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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英雄的猪倌

19

到了驻叶尔羌的新兵团驻地后,凌五斗临时班长的任期已满,他一共当了九天临时班长,干得很出色,除得了那次嘉奖外,还得了两次连嘉奖。

没想开训第一天,他的傻名就在新兵团传播开了。由于他个子高,所以被排在了第一排的头一名,成了排头兵。那天,新兵班长李打铁详细讲了列队、点名的要领后,问大家明白了没有?新兵们都喊叫着回答明白了。于是,李打铁就大叫道:“第一名,出列!”

听到这声口令后,排头兵应闻声正步向前跨出一步,立正,然后其余的战士随他跨出一步,对齐。但李打铁连叫三声,凌五斗都钢钎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凌五斗,你为什么不动?”李打铁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大声吼叫。

“哦,班长,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我不叫你我在叫谁?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报告班长,我不叫第一名,我叫凌五斗。我的脑子的确有问题,我在老家乐坝挨斗时,被他们从批斗台上推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从那以后,在我们老家乐坝,他们都把我叫凌傻子!”凌五斗认真地大声回答道。

队伍哗然一笑,弄得李打铁也没把笑止住,好半天才吼叫着对他说:“你他妈的听着,这里没有什么凌五斗、凌傻子,在这个整体中,你的名字就叫第一名,明白吗?”

“明白!”

但从那以后,每当喊他出列时,他还是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了,几十秒钟已经过去,因此屡屡出错。但他长得那么高,只能站在排头,李打铁虽然生气,也没有办法。从此以后,大家就断定他真是有点傻了,很自然地得了“凌傻子”这个绰号。

这还没完,有次操练时,李打铁带队喊“一、二、三、四”的口令,大家跟着喊到四就都收住了,可他却敞开喉咙,接着吼出了三个雷霆般的数字:五、六、七。气得李打铁攥紧了拳头,给了他一记老拳。“凌五斗,你他妈的咋回事,你是不是要故意跟我作对?”

“不是,班长!”

“那请你他妈的改正!”

“是,班长!”

但他就是改不了,只要一喊那口令,他就会把“一二三四”喊成“一二三四五六七”,直听得人心惊肉跳,脊背发麻。

他有时受了李打铁的严厉训斥,也会猛然刹住自己的嗓门,但仍会冒出“五”或“五六”来。把李打铁那张本是黑红的脸气得总是发白。搞得每次会操九班都屈居末尾。李打铁最后只得认命,自叹倒霉。

紧接着,正步训练时,凌五斗又出了洋相。当时,李打铁对全班讲解了正步走的分解动作要领后,发出了“正步走”的口令,口令刚落,全班齐唰唰地把左腿踢了出去。凌五斗由于过于紧张,甩出了右腿,李打铁愤怒地大声喝问道:“谁他妈的把两条腿都踢了出来?”

凌五斗犯错已成习惯,见班长发问,有时即使不是自己,也会立马答道:“报告班长,是我!”

“你他妈的有本事再踢出一条腿来!”李打铁一边吼叫,一边走过去,朝着凌五斗那条独立的腿踢了一脚,凌五斗泰山崩塌般跌坐在地,似乎才恍然明白,大声叫道:“报告班长,我只有两条腿!”他叫出这句话后,立马感到了羞愧,便无言地看着李打铁那张哭笑不得的脸。

李打铁说:“我恨不得真给你他妈的踢出三条腿来!”说着,又踹了他两脚才解恨罢休。

凌五斗坐在地上,觉得李打铁愤怒的三脚罪有应得,就任那被踢处自己痛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忽然觉得当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当时还没闹明白冲锋陷阵与把腿踢到严格规定的高度,把手甩到第三和第四颗纽扣之间、立正时非得把中指贴于裤缝有何关系。

就这个问题,他决定专门去请教冯卫东。

冯卫东读过高中,成绩优异,他一直想报考北大,但连考三年都名落孙山,最后不得已才弃文从武的,但他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到部队后很重视,已做了新兵六连文书。

有一天,凌五斗正和全班一起在冬天的北风中站军姿,远远看见冯卫东上厕所去了,想到那个需要向他请教的问题,就赶紧跑到李打铁跟前,大叫一声:“报告班长,我想去拉屎!”

李打铁正和另一个新兵班长谝闲传,听到凌五斗那声吼,惊了一下,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盯着他那张撑在高处的脸,盯得凌五斗心里发麻,额头冒汗,忙压低了声音,对李打铁说:“班长,对不起,我的声音太大,把你吓着了。”

“你他妈的,就你事多,你说你要去干什么?”

“去拉屎。”

“你个土鳖,那叫厕所。懒牛屎尿多,懒人过场多,快去,五分钟!现在是十点四十七分。”

他大叫了一声是,就向厕所飞奔而去。还在厕所门口,就“卫东卫东”喊起来。

冯卫东没有理他。

他进了厕所,见一矮胖的家伙正扶着自己的家伙要撒尿,愣了一下,一看竟有四个兜,知道是个干部,连忙立正,大叫了一声:“首长好!”

四个兜的尿水正要撒出来,这一声问候把尿水又吓得缩回去了。他对凌五斗点点头。凌五斗就在他旁边站定,扯出自己的家伙也要尿,但怎么也尿不出来。而四个兜缩回尿泡里的尿也不出来了,既尴尬又恼火,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这个瘦高的新兵,见他只管悠然自得地扶着自己的东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神思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弄得四个兜反而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着急了一阵,把自己的东西揣进去,准备从尿槽处退下来。这时,凌五斗好像也感觉到了,连忙从尿槽处退下,还没有扎好裤子,就在四个兜身后“啪”的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说:“首长,请您先尿!”然后就像一根电杆一样站在四个兜身后等着。

四个兜说了声谢谢,重新掏出自己的家伙来,但他身后站着个高个子兵,尿还是不出来,就转过身来,强压住火气,掩饰住尴尬,说:“新兵同志,你班长一定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还是你先请吧,免得回去挨训。”

凌五斗一听四个兜这么说,忙问:“首长,现在是几点?”

