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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玄白

马九段静观刘白,肃然道,这才是真正的棋士啊。

1

刘白的围棋是他妻子教的。

刘白端着两盒围棋回家的时候,还根本不会下棋,只觉着那天的生活有点戏剧性。他喜欢生活中常来点小小的莫名其妙的戏剧性。其实谁都喜欢生活有点戏剧性。围棋盒子是藤编的,瓮状,透着藤的雅致,那时他喜欢盒子远甚于里面装的棋子,没想到就是这一黑一白的棋子完全改变了他既有的生活。多年后刘白想到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天早晨他原是出去开一个文学座谈会,这样的会他经常开,所以没有感觉。在一间被作家和准作家们弄得乌烟瘴气的会议室里嗑瓜子,长时间听一个省里来的据说很有名的作家张着阔嘴阔论什么文学,若干小时后,名作家谈乏了不谈了并且要求大家也谈谈,大家生怕班门弄斧露丑虽有满腹高论却不敢开口,会议就进入冷场,主持人不断鼓励大家说呀说呀但是大家就是不说,只得指名刘白先说几句。他早已讨厌名作家居高临下钦差式的口吻,白了名作家一眼,说我也没什么可说,念首儿歌吧,儿歌是这样写的: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大家始则莫名,继而哄笑,弄得主持人很费了些口舌圆场,会议才又庄严又隆重地继续下去。到热闹处,刘白就溜了,结果端着两盒围棋回家,心里怀着一点难以言说的兴奋。

刘白夫人雁南正在屋里坐月子。坐月子的任务就是吃喝拉撒睡,不准看书不准看电视不准打毛线。雁南闲得发慌,见刘白乐呵呵端了两盒围棋回来,就说我们来一盘。

刘白说,不会。

真扫兴,忘了你不会。雁南揉揉棋子,又说,是云子,手感很好,送我的吧?

不,人家送我的。

那就是送我,反正你不会。

可人家说我是棋王呢。

雁南大笑说,有意思,谁说你是棋王?

就是广场上天天摆石子玩的那个棋癫子。

是他?雁南吃了一惊,问,他怎么送棋给你?

他说我是棋王,就送我了。

你棋王个屁。

怎么是屁,你先成为棋后,我不就是棋王了?

雁南兴致大增说这还差不多,随即动员刘白也学围棋,说毕竟棋癫子有眼光,你确实是块下棋料子,我怎么不早发现,免得老找不到对手。

刘白懒懒地说,教吧。雁南受宠若惊便有板有眼地教,先讲序言,说围棋是国技,很高雅很中国特色的一种文化,相传是尧所创。弈者,易也。黑白象征阴阳,可能与《易经》同出一源,或者就是《易经》的演示,是一门玄之又玄无法穷究的艺术。那时文化界正流行《易经》热,刘白像大多数文化人,虽然并不了解《易经》,却很推崇,听说围棋与《易经》有关联,顿时脸上庄严肃穆十分,呆子似的坐着。雁南摊开棋盘,比比画画,不一会儿,刘白觉着懂了,说原来这么简单。雁南说大繁若简,妙就妙在规则简单。刘白说对。忘了雁南坐月子不能用脑,急着想试一盘,高手般拿双指夹起一粒黑子啪地一着打到星位上说,来!婴儿即被惊醒,呀呀乱哭,吓得雁南直伸舌头,忙着去哄,一边嘘嘘嘘地把尿,婴儿很快便又睡了,雁南说,你把星位都摆上黑子。

刘白说,我不要让。

那怎么下?

就这样你一颗我一颗下。

就让你试试吧。雁南随手拿子就碰,几招下来黑子被吃得一粒不剩,刘白扔了棋子,非常沮丧。

气什么?你已经学会就不错了,我的棋是家传的,几代人心血呢。你不是不知道,不让怎么行?

气倒不气。我懊丧的是怎么不早学围棋,这棋真不是雕虫小技,什么气、势、劫,还挺哲学的。

当然。

一会儿刘白说,怪。

怪什么?

说围棋是国技?

当然是国技,这还不知道?

可这围棋,棋子一颗一颗全都一样,没有大小、尊卑、贵贱,棋盘也是一格一格的,全都一样,没有固定位置,不像象棋,象有象路,车有车路,不能越雷池半步;也与《易经》明显不符,《易经》是有尊卑贵贱的,围棋体现的却是完全平等的精神,大同世界。中国文化缺乏的正是这种精神,恐怕不怎么中国特色吧?

雁南听了睁大眼睛,觉着有理,又似乎牵强,这是她不曾想过的,竟不知怎么回答。刘白见老婆被难住,也就不再发挥,转而说,我还真喜欢上围棋了,你怎么早不教我?

怎么我不教,你自己不学嘛!

唉唉,刘白叹道,怎么就不早学……我真的是下棋料子?

嗯。

你怎么知道?

雁南想了想说,你不是老谈静虚,围棋就是静虚,静而虚,虚而神,神游局内,意在子先,是围棋的境界。你平时写东西,一个字往往要思考半天,围棋最需要长考,你把长考用到围棋上,准行。

我的妈呀,你静虚了?

雁南笑道,这些话是我父亲说的,我这个人缺乏耐性,心猿意马,哪能呢。你要是早学,可能比我强多了。

2

当地弈风颇盛,且源远流长,像雁南这样的围棋世家算不了什么。四十年前,曾出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国手。国手少年东渡扶桑,拜吴清源门下,受日本现代棋风熏陶,得吴先生新布局之趣。时国内棋运不振,与日本差距甚远,棋手多为搏杀型,靠蛮力取胜,跟日本棋手下棋,就像扛长矛的碰上拿机关枪的,少有不败。国手学成归来,行棋大方明快,一招一式尽合棋理,如鹤立鸡群,深得棋瘾十足的陈毅元帅器重。国手自然士为知己者死,竭力振兴国技,扶持后学,期望不远的将来赶上日本。国手常说,差距虽远,并不足畏,日本棋士力量不足,最惧白刃战,我们取彼之长,攻彼之短,很快就能比肩。不幸若干年后“文革”作俑,国人忙于革命,百业俱废,陈毅元帅挨斗,国手也在劫难逃。

国手祖传一副比国手更知名的棋具,有天下第一棋子之誉,当时棋界几乎无人不知。去年日本《围棋》杂志还专门著文追寻那副棋具,顺便也怀念起国手其人,引经据典说棋盘是明朝的楸木,白子是白玉磨的,黑子是琥珀磨的。传说当时光磨一颗棋子手工费便要纹银四两,但是活着的人们谁也没有见过,终不识其真面目。国手的不幸即来源于此。“文革”一起,造反派就觊觎国宝,先是批斗游街,而后抄家,说棋具是“四旧”,应当销毁。造反派如何从国手手中夺走棋具,如今已经无据可查,但结局是清楚的,那就是国手疯了。

