开展工作了。我马上把你的想法给上级反映。”徐排长说完,就转身找连长钱卫红去了。钱连长听完,又向肖营长报告了。

肖营长闻着迷散开的新鲜的屎臭,同意多停留五分钟,让各连负责掩埋自己连队拉下的秽物。然后,他问钱连长:“这是你看出来的问题吗?”

“不是,是我连的凌五斗。”

“是他呀,好!你回去口头嘉奖他一次,你能把这个问题反映给我,非常好。这其实不是一个小问题,大军过后,不能留下任何脏东西,以后在哪里停留,都要这样做。”

“团长,这应该是新兵团对凌五斗同志的嘉奖了?”

“当然。”

钱连长回到连里,凌五斗已经帮驾驶员擦了车,借着车灯,正撅着屁股在清扫车厢里的尘土。冯卫东处于战友情谊,正在帮他。

钱连长走到车前,让凌五斗停下手里的活。问他:“凌五斗,你怎么想着要把同志们拉的屎掩埋了?”

“报告排长,”凌五斗一下站起来,头撞在了篷布杆上,他往车厢中间跳了跳,“哦,报告连长,我没有怎么想,就是觉得这么多人,如果不埋,白天老乡看着会不舒服的。如果在我们乐坝,就不需要这么做了,不管什么屎,只要一从屁股后面掉出来,就有人捡了积肥,还可以挣工分。”

“嗨,又说你们乐坝了,大半天时间没有听你念叨了。要是何记者在就好了,就这件事情,她肯定能笔下生花,写出一篇有思想、有战斗力的好新闻来!”

“报告连长,嘿嘿,埋一埋屎能生出什么花来。”

“肯定嘛,比方说,讲究卫生,时刻注意我们文明之师的光辉形象,爱护祖国大好河山。这不都是花?”

第二天天亮后,部队刚钻出干沟。凌五斗看护着自己的战士,一夜未眠。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尘土,每个人都像一尊土陶。大家醒来后,相互看着,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当天下午七时许,部队到达库尔勒兵站,准备在这里过夜。

车队本身就带着尘土,到达这座当时由大量土坯房组成的土灰色的城市时,车队虽然减速慢行,但灰尘还是扬得老高。车队停下后,一千二百多人从车上跳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去拍身上的尘土,尘土从兵站升腾起来,把头上的天空染黄了。

兵站把所有的房间腾出来供经过的新兵住宿。炊事班在不停地做饭,好几口大锅在蒸馒头、熬稀饭。这么多天来,大家将在这里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饭,睡上一宿觉。

在饭前集合的时候,钱连长宣布了新兵团给凌五斗的嘉奖,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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