四个兜抬腕看了看上海表。“十点五十一分。”

他急得大叫一声:“哎呀,马上快五分钟了!哦,完了完了,首长您请!”说完,就飞也似地窜到冯卫东跟前,冯卫东还悠然地蹲在那里,一边不慌不忙地拉屎,一边翻看着《战胜报》。

因了火车上的缘分,凌五斗把冯卫东视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唉,卫东,看你多好,这么优哉乐哉的。想一想,人还得学东西,多一点文化,就会天上人间。告诉你吧,我入伍这么久,还没拉过囫囵屎,你想,每次只给五分钟时间,就是飞跑,路上来回至少也得两分钟,这大冬天的,穿得多,解裤子,提上裤子,怎么着也得半分钟,每次都是三下五除二地拉一通,也不管拉完没拉完,提了裤子就得往回跑。要是碰到厕所人满,那就更倒霉了。”

“那倒也是,我别的优待没有,从从容容上个厕所这优待我们排长还是要给的,半个小时不敢在这里呆,二十分钟还是没问题的。也不是想在这儿呆着,便秘,没办法!”

“什么叫便秘?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看你们读书人得的病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这是个严肃的科学问题,对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说白了,就是拉屎不通畅。”

“拉屎还会不通畅?我只要往厕所里一蹲,嗵嗵,就跟发炮弹一样,全出来了。”他冯卫东跟前凑了凑,“嗨,卫东呀,为啥好多东西我就搞不明白?你说这当兵就当兵呗,练射击,练打炮,练投弹,总之,练怎么把敌人往死里杀的本事就行了吧,何苦天天要我们正步走,齐步走,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稍有了点空闲,就叫站军姿,那被子松松软软的,盖着多舒服呀,偏得让我们有日没日地压,压得都快成铁板了,盖着一点暖和气都没了,说这叫整理内务。你说,做这些事有啥意思?这些事做好了,就保证能把仗打赢了?”

冯卫东“哧”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力清了清嗓子,用很深沉的语调说:“军队的本质是作战,它是一架庞大的机器。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机器上的零件。为保证机器的运转,就得磨合,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磨合。而我们现在连零件都算不上,只是零件坯子,还得加工,精打细磨。直到把每个零件的棱角磨掉,标准了,一致了,才能装配到那这架机器上去。到那时,就只有整体,不会再有个体的零件,你只管与那机器一起转动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你想,你只需明白前进、后退、开枪、卧倒、向左、向右这些简单的口令就行了。所以,做这些事非常必要。”

“哎……哎,你的话太深奥了,军队就是军队,你怎么和机器扯上了呢?”

“哎,真是对牛弹琴啊,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弄明白!赶快回去吧,你恐怕早已超时了!”冯卫东说完,又看报纸去了。

凌五斗叫声:“完了完了,我们班长规定了,超过一秒钟,罚站一小时军姿。”他说完,转身就往厕所外冲去。

20

回到操场,李打铁已收了操,凌五斗不知道自己是该站在操场上,还是该回到班里去,愣了一会儿,转眼又过了两分钟,最后,他决定先跑回班里再说。他像炮弹一样射到李打铁跟前,向他敬了个军礼,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班……班……长,我跑到操场时你已经收操了,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赶紧往回跑,到现……现在已超过几分钟啦?”

李打铁动作优雅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你已超过5分41秒,哦,42秒、43秒,唉,44秒了……你自己看着墙上的钟数吧。”

李打铁不慌不忙,任凌五斗数着,自己铺开信纸给女友写起信来。“亲爱的马金花同志,请让我们一起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他每次写信都这样开头。然后是满纸的肉麻话。李打铁每次写了信,必在全班声情并茂地诵读。虽听得像凌五斗之流也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最后还得齐声叫好。

“2715秒、2716秒、2717秒……”凌五斗数秒的声音里已有了哭音。

李打铁仍只管写他的情书,好像凌五斗根本就不存在。

凌五斗含着眼泪把李打铁的信瞟了几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心中不禁有些欢喜,写情书时的班长心情畅快,所以显得宽厚仁慈,和蔼可亲,像一个老大哥。他想班长可能不会收拾他。因此,只管一秒一秒地数下去,任那成百上千秒时间在时光的大河里叮咚流去。

“3098秒、3099秒、3100秒……”

李打铁暂时搁下笔,把写了一半的信先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嗯”了一声,像刚从梦里醒来,看了看表,突然大声对凌五斗吼叫道:“行了,白痴,你准备数到死吗?”

凌五斗一下停住了,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李打铁一见,有些紧张,小声问道:“你他妈的怎么了?”

他抽泣了半天,才说:“班长,我……我……我都迟到3100秒钟了,你规定的迟到一秒钟,罚站军姿一小时,我要被罚3100小时了,如果我……我一直站下去,我就要站死了,我……”

班长笑了笑:“你他妈的不用担心,站不死的,”他说完,就拿起笔在纸上演算了一番,“我算了一下,你每天只需站五个小时军姿,这样的话,不到两年就可以站完,所以,你不要害怕。”

“多谢班长!”

“那就请你到墙根那里,先把今天五个小时的军姿站完吧。脚后跟并拢,两腿夹紧,收腹挺胸,抬头,两眼平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冯卫东,去弄一碗水来,放在凌五斗头上。”

凌五斗木桩样站着。冯卫东好像天生对军队操典和环境气氛就有适应,所有科目他一学就会,会后就精,很得班长赏识。他做这些事总是很实在,班长叫端水,他果然就弄来满满一碗水,先小心地放好,再搬来一张凳子,搭在凌五斗身边,小心地把碗放在凌五斗的头顶。

“洒一滴水,再罚站一小时。”班长一边在信封上写着收信地址,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凌五斗听班长这么说,就忍不住在心里骂冯卫东:“冯矮子呀冯矮子,你这不是存心要我的命吗,那么满一碗水,弄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他接着又骂了许多恶心的话,这些话如果让冯卫东听见了,肯定得跟他拼刀子。这些骂人的狠话,全是凌五斗自幼受乡人和母亲的熏陶,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他原来从不骂人,现在这些话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

一个小时后,凌五斗的脖子开始酸胀,然后全身酸痛,最后终于麻木,没了知觉。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有一个不能改变的意识:我必须挺住,挺出水平,保证头上碗里的水不洒一滴。他还想,这是班长为了把他培养成一名威武不屈的革命战士,正在训练他如何忍受敌人的刑罚。这使他显得十分高兴起来,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一忘形,头动了,头一动,碗里的水便当头流下来,有一股水像一条冰冷的蛇,从他脖子里流进去,沿着脊背,滑过裤腰,顺着屁股、大腿、小腿一直流到了鞋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然后,那只装满水的大铁碗从他头上“哐”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叮哩哐朗”一直滚到了床下面。

水泼洒了他一身,但他仍像铁柱一样立着,只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惨叫:“妈呀,完了!”