国手回到故乡,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举动是日日在广场上摆石子玩。广场的西南角有一株老柳树,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劈成两截,腰粗的树干兀立着,顶上疏疏落落长些枯条,似柳非柳。国手就盘腿坐在树下,构成小城最具沧桑感的一处风景。国手面朝广场,脸上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好像一段枯木,每长考个把小时,才往面前的空地上轻轻放下一粒石子。起初,小城的人们都有点扼腕,久而久之,也就熟视无睹,走过老柳树甚至感觉不到棋癫子的存在。十年后,浩劫过去,中国开始复苏,棋界记起国手,派人专程从北京赶到小城,来人见国手这等模样,感慨万千,嘴里表示些尊敬,便怅然而归。

地方体育官员也想起用国手,重振棋乡之风,但不知棋癫子是否还会下棋,要考核一下,又有所不便,特意购了一副云子,叫了几位本地高手,去老柳树下请棋癫子手谈。国手看见棋子,倏地脸色大变,静物般的身子凌空跃起,上前一把夺过棋子,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一丈开外,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无处可退了,双手抱紧棋子,怒目而视,嘴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官员连忙脸堆笑容道,这是我们送您的,请您手谈一局呢。面对官员的笑容,国手惊惶失措,脸部扭曲得不成样子,无疑是十年前疯狂的表情,看了令人心酸不已。

官员不甘就此作罢,总觉得国手没有全疯。有人强调看过棋癫子摆的石子,尽管看不真切,但确乎是棋谱。隔日,官员又费尽心机相邀了几位棋手,到柳树下对局,期望能唤起国手的关注。棋癫子盘坐弈者身旁,脸上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每隔个把小时投下一粒石子,一连三日,依然如故。官员终于泄气,叹息道,国手确实疯了。

国手看中刘白,很难说是因为疯癫,还是独具慧眼,按传记的惯例,从结果推导原因,那自然是独具慧眼。这之间总有一种缘分吧。刘白对棋癫子的兴趣是从那次文学座谈会上萌发的,当时他们正儿八经地讨论世上哪类人最具文学性。有人说女人,有人说当然是作家,刘白信口说是疯子,刘白的高论淹没在一片聒噪之中,并未引起别人的重视,倒是他自己心血来潮马上产生写写疯子的冲动。他在脑子里搜罗疯子的形象,倏忽间棋癫子的形象极鲜明地从脑海深处闪现出来,盘坐在记忆的中央,使他兴奋不已,不得不溜出来,三步两步赶到广场,面棋癫子而坐,朝圣似的观察起棋癫子的举动来。

刘白以前也耳闻过棋癫子的事略,但他不会下棋,也就没有多加关心。现在,棋癫子是作为一个疯子才引起刘白兴趣的。棋癫子盘坐眼前,刘白不知怎样才能接近他,棋癫子的形象无形中有一股排斥力在拒绝他前去聊聊。这是3月。老柳树在阳光下爆着鹅黄,似乎还知道春天的到来,棋癫子静坐树下,闭目沉思,脸上似笑非笑,如一尊深不可测的佛。渐渐地刘白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触,觉着棋癫子并非疯子。天下哪有这般斯文恬静又深不可测的疯子?刘白想到疑处,就恶作剧起来,随手抓起一颗石子儿,朝棋癫子投去,不偏不倚正中鼻尖。不料棋癫子却浑无知觉,石子掉落面前的石阵里,棋癫子拿双指夹起轻轻放回另一只手心,好像石子是从手心里掉落下去的。刘白觉得这个细节妙不可言,同时被某种神秘的东西所笼罩,心里生出歉疚,便相当虔诚地上前道歉说,请大师原谅,刚才我故意拿石子打您,真对不起。被刘白称作大师的棋癫子良久才有所反应,抬眼注视刘白,忽地笑容满面,不胜欣喜道,就是你,我等你很久了,你等一下。说着起身离去。刘白莫名其妙地目视棋癫子步履迟缓地穿过广场,发现棋癫子个子不高,身体微胖,有点老态,似乎并无奇异之处,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颜色斑驳的人群之中了。刘白不知棋癫子去干什么,一时茫然失措,思忖着该不该等他回来。路人来来往往,发觉刘白取代棋癫子的位置,都诧异地拿眼觑他,让他很不好意思,干脆埋下头去关注棋癫子摆的石子儿。刘白不懂这是棋谱,只觉得石子排列有致,绵绵延延,似断若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那石谱隐隐透着一种气息,使他沉静下来,不再在乎路人的目光,心平气和等棋癫子回来。

棋癫子故意考验他似的,偏偏迟迟不归,刘白想毕竟是疯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想走又不甘心,万一他回来岂不可惜?正想着,棋癫子却从背后钻了出来,手里端着棋盒,分明很高兴,刘白以为找他下棋,正要说不会,棋癫子却先开口了,庄重道,送你的。刘白赶紧推辞,说自己不会下棋,不敢当。不想棋癫子听了很开心,说笑话笑话,哪有棋王不会下棋的?刘白疑惑道,你认错人了吧?我真不会下棋。棋癫子正色道,你就别推辞了!不瞒你说,这是重托,人人知道这棋是祖传的,当今天下,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执这棋子?就受了吧。刘白知道国手祖传的棋具早已被抢,棋癫子手里的不可能是传家之物,这才明白是疯言,但看棋癫子执意要送,拗不过只好受了。再三道谢之后,逃也似的离开棋癫子,心里咕噜着真是个疯子,他大概把我当成吴清源了。

那天刘白上班远远见棋癫子凝坐树下,想他郑重赠棋与他觉着有趣,就兴致勃勃上前招呼,棋癫子却是不理,脸上似笑非笑好像彻底忘了赠棋那回事。刘白想着好端端的一个国手就这么发疯,心下落了点悲怆,下班干脆绕道而行。回家见棋子散乱桌上,小心装进棋盒问,这是云子吗?

雁南说是。

刘白沉默一会儿说,在棋癫子心里,这不是云子,这是他祖传的天下第一棋子。因为是疯子,更要尊重,以后我们好好替他保藏。

刘白就这样与围棋结缘,有点不合逻辑,是吧?