全班人的脑袋一下子从各个方向转向了他,都看着他那颗水淋淋的脑袋。

李打铁像一个从美梦里惊醒过来的人,痴愣了好一阵,把凌五斗看一眼。但李打铁没有吼他,只轻声问道:“你小子,咋了,受不了啦?”

凌五斗把迷蒙住他眼睛的水擦了,大声回答道:“是的,班长!”

李打铁好像没有听见,他转过头去,问冯卫东:“刚才这碗水有多少滴啊?”

冯卫东“嗖”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报告班长,大概有1000滴!”

“不能大概,说得精确一些!”

“报告班长,应该有1521滴!”

“好,知道了,你再去给凌五斗同志的头上放碗水。”

凌五斗一见李打铁那么宽宏大量,顿时感激涕零:“班……长,多……多谢了……”

冯卫东把满满一碗水再次放在了凌五斗头上。

“快别感动了,不然你头上的水碗又得掉下来,哦,对了,你可以一边站着,一边算一算,加上那3100小时,你现在要多久才能站完。”他说完,转过身去,划拉了几笔,站起来,像一个要朗诵杰作的诗人,激动而亢奋地来回踱了几圈,“啃吭啃吭”地清理好嗓子。说:“大家都坐好了,然后听我给你们念本人写给我老婆的情书,若有不足之处,你们要当面指出,不能因为我是班长,就不说实话。在这些方面,我们要体现民主精神。所以,因此,你们要珍惜这个表达意见的机会。”

全班都面向他端坐着,齐声答道:“若有不足之处,我们一定当面指出,决不因为你是班长,就不说实话。在这些方面,我们要体现民主精神,珍惜发表意见的机会。”然后,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啊,这碗水掉得真是时候,正碰上班长高兴地把情书写完,正碰上班长准备念情书,不然,非得挨一顿老拳不可。”凌五斗一边想着冯卫东钻到床下去捡自己的大铁碗,一边暗自得意地想。看到冯卫东的那个碗有好几处的瓷摔掉了,他得到了安慰,“谁让你个遭天杀的遭雷劈的遭水淹的驴操的狗日的把水弄这么满,真是活该,这叫报应。”

“好,同志们,我开始念了啊,啊,不行,下面一段省略——省略315个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千山万水挡不住一个革命军人对你的思念,万水千山隔不断一个革命军人对你的革命情谊,你是我心中的凤凰,你是我心中的孔雀,即使不是,也是画眉和喜雀,你在我心中的鬼力就是七仙女也比不上,我多想变成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雄鹰,飞到你在下马坡公社的家里,与你——以下省略——嗯,我数数看,1、2、3……111、112、114,共省略114个字,致以革命的敬礼!即将成为你革命伴侣的:李打铁。”

班长激动万分地念完,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大家齐声答道。

“有没有不妥之处?”

“没有!”

这时,凌五斗突然说:“报告班长,有个地方不对!”

“能有吗?”

“报告班长,有!”

“你说说看!”班长的脸有些挂不住了。

“是魅力,不是鬼力。”

“哦,凌五斗同志的这个意见提得非常正确,我老婆是下马坡公社革委会主任马致远的千金,她现在是供销合作社的售货员,我不能在她面前出错,显得我们真是没有文化的臭当兵的。所以你是一个好同志——一个并不太傻的好同志,你过来,给我说说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凌五斗被班长如此表扬,激动得满脸通红,心中纷乱莫名,似有千军万马从他的心田上奔掠而过。他平时走路总是“咚咚”直响,而今却发起飘来,行走无声。他感觉自己像云一样飘到了班长跟前,而头上那碗水竟然一滴也没有洒下。他拿起班长的英雄牌钢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了“魁”字。

“啊,二傻,本班长得对你刮目相看呀!”

“多谢班长夸奖!”凌五斗的声音也发飘了。

班长把那个字仔细瞅了一阵。“我咋觉得这个字也不太对劲呢?冯卫东,你过来看看!”

冯卫东一看,就说:“班长,凌五斗写错了。”然后,拿起笔来,“刷刷刷”写了个“魅”字。

“哈哈,还是冯卫东有文化啊。”

凌五斗听罢,身体不飘了,那碗水不偏不倚,“咣嘡”一声,正好掉在班长写的情书上。

班长吃惊而又恼怒地盯着他,新兵们也都不吭气了,屋子里突然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凌五斗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身体发抖,嘴巴哆嗦了半天,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你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意和我过不去?”李打铁对他吼叫道。

“不……不……”

“你他妈的就是!白痴,你说怎么办?”

“我……”

“冯卫东,你说说看,这一碗水有多少滴呀?”

“报告班长,1521滴!”

“是吗?就那么几滴?”

“报告班长,2500滴。”

“是吗?”

“报告班长,准确地说,应该是3000滴!”

“你他妈的也变成傻子了吗?这么简单一个问题都说不准!哪有那么多?我们要实事求是,我估算一下,最多只有2980滴。”

冯卫东赶紧说:“班长说得非常准确!”

李打铁在一张信纸上演算了一番,怒气消了一些,他拍了拍凌五斗的肩膀说:“五斗同志,现在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了,如果你每天站5个小时,要1500天才能站完了。”

“我……”凌五斗已说不出话来。没人打他,但他的整个脸都变形了,右眼变小了,右边的嘴角向上扯去,看上去像一个长得很不规则的土豆。

李打铁没有理他,十分心疼地抖了情书上的水。然后重新铺开信纸,忙着重新抄写情书。他连眼皮也没抬,就说:“好了,滚过去站你的军姿吧。冯卫东,在他的头上再放碗水。”

凌五斗歪着脸给班长敬了个军礼,歪着嘴答了声是,站到墙根下去了。冯卫东自然又把满满一碗水放在了凌五斗的头上,而凌五斗似乎已经认命,没有再在心里骂冯卫东。

21

李打铁的对象马金花年方三七,生得胸高臀肥,腰细腿粗,脸大眼圆,唇丰齿白,鼻子偏平,泼辣野性,可算一漂亮乡野女子。因为她老爸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她自然也就在初中毕业后就职于下马坡供销合作社,任售货员。

李打铁出任新兵班长刚一个月,马金花就以为供销社采购物资为名,坐了火车坐汽车,不远万里,专程来到部队,“顺便”看望他来了。名为来看望,实则闹吹灯。她一到班里坐下,就不停地看李打铁花了血本为她买的那架上海牌手表。她那么注重时间,好像战场上的一位指战员。她原准备坐半个小时、把话给李打铁挑明了就走,但到班里坐下后,才发现李打铁原来是个颇有权势的人,在他的领导下,班里的内务整洁,战士们对他敬畏有加,分手的决心就发生了动摇。她开头只叫班长的大名,语气很冷,搞得班长很紧张;然后就叫班长的小名大柱子了,大柱子长大柱子短的,班长提醒她,她也改不过来,但可以感觉出来,班长听着很舒服。

她把班里每个战士的被子都很小心地摸了摸,说:“大柱子,我刚看到你的部下能把被子叠成这个样子,还以为是假的呢,没想你个大柱子也能把部队弄得这样规整,我以为你还是老家的那个草包熊样呢,没想到部队出息了啊,你现在是什么级别的干部啊?”

“中国人民解放军KL防区新兵团二营六连三排九班班长。”

“你前次写信还说副班长都没当上呢?我的妈呀,没想这么快就当上班长了,你大柱子家祖坟冒青烟了吧,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上个月命令刚下来,要训练新兵,实在太忙了,上前天给你写的信,信正在路上走着呢。”

“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是我爹让我来跟你闹吹灯的,现在恐怕不是我吹你,而是你吹我了。”

“难怪你刚来的时候,说起话来冷得像冰坨子一样,我可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人,更不是陈世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大柱子你真好!”马金花的眼睛亮得像宝石一样。

马金花一进到班里,就注意到了凌五斗,她朝他看了好几眼,都以为是个模型。但她有一眼看过去时,发现他眨了一下眼睛,觉得很惊奇,又看了几眼,他又一动不动了,她就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当时,凌五斗的站功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以一站五个小时纹丝不动,他感觉自己只要往墙根下一站,把水碗往头上一放,就进入了一种他自己无法言说清楚的境界,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已融入了一种透明的空间里,人世与他隔得很远,就是有时候虫子爬到他的脸上,或身上有些发痒,他也只有轻微的感觉。班长把他的女友带到班里来的时候,他们像是来到他梦境中的人,后面的一切场景都像是在梦境里。

马金花总觉得凌五斗这个“军人模型”太像真的,她对这尊“模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真有这样的军人模型,她想让李打铁送给他一尊,她带回老家去,可以好好炫耀一番,还可以放到他四哥任经理的县国营红旗照相馆里,这样肯定能吸引很多人来跟这个军人模型合影,这样,四哥照相馆的生意就会火爆起来。当然,如果能有一尊像真人一样的女军人的模型就更好了,下马坡的小伙子都会把与女军人合影视为最大的荣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站起来,走近凌五斗,摸了摸他的手,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我的妈呀,这做工也太好了,这皮肤跟真人的皮肤一模一样,还是温的,简直和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李打铁和其他战士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举动,都有些惊讶。

凌五斗感觉梦境中似乎有个女人像天仙一样向他走来,他觉得她像袁小莲。一想起她,他的心里就有些甜蜜,就觉得自己满肚子里都是糖水。

好在马金花没有继续摸下去,他回过头来,对李打铁说:“大柱子,这个军人模型不错,简直比真家伙还要真,你能不能给我搞一对?一男一女,我带回去放到我四哥的国营红旗照相馆里,让人们搂着他们照相,保准生意火得不得了。”

因为马金花莫名其妙地跑过去摸了凌五斗的手,李打铁心里开始还有些怪怪的感觉,心想:“你个马金花,身为班长夫人,对我的部下也至少应该保持一点距离。”听她这么说,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他战士听后也没忍住笑。

马金花觉得他们笑得有点莫名其妙,她不解地问道:“有什么好笑的!我不就是想要一对解放军模型吗?”

李打铁终于忍住了笑,说:“我这里站着的,可不是个模型。”

马金花不相信,又走过去,摸了摸凌五斗的脸,说:“这不是个模型,难道还是个真家伙?”她有些生气,“大柱子,你不要骗我了,你不愿意帮我四哥的忙就算了。”

李打铁又笑了:“我哪会骗你,那的确不是模型。”

“我看他这么久了,一动没动,是真人的话哪能做到?”

“但我调教的部下就能做到。”

“难道他这是在练功?这是练的什么功啊?”

“铁桩功!”

“那你为什么只调教他一个人呢?”

“他犯错误了,这是惩罚,每天罚站五个小时。”班长有些自豪地说完,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香烟来,徐卫东马上掏出火柴,小心地把香烟给他点上。班长悠然地吸了一口,借用了吴建德政委前不久讲过的话,说:“带兵必须要严,自古以来,慈不掌兵。”

马金花盯着李打铁,眼睛里闪烁着崇敬的光芒。在那个时刻,她的大柱子在她心目中变得异常高大,这个堂堂下马坡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千金一下子变得自卑起来。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凌五斗是个真人,她站起来,还想去摸一摸。

“马金花同志,你坐好吧,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了。”李打铁说完,叫了一声:“凌五斗!”

凌五斗正沉浸在对袁小莲的思念之中,班长天神一样的叫声把他唤回到了现实里。他大声应了一声:“到!”

“过来!”

“是!”

凌五斗以标准的、但有些僵硬的齐步走姿势走到班长跟前,他头上的水竟然没有洒下一滴!

“哇——”马金花吃惊地叫了一声,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凌五斗是由一具模型突然间变成了活人的。

“把头上的水取下来吧!”

“哎呀,他头上还顶着满满一碗水啊!这么满一碗水,他走过来竟然没洒一滴。”马金花吃惊得长大了嘴,她的嘴型夸张而又性感。

班长一听,更是自豪得不行,他朝房间里的战士问道:“凌五斗站了多久?”

冯卫东马上站起来,“啪”地立正。“报告班长,凌五斗同志已站了4小时43分钟!”

班长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和气地说,“凌五斗同志,你今天表现不错,看在我对象马金花同志不远万里亲自到部队来看望我的份儿上,今天没有站完的时间你就不用站了。”

“多谢班长!”凌五斗给班长敬了个军礼。转身看见了坐在班长床沿上的马金花,有些惊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声问道:“袁小莲,你真的来了?”

马金花“哈哈”笑了,“我不叫袁小莲,我叫马金花。”

其他的战士也跟着马金花笑起来。凌五斗的脸更红了,红得有些发紫。“哦,我知道,你是班长的对象,班长常常念想你,就像我念想我的媳妇袁小莲一样。”他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

“是吗?”马金花幸福地盯着班长,问道。

班长没有回答她,“嗖”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凌五斗跟前。“袁小莲?袁小莲是谁?”