3

刘白的棋龄跟他的孩子同龄,学棋那年已年届三十,这在棋界是少有的。一般棋士早在五六岁就开始学棋。当然也有例外,像日本的某某某某九段学棋的年龄就与刘白差不多。三十而立,这是个忙碌的年头,又要当丈夫,又要当父亲,又要干一些为了“而立”的事业,照理是无暇他顾的。刘白是个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倒也不见得他缺乏应有的才气,大家都知道山上的小树和山下的大树的道理,如果他不是迷恋围棋而舍弃写作,日后时来运转名重文坛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年头放弃刚刚起步的一切而专事通常属于消闲的围棋,实在是叫人惊异的,足见其人秉性与众不同,对这种人很难下结论,也无必要。

刘白确实是个围棋坯子,棋艺的长进令雁南瞠目,棋瘾也日重一日,下棋的兴趣很快超过了写作,逮空就逼着雁南陪他下棋。有时下着下着,孩子闹了,雁南去哄孩子,自己也不觉就睡了,刘白久等不见出来,进去强行将她从床上拉起,说下棋呢。雁南咕哝着困死了不下。不行!刘白不由分说将雁南抱到棋枰前,坐好,说轮到你下。雁南睡眼蒙眬哈欠连连抓着棋子就投,刘白斥道,认真点!接着恭恭敬敬递上茶水,要雁南喝下清清脑子。雁南苦着脸说真困死了,明天再下吧。刘白说下起来就不困,明天你睡懒觉,孩子我带。雁南犟不过,只好认真思索起来,刘白看雁南认真对付了,心里畅快,点上一支烟,旋即开门出去小便,回来胸有成竹地应上一着,倾着身子等候雁南落子。这样几个回合,刘白又点烟出去小便,雁南说你怎么搞的,再走来走去,我不下啦!刘白急道,别别别,你知道我一思考,就要小便,不小便,没有灵感。

小便频繁,原是刘白写作时的习惯,只要拿出稿纸,就得先去小便,回来唰唰唰写几行,又去,而且一定要到户外,即便房间里厕所现成也不例外。好像他思考的器官不是脑袋,而是肾脏。他所有的作品都在来来回回的小便之中完成,这种时候,他走路不带声响,仿佛足不着地,飘来飘去。这习惯,甚至就是写作过程本身。如今下棋却完完全全重复了写作所独有的习惯,这使刘白自己很惊讶,并伴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据说吴清源也有这种习惯。其实这不难理解,一个人过分专注或者紧张的时候,通常就会尿频或者尿急,人们都有考试尿急的体验。这种习惯于写作无伤大雅,但下围棋是两人对垒,频繁地走动,很容易引起对方的不快,往往要事先声明。

刘白战败雁南的日子是一年后的6月2日,这天正好是他生日,算起来离他学棋的时间也一年多了。这盘棋是雁南精心创作送给刘白的生日礼物,虽算不得珍品,但棋谱刘白一直珍藏着。这也是刘白棋艺猛进的一个标志。雁南为人极看重人家的生日,他们恋爱也是从祝贺生日开始的。一个月前,雁南就唠叨着刘白的生日该怎么过,刘白说好好下盘棋吧,雁南说好,也蛮别致。6月2日这日子,是梅雨季节的一天,梅雨绵绵是难免的。早上雁南醒来,刘白还在睡觉,侧身,弓着身子,表情酣甜,雁南想起三十年前刘白在母亲腹中也是这个姿势,就觉得很有趣。悄悄退出卧室,盥洗完毕,抱了孩子撑了雨伞兴冲冲上街。因为是雨天,人们大多还在做一年将尽的春梦。街上很少行人。雁南将孩子送到保姆家,保姆刚在准备早餐,见雁南这么早送孩子来,有点迷惑,雁南说,今天我有急事,就早送来了,孩子还未吃饭,麻烦你喂他些。

雁南又赶到菜场,买了酒菜,回家刘白还在睡觉,他是很会睡懒觉的,雁南并不去叫醒他,去客厅泡了茶,摆了棋盘静候。雁南想,去年自己无聊教他下棋,他还真行,现在差不多可以匹敌了,围棋是智者的玩物,他进步那么快,当然再次证明他是智者。雁南想到得意处,竟独自笑了,此刻她不会想到日后却会为他下棋而烦恼。不多时,刘白披了衣服出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着可惜可惜。雁南说又梦见输棋了?刘白说没有,一眼看见雁南早摆了棋盘等他,喜道,嗨嗨,这盘棋我提前下了,刚点目,发现优势明显,一高兴就醒了。说着脸也不洗,就坐到棋盘前,梦里你执黑,下吧。

雁南说,梦里我第一手下哪里?

刘白做回忆状想了一会儿说,全忘了,我一想反而全忘了。

好,要不你脑子里有两盘棋准输。

这盘棋从上午到下午,两人都不吃中饭,一气呵成。雁南棋风细腻含蓄,又暗藏杀机,女性和棋士的形象跃然盘上,下到得意处,手里搓着棋子,摇头晃脑说,不行了吧?我倒希望你赢。刘白眼看技穷,却不服输,说高兴太早了吧。果然一轻松灵感就来,连发令人叫绝的妙着,雁南便又击节赞叹名师出高徒,了不起,但要扳倒师傅,还不到火候。因为认真,不时有所创造,雁南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盘面上白方死子明显比黑方多,粗看确乎黑优,但不知不觉黑棋竟贴不出目,下到二百四十二手,刘白见胜势已不可动摇,站起来就跑,冒雨跑到街上,一时想不出新奇的方式庆贺,不管自己会不会喝酒,也按传统的方式拎一瓶酒气喘吁吁跑回来,手舞足蹈大叫我赢了,赢了。雁南见他得意忘形,笑道,傻瓜,酒我早准备好啦。雁南由于感觉好,充分证明着刘白取胜的必然,比自家赢了棋还要快活,边吃边喝边夸刘白棋感好,不争寸土,有大将之风。

刘白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尔尔。

那是你聪明,笨蛋,你赢了我,在城内大概就无人匹敌了。

无人匹敌了?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看。

那我真像棋癫子说的是棋王了。

在这种地方称王算什么。

那也是王,大小而已。

雁南出身围棋世家,当年她父亲也算一代名手,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雁南少年时进过国家女子围棋队,还在全国性大赛中获过名次,后来过早陷入情网中途而废,才很伤心地回到故里。所以说话口气大,压根儿不把这种地方放在眼里,说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专业棋手的风采。

恐怕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当然,等你进步了,可以去找表兄下几盘指导棋。

雁南的表兄就是目前活跃棋坛的马九段,棋艺与棋圣聂卫平不差上下,行棋轻灵飘逸,如行云流水,算路又非常精确,很善于把握瞬间的机会,正如日中天耀人眼目。刘白听说找表兄下,摇头说,虽然是亲戚,我还是不敢找他下。