凌五斗笔直地站定了。“报告班长,袁小莲是我们乐坝大队的社员,我和她是我当兵前结的婚,结婚前,她一直喜欢我们乐坝小学的北京知青柳文东老师,但柳老师被推荐到北京读书去了,我和袁小莲结婚前,他回来了一趟,然后又走了。她走后不久,袁小莲就嫁给了我。我常常念想她。我每次念想她的时候,心就痛得不得了!”他说完,已泪流满面,他肚子里的泪水已经满了,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班长听完,根本不相信凌五斗已结了婚,对他说了声:“扯淡。”

“报告班长,我没有扯淡。”

冯卫东站起来,“他在火车上也说他结过婚,但我们都觉得他是在耍幽默。”

“没有叫你说话!”班长用威严的口气呵斥了冯卫东,然后转向凌五斗,“你说你结过婚,你说说,结婚是个啥感觉?我们可都是没有结过婚的。”班长说完,看了一眼马金花。他看到马金花的脸红了。

这个问题显然是不好回答的,凌五斗想了想,说:“结婚……结婚就是不再害怕晚上睡不着觉了。”

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马金花的眼圈变红了。

班长听罢,好像也受到了触动,他站起来,拍了拍凌五斗的脊背,说:“凌五斗,你真能扯淡,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不用站军姿了。”

凌五斗有些不解,他问道:“班长,你罚我站军姿是应该的,我还没有站完!”

班长说:“你已站好了!你看,你刚才顶着满碗水走到我跟前,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这没有人能做到。”

凌五斗听了班长的话,憨憨地笑了。

22

李打铁要马金花没什么事情就赶快回家去,但马金花还想待几天,班长向连队请示后,把她送到了部队招待所。

招待所在营区的西北角,是那种老式平房,比较简陋。进到招待所的房子里,马金花就把班长抱住了,一边在他脸上乱亲,一边低声叫着:“大柱了,大柱子,你真的像你班里的那名瘦高个战士所说的,常常念想我吗?”

今天免除了对凌五斗的惩罚,班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高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而这得归功于马金花的到来,不然,他会把对凌五斗的惩罚进行到底。但看到马金花这个样子,他还是有点顾忌。他低声说:“我念想你有什么用啊,你这不是吹灯来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想把马金花搂着他脖子的手拿开,“这是部队,顾点影响!看你这个样子,像要把我吃了。”

“部队又不是庙子,我就是要把你吃了呢,整个儿吞到我肚子里去,把你怀上,再生出来……我也想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不害怕。”马金花说完,不停地亲着班长。

“金花,我也想,可这大白天的……”

“那你晚上过来。”

“晚上招待所要锁门的,何况,我还有一班人马呢。”

“这是平房,从窗户上爬进来吧,来陪我一会儿,你再回去。”

“好吧,我得回去了。”说完,他就往班里跑去,一路上,引起很多人的侧目。回到班里,全班人都吃惊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时,只听凌五斗说:“报告班长,我有件事情要跟你报告。”

“说吧!”

“报告班长,你脸上全是红印儿。”

“什么红印儿?”

“就是……就是女人嘴巴印上去的红印儿。袁小莲用嘴巴亲我的时候,我脸上也会有。”

班长一听,忙掏出镜子来照,“啊,他妈的,真有啊,不过,这个红印儿呀……好了,我自己知道了,什么女人嘴巴上的红印儿啊,刚才我到连长那里去,摸了印泥,不小心弄脸上去了,呵,干你们的事情吧。”他说完,一边洗脸,一边很幸福地在心里骂了马金花。

这一晚,班长不停地翻身,一直没有睡意。这一晚,凌五斗也破天荒地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

他满脑子里都是袁小莲的影子。就这样,到了半夜他才朦朦胧胧有了睡意。正在这时,他看见班长悄悄起了床,飞快地跑进了月光里。凌五斗更加念想袁小莲了,他不知道他多久才能见到她。

两个小时后,班长悄悄地溜了回来。他躺到床上,一个人偷偷地笑了两声,然后就打起了如雷的鼾声。唯有凌五斗盯着从窗外爬进屋子里的一缕寒意凌冽的月光出神。

这样一来,那马金花原说只待一天的,最后就住了七天,直到团里过问了,他们才依依惜别。班长一下子瘦了一圈,神采也没先前好了,但对班里的战士好了许多,像个兄长,而不像个班长了。

23

新兵训练结束后,整个新兵大队都要举行会操和阅兵典礼,在新兵三连,凌五斗个子最高,他无疑是全连的排头兵。他这里一稀拉,连队就会失去精气神。新兵连长钱卫红不想让凌五斗参加,但团里已经强调过,任何人不得缺席。钱卫红就把李打铁叫过去,要他无论如何把凌五斗的“孤僻动作”纠正过来。李打铁答应了,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如果凌五斗的孤僻动作能改过来,他就不叫凌五斗了。

所谓“孤僻动作”,是个军语,有些类似于一个人常年养下的坏习惯,很难轻易改掉,即使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改掉了,如关键时候不小心,又会重犯。

李打铁一再给凌五斗说,只要连长喊第一名,你就要立即大声答到,向前跨一步,立定,这样,全连才能向你看齐。至于喊口令的问题,班长认为最好解决,就是要凌五斗牢记只张嘴不出声就行。

凌五斗说:“班长,你放心吧,我记住了。”

就上述两个动作,李打铁把他训练了上百次,凌五斗都做得很好,他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大难题终于解决了。

那天会操时,凌五斗做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但阅兵时还是出了问题。当钱连长带着像钢铁铸成的新兵六连方队正步走过阅兵台,高喊“一、二、三、四”,全连雷鸣般的跟着高喊,前来检阅的KL防区参谋长正要致以赞许的微笑,举手还礼时,凌五斗冒出了他非常有力的“五”,他觉出了不对劲,才把紧接着的“六”和“七”硬憋进喉咙里去了。

他这一喊,大操场上近千人的队伍一下骚动了,如果不是纪律严明,所有人都会爆笑起来。

参谋长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整个六连则像被扒光了裤子,新兵团也只剩下了内裤。肖怀时的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钱卫红气得差点晕倒。

阅兵结束后,参谋长在军人大会上,对新兵团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新兵训练都结束了,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解决好。肖怀时对六连的批评更为严厉。钱连长气愤不已,他对凌五斗说:“凌五斗,我他妈的对你的评语只有一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相信了,你他妈的的确是个百分之百的大傻逼!”

凌五斗自喊出那个“五”后,就一直在心里痛骂自己,直骂得自己体无完肤,痛哭流涕。连长给他那个评语时,他正热泪长流。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愧意,流着泪,瞪着钱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横空里冒出一句:“报告连长,我的确是,谢谢连长!”

钱连长和全连都愣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己又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破啼笑了。他人高嗓门大,开始笑时,因为心怀羞愧,有意压制着自己的笑声,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所以就放声大笑起来。那声音把大家的声音都盖住了。他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大家都止住了笑,惊骇地盯着他。他仍然忘乎所以地笑着。大家更加吃惊地瞪着他,眼晴越瞪越大,好像平地里冒出了一个只会大笑的怪物。他像成熟的高粱,一次次笑弯了腰。好几分钟过去,当他猛地抬起头,见大家都没有笑,全都瞪着他看时,才嘎然住口。他显得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啪”地一个立正,一本正经地、满怀愧意地说:“报告连长,我笑错了!”

24

凌五斗在阅兵时叫的那声“五”,使他从此在新兵团出了名。他的绰号“凌傻子”也很快被所有人知道了。凡遇他的人,如是干部,就会笑着,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他。如是战士,则会冲他喊声“一二三四五”。他听到那声喊,开始不好意思,久了,就会向别人友好地笑一笑,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新兵下连时,所有的连队都不要他。最后,只好把他分配到K团生活服务中心的养猪场去养猪。他有些不情愿,认为他原来在生产队就养过猪,而专门养猪,则是大队养猪场的张麻子干的事。张麻子是他最讨厌的人,因为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猪下水味儿,一身劳动布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明晃晃的,随时随地都是副油腻腻的嘴脸。

凌五斗原来不知道部队也养猪,他想他是来当兵的,从没想过要来干这个差事。

生活服务中心的李主任对他说:“五斗同志,你连口令都不会喊,除了干这个,你还想干什么?想当将军吗?”

“不敢想,但我喜欢打仗,我想用手中的钢枪保卫毛主席。”

李主任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说:“你要打仗,那就等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了再说吧,现在,你把这78头猪养好了,毛主席就会很高兴。你就把它们当作你的部下吧,这样,你可了不得了,一下带了78个家伙,相当于干上连长了。”

他听主任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哦——,是吗?”

李主任带着他检阅了每眼猪圈里的大猪小猪,最后对他说:“这78个家伙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些都是部队的财富,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它们。”

那些猪都很瘦,好多差不多就是皮包骨。这是他的前任猪倌不负责任造成的。但他没有说什么,只对李主任说:“主任,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喊口令不行,干这活儿还是在行的,三个月内,我保证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让你满意。”

凌五斗马上忙乎开了——把堆积如山的猪粪运走,把猪圈冲洗干净,到各连去收集剩汤剩饭,把水烧开给猪兑饲料……几天下来,饲养场就变了样。李主任一见,很是高兴,咧着嘴说:“五斗啊,你干得不错!你很实在,能吃苦,只要你这样坚持下去,三年服役期满了,我保证让你提干。跟你实说吧,在这部队,就是干这些与军事无关的事情最能出成绩,不瞒你说,我也是新兵下来就养猪,养了整整五年——那五年,团里三分之一的肉食实现了自给,我因此成了干部。我那些老乡开头都瞧不起我,但他们一个个回老家修地球去了,就我吃上了皇粮。”

“我一定向主任学习,一定把猪养好!”

李主任的话更增添了凌五斗的干劲,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怎么把猪养肥。有一次,他对李主任说:“78头猪也是养,100头猪也是养,您再买22头,凑个整数吧。最好都买母猪,当然,里面得有一头公猪。”他摸了摸脑袋,想了一阵,接着说,“我有个想法,我想扩大养猪场的规模,但又不能让部队投钱,以后,小猪多了,有些猪仔可以卖给附近的老乡,这样,不但可以保障部队的肉食供应,还可以赚些钱补贴到生活服务中心来。”

李主任听了他的话,很是激动,大声说:“凌五斗,你很有想法,很有想法啊!我支持你,明天,我们俩就买猪去!”

在养猪场的猪增加到100头的当天晚上,凌五斗给母亲和袁小莲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现在在部队得到了重用,管着一百号家伙,主任说,相当于一个连长呢。

信寄到的那天,春天已经来了,袁小莲赶场时,街上那个秃头邮递员叫住了她,说有她的一封信。他笑着对袁小莲说:“一看就是凌五斗来的信,这个傻子,去部队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来信呢。”

25

凌五斗在乐坝就喂过猪,部队让他喂猪,也算发挥了他的专长。他也的确是个喂猪的好手。三个月后,那些猪就被他喂得油光水滑,干干净净,十分可爱,猪们再也没有因饥饿而嘶叫过,听到的只有它们幸福的歌唱。这喜得李主任眉飞色舞,说这养猪场终于重现了他当年的辉煌。

有一次,团长刘思骏散步到了养猪场,挨个猪圈看了,一边看一边说:“好,好,好!”说完,对诚惶诚恐跟在身后的凌五斗说:“小伙子,好样的,那天检阅时你口号喊错了,但你养猪养得很好,这也不错。你要继续努力,争取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业绩。”

凌五斗连忙立正,敬礼,说:“请团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团长走后,凌五斗对一头即将产崽的母猪激动地说:“哈哈,团长亲自来这里视察了,不但没有计较那次我在全团阅兵时喊‘五’出丑的事,还夸奖了我。你是个老母猪了,要给其它母猪带个头,给我下它十来只肥嘟嘟的小家伙,好让我壮大队伍。”

他对那头母猪特别关照,母猪快临产那两天,他日夜守护,两天两夜没有合眼。那母猪知恩图报,竟一窝产了25头小猪,且全部成活。据说一头猪一次产这么多小猪是很少见的,引得全团官兵纷纷前来参观,最后还引来了喀什地区农科所一位搞畜牧研究的研究员前来证实,并拍照。凌五斗自然高兴,乐得闭不上嘴,引得好多人都说,看他那个高兴样儿,好像是他老婆一次给他生了25个儿子。

这养猪场一时成了全团最热闹的地方。凌五斗也很自豪。但三天后,母猪不来奶水了。小猪一时没了奶吃,全像断了奶的婴儿一样乱叫,叫得他心如猫抓,忙把自己存下的13元津贴费取出来,跑到供销社去买奶粉。售货员见他一次买那么多奶粉,很是高兴,就没话找话说:“啊,解放军同志,恭喜你了,一定是当爹了吧!”