没关系的,我们是师兄妹,小时候天天一起下棋,他的棋越下越空灵,可小时候他棋风很健,是个杀手,而我绵里藏针,我们有输有赢。因为他比我大一岁,很不服气。我父亲挺宠他的,说他将来是个好棋手。他确实很会想,下棋的时候,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天花板,从不看棋盘,一想就是个把小时,现在也还这样,弄得我很烦。父亲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夸他有棋士风度。父亲真是个棋迷,棋瘾发作,又找不到对手,就拉我和表兄下让子棋,下完复盘,指指点点不厌其烦,我们就是这样学起来的,我好像跟你讲过了。

嗯,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我们天天下棋。

那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4

小城时常要举办围棋赛,刘白也去参加,不无紧张地坐在赛场里,全神贯注下每一着棋,令人遗憾的是对手很不经打,到中盘就不行了,但对手并不知道已经无可挽回的失败,依然顽强地下一些无理棋以争胜负,因此后半盘刘白毫无例外都是陪下,有点大炮打蚊子的感觉。果然如雁南所言他在小城已无人匹敌。这使他很没趣,参赛不过是聊以解瘾而已。对他来说,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比赛,而是赛场。小城的棋赛不像国际性大赛那样严肃,是允许闲人观战的,十几张棋桌一溜儿排开,观战者往往把棋手严严密密地围在里面,致使棋手不知道左右还有棋赛。刘白是需要走动的棋手,这给他带来一些麻烦,得从人缝间钻来钻去。观战者虽众,但赛场却是静默的,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发现疑问手或者妙手,也只是努努嘴互相示意。观棋不语,小城的棋迷是很有君子之风的。棋手能听见的只是计时钟催命似的嘀嗒声。赛事完后是很热闹的,棋手们复盘商讨得失,这时观战者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因为刘白是常胜将军,他的发言有权威性,遇到争执不下每每请教于他,他也一点都不谦虚,加上声音洪亮,个子矮小,外围的人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刘白讲着讲着就脱离棋盘,漫无边际地阔论起棋道来,斥责比赛其实有悖于棋道,计时钟更是不合理的存在,有了计时钟,我们就无从体会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真味了。围棋类似于宗教,有一种出世感,是一门纯粹的艺术,是一种时空的存在。一盘棋从起始到终盘,全都是气,气分阴阳,彼此互相消长,始则微弱,继而繁复,轻重缓急,错错落落,气象万千,最后气都化为实地,一盘棋戛然而止,分出胜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我们不应该只看结果,结果不就是胜负?有什么意思!一盘棋应该是一首和谐的即兴的二重奏,有音乐的节奏美和建筑的结构美,我们应该体味的就是其中的节奏和结构,一着棋如果表现出某种美,就必有力量,美就是力量,就是个性。现在棋坛只看胜负,不重艺术,只有棋艺,没有棋道,还和名利挂钩,不断鼓励棋手争胜负,把围棋作为一项竞技项目,棋坛是热闹了,棋道却失落了,这是围棋艺术的悲哀。我们业余棋手棋艺虽不如专业棋士,但我们不靠此吃饭,我们下棋是为下棋而下棋,专业棋士却不得不作为生存的手段,这是我们的幸运。刘白语气是亢奋激越的,也是坦诚有感而发的,虽然狂妄,却句句说到棋迷心里去,没有哗众取宠之嫌,使他更加受人尊敬,觉着此人不只棋下得好,说得也头头是道,大有来源。有人问他棋是跟谁学的,刘白不加掩饰道,跟老婆学的。众人于是取笑说,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阴阳合璧。

刘白本是作家,论棋侧重艺术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明知计时钟是竞技用的,跟艺术无关,还要抨击,显示了他的苛求。相比之下,他的棋道比棋艺确实要成熟早些,早在跟雁南下让子棋时,就能捕捉到专业棋手也很难捕捉的棋道的一些影子,这是天赋。后来他棋艺臻至成熟,才发现棋道和棋艺不可分,难得有业余棋手对棋道的领悟高于专业棋士的。规则是外在的,只要你心里没有胜负,即便比赛,也就没有胜负,想起自己曾经于稠人广众之中,高谈阔论华而不实的棋道,很是羞愧。智者无言,当时刘白对棋道的理解还一知半解。这是后话。那时候刘白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但高处也有高处的好处,外面来了强手,大家自然就会想到他。某日,一群棋迷兴致勃勃窜进家来,匆匆忙忙拉他起床说,快走。刘白还在梦里,昏头昏脑也就跟着走。雁南说,什么事这么急?棋迷们这才注意到刘白还有个老婆,回头看她,发觉雁南长得漂亮,也就不急了,停下说,下棋呢,有个专业五段等他下棋。刘白听说是专业五段,来了劲说,好。

好。有这种劲头,准赢。

刘白说,走,下了再说。

雁南像教练临战前指导说,对专业棋手要智取。

刘白说,你也一起去。

雁南说,我还要带孩子。你去吧。

刘白和五段对局是棋迷们自发筹办的,安排在一间僻静的茶馆里。刘白走进茶馆的时候,五段已经被另一群棋迷请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戴了耳机听音乐。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进来,叫叫嚷嚷说,这就是刘白,这就是刘白,五段就卸了耳机过来握手,说你好,我来这里串亲戚,很想见识当地的棋艺,听说你很好,请多关照。刘白看那五段,原来是个少年,身体尚未发育完全,脸上满是稚气,讲话却彬彬有礼像个成人,觉着有点滑稽,说原来你这么年轻,真没想到。

五段说,我是国家少年队的。

刘白说,好,好。

棋迷搬上棋具,选了靠窗的一处,请他们开始。五段说,你先吧。

刘白说,还是猜先吧。

五段看一个无名的业余棋手要与专业棋士猜先,稚气的脸上有些不悦,胡乱抓了一把棋子伸到刘白的眼前,刘白说单,结果五段执黑先行,五段捏了一粒黑子,想也不想放在了一个星位。

这是地方队对国家队的一次比赛,棋迷们要好好研究研究,又纷纷搬出棋具,跟着五段在星位上放了一颗黑子,然后等候刘白落子。

刘白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五段一无所知,第一手落子就艰难,眼睛注视着棋盘,只有一颗黑子气势昂扬地占着星位,五分钟过去了,刘白还是不肯落子。第一手就长考把对局的气氛搞得很沉闷,棋迷们窃窃道,第一手有什么好想的。五段也有点烦躁,戴了耳机听音乐。又五分钟过去,刘白也占了一个星位。