“没,没……我才二十六岁呢……”

“二十六岁早该当爹了。你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奶粉,得的一定是双胞胎吧?”

“岂止是双胞胎,你也太小看人了,一下子生了25个!哦,我得赶回去喂奶了,多谢你啊!”他想起嗷嗷叫的小猪,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奶粉就往回跑。

售货员听了他的话,“啊”了一声,惊讶得半天没有合上嘴。

凌五斗买回奶粉,就给小猪们一头一头地喂,25头小猪喂完得大半天。后面喂完了,前面喂过的小猪又饿了,自下午开始他就没有闲过,终于把那25头小猪喂饱,但他自己已累得撑不住,倒在地上,呼呼睡着了。

政委吴建德听说老母猪一窝下了25头小猪,那天早上就转到养猪场来视察,见凌五斗正倒地呼呼大睡,25头小猪跟他挤在一起,也安静地睡着。唯有那头英雄的母猪见自己的孩子“有奶便是娘”,正在圈里生气地徘徊。吴政委正纳闷,这凌五斗咋在地上睡觉,正想把他叫醒,发现了筐子里的奶粉和他紧紧握在手里的奶瓶,顿时明白了。他非常感动,这个新闻报道员出身的政委,觉得这场景很好,就悄悄回去,拿了宣传股的相机,把这个镜头拍了下来。然后,他才叫醒了凌五斗:“喂,小伙子,这地上这么潮,怎么能睡?快起来到床上睡去。”

凌五斗迷迷糊糊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晴,一见是吴政委,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弹簧,“腾”的一下站立起来,敬了个军礼,说:“首长好!”

小猪一下子惊散了,但很快又聚集在他的周围。

“这是下午吗?已经是早上啦。”吴政委和蔼地提醒他。

“哦,首长早上好!”

“怎么回事啊?母猪没奶吗?”

“报告首长,它原来是有奶的,但昨天中午12点36分就不出奶水啦。”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报告首长,不知道,但我想了一下,可能是来参观的人太多,被惊扰了。首长,您想,这么多人来看它的小猪娃,它肯定不放心,心里一急,奶水就没了。”

“这奶粉是谁买的?”

“报告首长,是我昨天下午1点20分到供销社去买的。”

“花了多少钱?”

“报告首长,花了13块钱。”

“都是谁的钱啊?”

“是我自己的钱。”

“你自己的钱怎么舍得呢?”

“报告首长,小猪没奶吃,就像没奶吃的小娃娃一样又哭又叫,可怜得很。”

“好吧,今天我就通知全团,不准谁再来参观,你回房子去休息,我让人来帮你。”

“多谢首长,我已经睡好了,我是养猪的,应当由我来干,何况这些小猪娃都娇嫩得很,别人没个轻重,我也不放心。”

“你真是个好同志啊!”

“多谢首长表扬!”

凌五斗又忙着伺候那些小猪去了。吴政委在养猪场转了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几乎闻不到猪粪味儿,非常满意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谁说这凌五斗是傻子呢,这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小伙子嘛。”

26

不久,吴建德政委亲自拍摄的凌五斗累倒在猪圈里的照片配着他亲自撰写的700多字文字说明的新闻报道,就出现在了好几家报纸的头版或二版上。吴政委让宣传干事把那些报纸送给凌五斗。宣传干事领命前往,在猪圈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把凌五斗找见,任他怎么喊,也没人应答。他正要离开,看见一群小猪从水池边慌慌张张跑回来,有几只小猪还一边跑,一边抖着身上的水。他就想凌五斗可能在水池边,就朝那里走去。奇怪的是,这些小猪见他往水池边走,也就跟着他往水池边跑去。

那水池是团里准备用来养鱼的,有两个游泳池大小,两三米深。宣传干事见水池中有个地方正在冒泡,心想不好,把帽子一甩,没脱衣服,就跳了下去,游到那里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个人,拉到岸边一看,果然是凌五斗。他虽已昏迷,但手上还紧紧地抓着那头落水的小猪。那干事背起他就往卫生所飞奔。宣传干事在前面跑,剩下的24头小猪则跟在他身后,到卫生队门口才停住了,像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在那里徘徊哼叫。

凌五斗并不会游泳,但他为了救那只不慎落水的小猪,奋不顾身地跳进了养鱼池中,差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已认识他的吴政委,听了宣传干事的报告后,说:“多好的战士,真不愧是凌老英雄的种啊,我要给他立功!”

当时,凌五斗躺在卫生所的床上,正在做梦。

他本来应该梦见自己立功的,他却梦见自己死了。他死后边防K团马上给KL防区打报告,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但防区很快就否决了,认为他为救一头小猪——而且没有把小猪救起来——死得太轻率了,如果追认为革命烈士,这太荒唐。防区不但没有通过,还把这件事作为事故通报所属部队,大意无非是说K团缺乏安全意识,导致新兵凌五斗被水淹亡,防区各单位要以此为戒,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云云。

他因此没能进入烈士陵园,被埋葬在营墙外靶场里的一座小山岗上。除了部队打靶的季节,那里一直是荒凉的。那里有很多牺牲后没能进入烈士陵园的战士的坟墓,立着制式的,简陋的水泥墓碑。

安葬他的战友走后,他崭新的坟茔随即陷入到无边的孤寂里。即使这样孤寂,他在梦里也在想着,千万不能让母亲和袁小莲知道他的死讯,不然,她们会伤心死的。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袁小莲向他的坟茔走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大束野花,眼晴早已哭红了,因为过度伤心,她的身体显得十分娇弱。

她把野花放在凌五斗的墓碑前,捧了三把土,撒在他的坟上,然后,就坐在坟前的阳光下,轻轻地为他唱了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民歌:

田野上的花儿哪里去了?

被好看的姑娘摘走了;

好看的姑娘哪去了?

被当兵的带到军营去了;

军营里那些当兵的哪里去了?

他们到坟墓里去了;

他们的坟墓到哪里去了?