接下去落子轻快,战斗先从左上角开始,白十四挂黑十五托之后,刘白明知征子不利,却明知故犯扳了一手,五段马上说,征子不利。五段的意思是让刘白重下,刘白却固执地说知道,五段见刘白这么不识好歹,孩子气就爆发了,故意落子很重地扭断白棋,又戴了耳机嘣嚓嘣嚓地听音乐。刘白也不在乎五段的不逊,只是笑笑,抓起白子毫不思索便长,黑十九抢打,白二十立下,黑二十一跟着立下,白二十二拐,黑二十三长,这样白三子成为黑棋的瓮中之鳖,这是大家知道的,会下棋的都不会这样下。

棋迷们看摆到这里,纷然道崩溃了白输了结束了,一副失望甚至伤心状,他们确实指望刘白能赢,好长当地志气,谁想到刘白这么不争气,简直不懂常识,输得这么混账刘白不羞他们还脸红呢。这时刘白起身思考,有几个紧跟了出来,指责道,怎么能这样下!刘白诡秘地笑笑,没有回答。回来放置左上角不走,去右上角扳了一手,进行至白三十八,刘白埋头长考,来回苦思了好几次,棋迷们听见茶馆外面索索作响,哄道,这手有什么好想的,立下吃角成空。他们通常是观棋不语的,这回实在忍无可忍了,看刘白走来走去真想把他的小东西割掉。五段忽然关了耳机问,他是你们当地最好的棋手?大家被五段这样提问,都感到受了侮辱,但又毫无办法,只好互相解嘲。等刘白回来,就把窝囊气发在他身上,不客气地催促道,立下,有什么好想的!刘白好像有意要激怒棋迷,又思考许久,脱离定式出乎意料地跳了一手。见了活鬼,长考那么长时间走这么一步臭棋!有人愤愤大叫,有人觉得惨不忍睹干脆默默离开,有人索性抹了研究用的棋谱,以示罢看。五段见刘白那么专心致志走一着臭棋,也觉着很逗,笑道,这种创新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说着理所当然托靠取角,你不要我要。白棋扳出先手拔去一子,然后回到左上角爬出三子,这下境界全出了。棋迷们见白棋左右联络,起先征子有利的几个黑子反而成为白棋的囊中之物,大悟道,原来如此。大家便愧疚地看着刘白,讨他原谅,又幸灾乐祸地看着五段出洋相。原来有这等佳构,五段也大吃了一惊,现在判断形势,白子熠熠生辉,黑棋明显落入圈套。五段大概很后悔自己的轻狂,堂堂五段这样败给业余棋手面子怎么搁下?五段脖子变粗了,脸涨红了,到底是少年,慌乱中不够冷静地下了一着莫名其妙的棋。

刘白毕竟是业余棋手,算路没有专业棋士那么精确、熟练,看见五段下了着新手,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要长考。棋迷们都屏声静气耐心等候刘白的下一手。五段对自己这手棋心里大概很忐忑,刘白长考对他无疑是种折磨。面对刘白的空位,五段手里惶惶地搓着棋子,看刘白怡然出去又怡然回来,终于怒不可遏,猛地一把掀翻棋盘,吼道,你下棋还是散步!刘白惊愕间,正要解释,五段却排开众人,独自走了。

这盘棋就这样不欢而散,棋迷们除了说说五段小孩子脾气外,也没有办法。

刘白回家哭笑不得道,真扫兴。

雁南说,输了吧?

不是,大概是我走来走去,他以为故意怠慢,说你下棋还是散步,就掀了棋盘走了。

你没有先跟他讲一下你的怪癖?

今天我只想着下棋,忘了说。

这也难怪人家呢。

是啊,是啊,只是我棋兴未尽,这盘棋蛮精彩呢,五段真不够意思,我们一起下完它吧。

不行,我正等你回家看孩子,我得出去买几件衣服。

下完棋再买嘛。

不行,衣服都尿湿了,现在就没的穿,我走了,醒来泡奶粉给他吃。

刘白蹑手蹑脚观察一下孩子,见孩子睡着,做一个鬼脸,就兴致盎然去复盘,实在意犹未尽,五段真他妈让人恼火,他几乎想出去拉五段非下完这盘不可。摆到五段掀盘前的一着,刘白又继续长考起来,仿佛五段就坐他对面等他落子,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这着好像无理,但也未必,专业棋士一般不会下无理棋,貌似无理,说不定是妙着。这时孩子哭了,声音尖尖的很刺耳,可是刘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孩子还在哭着,并且提高音量,嘶哑了嗓子,刘白还是没有听见。身子俯棋盘前,恍恍惚惚如临三界,自言自语说,这着真玄,有机会碰见五段,一定请教一下。

雁南回来远远地听见孩子哭闹,跑了进去,即刻大叫,刘白,你怎么搞的!刘白仿佛听见雁南叫他,低低“哦”了一声,雁南又恼怒大叫,该死的,你怎么照顾孩子?你进来看看。刘白惊道,孩子醒了?跑进去一看,傻了眼,孩子斜卧床上浑身上下粘满了黏糊糊的粪便。雁南喊道,还不快打水!忙乱一阵,孩子擦了身子,趴雁南怀里就安静了,雁南心疼不已地“宝宝宝宝”了一会儿,抬头训刘白道,孩子哭了那么久,你怎么不管?

刘白道,没听见。

你是聋子?

那倒不是,真的没听见。

你就在外间,怎么会听不见?

我也不知道,确实没听见。

你一下棋,就像死人。

嗯,嗯。刘白惶惶应着。

你这样看孩子,我必须惩罚你。雁南想了想说,以后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5

刘白说,你真不跟我下棋了?

当然。雁南突然觉得不该再怂恿刘白下棋了,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教他下棋,现在他除了下棋,还是下棋,都已经一年多没有动笔了,简直玩物丧志。你也该写写东西了。

有棋下,还写什么东西?

你不是专业棋手,怎么能天天下棋?

那才是真正的下棋,下吧。说着刘白搬了棋具,把棋子塞进雁南手里,恳求道,下吧,下吧。

不下,你真的应该写写东西了。

下吧。写作有什么好,远远不如下棋。

刘白看雁南还是不下,又雄辩说,你不知道下棋确实比写作好,你想棋子本身没有生命,每一手棋灌注的都是棋手的生命,而文学不一样,文字本身就是活的,每个字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你动用它的时候,它也在动用你,实际上谁也无法真正驾驭文字,所谓语言大师,也常常似是而非,反而被文字操纵。再说写作是很孤独的事情,人往往被文字弄得怪诞,你看哪个作家是正常的?而下棋是二重奏,是两个人心灵的沟通,使人变得平易、沉静。下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下。下棋必须棋逢对手,我不跟你下,你就没有对手了,看你怎么沟通。以后你不写作,就帮我干家务带孩子吧。

唉,你这个人真牛。

我就是这样,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写作吧。

不。我不下棋心里就没着落,没心思写作,你真不跟我下,我去找表兄下,他比你厉害多啦。

那当然,可惜你又下不过他。

数日后刘白真要去找表兄下棋,雁南阻挡不住,顺水推舟说,真要去,就去吧,顺便可以看看老同学,你要是赢了表兄,以后就专门下棋吧。刘白说好。其实刘白尚不敢想要赢表兄,不过想见识见识大名人的神韵而已,要不是他跟雁南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他是绝对不敢找马九段下棋的。

刘白到了北京后,却突然害怕见到表兄了。虽然是亲戚,他们却素未谋面,只是互相知道而已,表兄他在电视上见过,是个瘦瘦的小伙子,留一头长发,样子倒没什么威严,但就这样突如其来窜进去找他下棋,是不是太唐突?棋艺是不分亲疏的。

好在马九段生肝炎住院了,这棋也就不可能下了。刘白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上街买了一些慰问品,去医院探望表兄,只见他无聊地躺在床上挂盐水,穿了件格子病服,脸色蜡黄,眼珠子也蜡黄,因为浮肿,看上去胖了不少。见人进来,睁了睁眼,发觉不熟,又无精打采闭上。刘白看他这副模样,暗藏的畏惧心理一扫而光,马九段现在不过是个需要同情的病号。

刘白说,马九段,我来看你,我是雁南的先生,应该叫你表兄。

马九段听来人叫他表兄,从床上坐起,喜道,哦,你就是刘白?可惜我们在这里见面,当心传染。

不能握手,隔一段距离互相寒暄,雁南好吧好谁谁好吧好谁谁谁好吧都好,问完了,马九段说,你来北京出差?

不是,我特意来找你下棋。

马九段只当是玩笑,笑道,你也喜欢下棋?

是的。

真可惜,下次我们一定下一盘,日本很多作家也都下棋,而且棋艺不低。

是的。

雁南还经常下棋吧?

偶尔也下。

当地没有对手吧?她下棋天赋很好,可惜半途而废,小时候她经常赢我。

又说了许多。病人说话欲特别强,马九段也如此。刘白怕他体力不支,贻误静养,尽管意犹未尽,也只得早早告辞,祝他早日康复重返赛场,电视里见。

刘白走在街上,想着要不要去看看老同学,自己原是为下棋而来,并未想过探望他们,现在棋下不成了,去探望,不见得有兴,还是回去吧。

刘白上了至杭州的火车,刚安顿下身子,棋瘾就爬上来了。一节一节车厢去找,看是否有人下围棋,来来回回看见的只是打牌下象棋喝酒睡觉吃零食,就是没人下围棋,很扫兴,回到座位上一靠,就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好像已从另一边升起,透过窗子,惺忪地瞅着大片大片掠过的原野和静止不动的天空,渐渐地脑子里明晰出一个棋盘,棋子像黄昏的星辰慢慢地露出端倪,大概这就是神游局内了,兀地一种灵感阔大地冉冉地上升,顿觉自己进入一种新的境界。原来这趟北京没有白来,虽然不曾对局,和表兄见见面也熏陶了一遍,自己的棋艺已经焕然一新,差不多和表兄立在同一境界了。待睁眼想明确地留住这一意念,却从眼皮之间消失了,刘白有一种坠落的感觉。

很久没吃东西了,胃有点疼,刘白起身去餐车找吃,走过两节车厢,意外地看见有人下围棋,刘白站在过道里,就不动了。这件逸事,两年后郑虹六段在报上回忆说,当时他们一班人南下参加一个邀请赛,在车上对局的是张文东和陈临新两人,快到南京的时候,不知哪里钻出一个人来,站在过道里很专注地看他们下棋,那人个子短小,脑袋也不特别大,但眼睛炯然有神,显然是个聪明又不引人注目的人物。有人观棋是平常事,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棋瘾很重水平不高的棋迷,并未引起注意。那人大概技痒,看他们下完,就夸他们棋艺了得,说我们也来一盘吧。他们两人都想休息一下,又不好意思推却,就建议我跟他练练,我点点头,那人就很兴奋,指着对面座位说,请挤一点,他们挪了挪,也只能挤出一点空,那人就半爿屁股坐在坐垫上,半爿屁股放在过道里,不断让行人擦来擦去。当时我们只是暗笑,不敢披露专业棋手的身份,怕吓跑他,真没想到他棋艺居然那么好,思路阔大悠远得让人难以想象,张文东他们都看傻了,很遗憾才下到中盘,车就到杭州了,我们不得不收枰下车,出了月台,正想探问他的来路,那人却不见了。

刘白懵里懵懂跟他们下车,脑子里想的还是下一手,出了月台,猛记起包裹还搁车上,急急忙忙跑回去拿,早有贪小便宜者替他拿走了。刘白想丢就丢了,反正也不贵重,就是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有棋下,丢个包裹算什么。三五步奔出月台,四下寻找郑虹他们,哪里还有?刘白叹道,为了一个破包裹,把对手丢了,真不值得。垂头丧气走到街上,需要钱用,摸摸口袋,一点钱也不翼而飞了。这下倒霉了,没有钱怎么回家?刘白猴急着搜遍口袋,结果一无所获,更加沮丧,偏偏这时胃也凑热闹似的疼痛起来,逼得刘白用手去按。既已如此,也只好先找个地方休息吧。刘白回到候车厅,寻个座位坐下,反反复复按摩胃部,额上竟出了些虚汗。又坐了些时,刘白才想起可以求人援助,一下乐了,胃就不疼了。杭州他有不少文友,男男女女总有一打,找谁都可以。那么让谁慷慨解囊当一回义士,他就必须有所选择了,男人没意思,讲起自己的窘况准被嘲笑一顿,当然要找女人,回去也好让雁南吃点醋,可惜会写作的女人都难看,相比之下还是瘦竹的样子有点意思。她在一所大学教书。刘白看咨询台那边有电话,就去查阅电话号码,守台的忽然说,市内打一次五角。刘白心悸一下,查了号码默记心里就走,刘白听见背后守台的骂他小气。五角哪里有,找枚五分的吧。刘白漫不经心地在候车厅踱来踱去,终于眼前一亮,一枚五分硬币银亮地躺在那里不动,刘白一步跨上踩牢,手煞有介事伸进口袋,提起半张废纸让它从口袋边沿朝脚下滑去,然后自自然然猫腰拾起,重新塞回口袋,然后悠然自得步出候车厅。