他们的坟墓被花儿盖住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首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开……

凌五斗醒来时天已黑了,他哭着叫了一声:“小莲……”,发现枕头已被自己的泪水湿透,然后他听到了军营里的熄灯号声。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只是做了个梦的时候,他高兴得笑了。

外面月光如水,十分安静。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用耳朵听了听,没有听见猪的哼哼声,就翻身爬起来,溜出病房,朝养猪场跑去。他看望了所有的猪,见它们都饿得睡不安宁,又给它们添加了猪食。然后,他一边听着猪争抢吃食的欢快声音,一边去拿了一个碗,装满水,顶在头上,开始站军姿。他突然想再次体味一下那种感觉,想再一次把自己融入那种透明的空间里。

27

凌五斗不久真立了三等功。吴政委认为把这样一个优秀的战士放在下面养猪有点可惜,决定把他调到天堂湾边防连去锻炼,争取把他培养成先进典型。

新兵营解散后,钱卫红回到天堂湾边防连继续当排长。他一听凌五斗要到天堂湾边防连来,头皮一下就麻了,赶紧在心里祈祷,毛主席保佑,千万不要让他到我二排来呀!

连长陈向东得知凌五斗是政委重视的人,入伍第一年又立了三等功,十分高兴,要把他放在连部,当他的通信员。钱卫红先舒了一口气,然后一想也不能让他祸害连长,就去劝阻。“连长,凌五斗这个家伙我是知道的,他可是个令整个新兵团都头痛的人物,让他给你当通信员恐怕不行。”

“他在新兵团的事情我听说过,但他在养猪场不是干得很好吗?我看这家伙一来就与众不同啊,你看他昨天到连队,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拿起行李,跑得跟风一样快!在这海拔5300多米的天堂湾,一般人不死也趴下了,但他啥事没有!把我和指导员当时吓死了。赶紧给他说了在高原生活的注意事项,他蹦了几蹦,说他一点事也没有。”

钱卫红说:“就是他太与众不同了,我才觉得他当通信员不合适。其实我们排的冯卫东不错,心细,懂事,又是正而八经的高中生。”

“先试用试用再说吧。”

钱卫红一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陈向东1961年入伍,参加过中印之战,受过重伤,荣立过一等功,1963年提干。他干了四年排长、四年副连长,连长刚干了不久。前面的那个通信员表面上看是不错的,长得比姑娘还要文静秀气。但他上任不久,就把自己变成了连长的化身。对下面的战士,甚至班长、排长,他都会以连长的名义假传圣旨,占个便宜。有一次,他看上了二班副班长李道全的一双新胶鞋,就提了一双旧胶鞋,说连长说了,要和他换双鞋穿。副班长不好吭气,只好把鞋给了他。但第二天,那双鞋却穿在了他的脚上。副班长问他,他说连长跟他像亲兄弟一样,说小老弟,这双鞋你穿吧,我总不能驳连长的面子吧?是不是?那个副班长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还有个班长叫刘易生,个人素质很好,已在天堂湾干了六年,从第三年起,部队就把他作为提干苗子培养,连队年年上报,都没下文。那年又快要上报提干名额的时候,通信员找到他,说连长对他说了,你不会做事,说你在这里傻干,怎么能干出个干部来?班长就问他怎么办?他就如此这般给他做了一番指导。那班长听后,咬了咬牙,就把自己当兵六年攒下的两百块钱,全部拿了出来,交给通信员,让他转交给连长。这家伙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准备在自己提干的时候,用作活动经费。没想这一年,连队考虑到刘易生报了好几年都没有结果,最后就报了另一个班长。刘易生觉得很难受,找到连长,说,我只剩下这个月的津贴了。连长问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老班长见连长这么说,就很绝望。他问连长,你是不是都忘掉了?连长说,我不会忘掉你这么多年来对连队所做的贡献,但是我没有办法,这几年连队年年报你,上面就是不通过。刘易生说,连长,今年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明年我就超龄了。但我们如果再报你,上头会以为我们在和他们作对。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是故意要报一个不符合提干条件的人。连长,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把我送给你的东西退给我吧,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来没有送过礼,我原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这样,我们彼此都落一个干净,你在我心目中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连长,我也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部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想到,连长你还会装糊涂。我装什么糊涂了?连长是真给他说糊涂了。你既然忘记了,那我就告诉你吧!我给你送过两百块钱,我娘年纪大了,这钱我原是攒着要为她买寿材的。刘易生,你!连长气得脸一下变白了,你怎么能空口说白话?你这是对我一连之长的严重诬陷!你说,你多久给我送过钱?二十一天前的中午,通信员说你说我不会做事,要我送一笔钱,我当天晚饭后,把这笔钱交给了他,让他送给你。连长一听就明白了。他一调查,这个通信员竟以他的名义,共计从战士那里索要了五百多元钱、七双大头鞋、十三双军用胶鞋、还有三十一双袜子、十八条秋裤、二十六条黄裤衩、六套棉衣、四套军装,他还搞到了五箱军用罐头、四箱压缩干粮、五袋面粉、三袋大米。这些东西,都是他当一年通信员的收获。他准备在探家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弄回远在湖北黄冈的老家去。后来,有人就说,这家伙要是当三年通信员,非得把连队搬空不可。这也使连长明白了,好几个新兵为什么没有大头鞋没有黄裤衩,常年穿着旧胶鞋、光着屁股睡觉的原因。这家伙后来被开除了军籍,判了刑。但这家伙交代说,他当通信员第四天,连长就睡了他,后来和他一直睡一张床。审判他的军事法院认为他这样的说法太过惊悚,判他诬陷,加刑一年。而刘易生提干的事情,却因这件事引起了关注,最后解决了。连长虽然是清白的,但由于对自己的身边人缺乏管教,受到了上级的批评。所以陈向东一回想起这个家伙就有些后怕。有半年时间不敢使用通信员。最后,直到凌五斗来到连队,他才找到了通信员的人选。他看上凌五斗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浑身冒出的傻气。他现在只敢用这样的人了。还有一个原因——虽然这样说是不恰当的,但道理却差不多——他认为,像这样一个对猪都如此尽心尽力伺候的家伙,对照顾好他、打理好连部的日常事务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凌五斗就这样走马上任了。通信员相当于副班长,他不但从猪倌一下成了最贴近一连之长的人,还享受到了副班长的津贴待遇,这真有点像孙猴子从弼马温一下成了齐天大圣。

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一种透明的感觉,他知道那是这件事在他脸上产生的光彩。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还开始记日记了,他要记下此后每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里自己的光辉足迹。

冯卫东羡慕地对凌五斗说:“五斗,你有了三等功,现在又成了通信员,好好干上一年半载,就可以入党,可以当班长,紧接着,就该提干了,你可是前程似锦啊。”

凌五斗谦虚地笑笑,“嗨,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尽力把革命工作干好。”

“你现在连说话都变得有政治水平了。”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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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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