找到公共电话间,刘白独自玩赏了一会儿那枚得之不易的硬币,才慎重地投进去,像下棋投下一粒白子。电话立即通了,瘦竹在那边问,喂,谁呀?我是刘白。刘白呀,你在哪里?我在车站。快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刘白正要说自己非常需要她来车站接,电话却捣乱似的断了。

去瘦竹那里,要换两班车。刘白硬着头皮挤进公共汽车,胸部里面有个东西老是颤颤的,眼珠子从乘客的肩膀间透过去,一直严密地监视着售票员。一路总算有惊无险,车一到站,逃亡似的跳下车门,松一口气,不料忽然有人拍他袖子,喂,你的票!刘白抬头看边上立着两个红袖章,吓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见前面有个厕所,急中生智,说我急死了,你等一下,跑进厕所蹲下,约莫过了方便五回的工夫,刘白才从厕所里一闪出来,拼命就跑,惹得路人反而注意起他来,掉头看背后并无红袖章追来,才气咻咻停下喘息。

刘白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乘公共汽车了,简直使人精神分裂,还是发扬愚公精神步行过去轻快些。刘白赶到校门口时间已过七点,离他跟瘦竹通话的时间约有四个小时了。刘白在校门口东寻西看,不见瘦竹等他,很是奇怪,进传达室问她办公地点,说早下班了,现在都七点多了。刘白才如梦方醒,有苦难言,晚上完了,现在到哪里去找寄身之所?他平时生活马虎,连自家的门号都不知道,哪里会记人家的住址?杭城朋友虽多,但现在都下班了,竭力在脑海里搜索他们的住址,想了半天,半个也没想起来,反而弄得心力交瘁,气得面对大街破口大骂:钱真他妈是个混账东西!

这一夜刘白只好露宿街头。

6

刘白说,你猜我那夜怎么过?饥寒交迫,胃疼得难受,只好找了一支粉笔,在校门口画个大棋盘,画谱自搏。围棋真是好东西,能使人废寝忘食,面对绝望,棋手最好的解脱方式就是下棋。画着画着,胃就不疼了,饿感也不存在了。一盘棋画完,瘦竹就上班了,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就是刘白。

雁南说,她准以为你是个疯子。

是这样。刘白突然一拍大腿,啊,我理解棋癫子了,他不是疯子。

我也觉得不像个疯子。

明天去看看。

刘白一夜无心睡觉,窗帘微微泛白,就匆匆赶往广场,于薄明中见棋癫子遥坐树下,尚未开局。隔一点距离,盘腿面他而坐,摆出要与他对局的架势。棋癫子看也不看刘白,手指间夹一粒石子悬在面前,看来就要落子了,迟迟却不落下。耳旁传来鸟噪,刘白仰头看去,见是一群麻雀在柳叶间跳来跳去。忽然那上面即将逝去的夜空吸引了他,星子一粒一粒淡淡地隐退,刘白想起天做棋盘星做子那半句对子,觉得天确实像个棋盘,棋盘渐渐地透亮,深蓝得一无所有。

太阳从东边屋群的空隙处升起,一抹紫红的光线照射过来,映得棋癫子仿佛一团凝固的紫色。他终于无声息地落下一粒石子。地上并无棋盘,也就是四方的一块空地。棋癫子的棋盘就在心里。刘白凝视空地上的那粒石子,茫然不知石子落在何处。待空地上落子渐多,摆出某种模样和阵式,刘白才感觉到棋盘从地上隐现出来,石子落在棋盘上,看得分明又无法穷究。刘白如同进入宇宙,陷入浩渺的惊叹之中。

路人发觉老柳树下又多了一个人,重新勾起了兴致,都驻足探问。刘白并不作答,任他们发着各式各样的议论。有几位熟悉的却一个劲儿追着问,刘白,你干什么?

刘白移过身子说,还能干什么?

跟他下棋?

看看。

有什么好看?

妙极了,你也看看。

熟人看看又看看,说看不懂,实在没什么可看,刘白看他们扫兴,也就不再勉强。

中午雁南见刘白没有回来,吃了饭,也来广场看个究竟。这是夏天,广场一片白光,老柳树被晒得蔫枯,行人都躲阳伞下或草帽下急走。刘白依然蹲那里样子像一只烫熟的虾,脸上滚着热汗。雁南说,看出名堂没有?

刘白很激动地点头。

还是回去吧,看你热的。

还行。你看他,一点汗没有,心静体自凉。

雁南细看棋癫子,果然无汗,觉得不可思议,说真玄。

是玄,他的棋更玄,回去我把谱记下来慢慢研究,这是围棋史上的奇迹。

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影响他的思路?

不会吧。早上不断有人打扰,我说了不少话,不见他有反应。

太热了,太阳真辣,我都站不住了,我看你还是等秋天再看吧,这样曝晒要中暑的。

不行,晒死了也要看,其实也不热,就是汗多点。

路上我听见有人议论纷纷,说老柳树风水好,又多了一个疯子。

我也听见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给他也带一点吧。

不要,不能破坏他的习惯,以免发生意外。

伞给你。

不要,我也锻炼锻炼。

这年夏天,刘白在广场上度过。因为地面太烫,他一直蹲着观棋,没有练就像棋癫子那样席地而坐的功夫,脸晒得黑红,肉瘦了一圈,但是没有中暑。太阳能使草木枯蔫,大地干裂,却晒不倒一个刘白,这也是令人费解的。大概脑子清静,也就水火不入。疯子都生活在季节之外,夏穿棉袄,冬着单衣,时常可以见到。这其间发生了一件趣事,刘白的母亲从乡下赶到广场,见儿子果然曝晒着看人玩石子,顿时号啕大哭。刘白说,妈,你怎么啦?刘母说,白儿,你这是怎么啦?三伏天在这里晒着?我听大家说你疯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就疯了,我就你一个儿子啊。刘白说,我干事情,我哪里疯了?刘母说,你真的没疯吗,让妈考考你,你还记不记得你三岁时在地上抓鸡屎吃?……这则笑话,后来随《沧桑谱》在棋界广为流传。太阳轰轰烈烈烤了刘白三个月,没烤倒刘白,只好收起了炎威。秋风起了,然而意外也发生了,棋癫子不见了。这是9月8日,令棋界伤感的一个日子,《沧桑谱》因此不得不画上句号。

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棋癫子要在这天消失。那日清晨,刘白一如既往走到广场,见树下空空荡荡,说奇怪,他今天怎么迟了?也不着急,蹲到老位置上静候,他已习惯于蹲着。这是个好日子,风凉而不寒,天空高远得令人神往,刘白默默地赞美着天气。广场上渐有人活动,一些老人疏朗地排列各处练太极拳,轻柔曼舞,飘然欲仙。太阳升到广场上空,四围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棋癫子还是没有来。刘白这才意识到他今天不会来了,他突然觉得烦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兆,要去找他,又发觉自己并不知道他的住处,甚至不知道他来去的方向。那就只好漫无目标满城去找。刘白逢人就问看见棋癫子没有?不是坐老柳树下?不见了。那就不见了。再问他住处。谁也不曾注意他的住处,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有个住处。刘白找到天黑,只觉着渺茫,心里陡然产生虚幻感,觉得棋癫子并不曾真实地存在过,自己整整一个夏季蹲树下观棋只是一场梦。

刘白疲乏地回家,伤心道,棋癫子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我找他一天,哪里都跑遍一点踪影也没有。

雁南凝思一会儿说,这之前有没有反常现象?

没有。

你有没有打扰他?

没有。我没有打扰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也不敢。谁也没有打扰过他。

他是不是讨厌你观棋,躲起来了?

不对呀,要是这样,我观棋的第二天就该躲了,干吗过了那么久才躲?我有种不祥的预兆,怕他是死了。

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找到他。

刘白和雁南发动所有的熟人,开始大规模地寻找棋癫子,并在报上、电视上登了广告,说一代国手乃国之瑰宝,突然失踪令人痛惜。这样说说无关痛痒,自然不会引起广泛重视。几天后,刘白和雁南商讨,说得付出代价,便重登广告,特别声明有谁发现,本人愿以彩电一台酬谢。本来人们觉得兴师动众找一个疯子很滑稽,但广告者愿以彩电酬谢,那么棋癫子也就是彩电,兴趣就异乎寻常了。那段时间,小城的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寻找棋癫子。他应该是很好找的,因为人人都认得,然而最终却像一场骗局,谁也没有找到棋癫子的一根毫毛。刘白愤愤说,真岂有此理,死了也该有具尸体啊。他无法相信棋癫子会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小城的人们都把这事淡忘了,他尚不甘罢休,不断去老柳树下守候,期望棋癫子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闪现。这种顽强的寻找,不久之后因刘白的入狱而告结束。

棋癫子就这样如一缕轻烟彻底消失了,至今无人知道其下落,但他留下的《沧桑谱》却震撼了棋坛,以后还将久远地震撼下去。《沧桑谱》的名字是刘白取的,就是他从广场上记下的棋谱。棋癫子自搏,一日一局,刘白共记录了八十八局。令人不解的是八十八局中没有一局是完谱,都到中盘就中断了,一百至一百五十手不等,黑子和白子关系微妙,无从判断优劣。刘白在后记中郑重说,这不是他的疏忽,国手每下至中盘就走了,翌日重新开局。至于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也许是自搏特有的现象吧,终盘必有胜负,然而都是自己下的棋,究竟谁胜谁负呢?也有几谱是自然原因造成的,夏日雷雨多,一下雨地上就积水,将石子淹没,国手虽然照弈不误,但地上水波翻腾,无法看清落子位置,只好如此了。

《沧桑谱》最初是雁南寄给表兄马九段的,马九段阅后认为古今无类,很快就送给《围棋报》《围棋天地》两种报刊分别发表,同时出版单行本,由他作序,叙述国手简历。对棋谱本身,马九段只泛泛赞叹为伟大的杰作,没有细加讲解,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一个月后,日本几乎所有的棋类报刊都部分转载了《沧桑谱》,并且也出了单行本。又一个月后,早已隐退的吴清源先生发表评论,称颂《沧桑谱》得道家真趣,入逍遥之境,无为而无不为。从境界上看,棋谱是完美无缺的,没有后半盘,正像中国传统山水画里的留白,魅力无穷。吴先生最后追忆了国手年轻时的音容笑貌,说人世沧桑而棋道恒一。此后,《沧桑谱》的棋风顺理成章地被命名为“逍遥流”,模仿研究者日众。短短几年,《沧桑谱》已有二十余种版本,见仁见智,众说纷纭,恐怕要成为棋坛的《红楼梦》。

给《沧桑谱》抹上最后一笔悲剧色彩的人是刘白。《沧桑谱》轰动之时,正是他身陷囹圄之日。这之间冥冥中的联系,确有点玄。

7

也就是期待棋癫子重新出现的某日,刘白从老柳树下毫无目的地往北走去,进入一片新盖的居民区。这地方他没来过,所以免不了东看西看。忽然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吸引了他,他觉得那女孩长得清秀,幼稚可爱,长大一定很动人。小女孩一个人立在日光下,一只小手很有兴味地按着另一只手心揉搓。揉一会儿,撮起手心里的东西眯眼细看,刘白看见小女孩玩的原来是一粒棋子,白的,那白子质地清纯,磨得柔嫩滋润,仿佛透明,又不反光,很不同于通常的棋子,好像妇女颈上卸下的玉质饰物。刘白来了兴趣,就过去问,小朋友,你手里玩什么好东西呀?

小女孩见刘白满脸笑容,吃吃说,棋子啊。

真好看,给叔叔看看好吗?

小女孩大方地将棋子塞给刘白,刘白揉揉看看看看揉揉,确定是粒玉质棋子,喜不自禁,马上联想到棋癫子失踪多年的祖传之物,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出现了,那么棋癫子失踪肯定和棋具有关,他一定也是发现自己的传家之宝而去追寻了……

叔叔,叔叔,你也喜欢棋子吗?

刘白激奋得忘了身边还有小女孩,赶紧说,喜欢,喜欢极了,告诉叔叔哪里来的?

自己房间里捡的。

还有吗?

没有了,就一粒。

送叔叔好不好?

你给我买泡泡糖。

好。

再买一辆小汽车。

好。

小女孩高兴得拍手大叫,爸爸,爸爸,有个叔叔给我买泡泡糖还买一辆小汽车,我不要你买了,爸爸,爸爸,坏爸爸。

屋里的爸爸说,是哪位叔叔,不许买。

不许你管,是位新叔叔。

那人听说新叔叔,从屋里出来,朝刘白不知所以地笑笑。小女孩过去说,这位叔叔要我送他棋子,他给我买小汽车。

刘白说,这棋子很漂亮,你一定也是个棋迷吧?我叫刘白。

你就是刘白?久闻大名,听说你棋下得很好。

见笑。能否把你的棋具借我看看,开开眼界?

其实也很平常。那人进屋去端了两盒围棋出来,塑料罐子装的,刘白掀开一看,是随处可见的磨光玻璃制品,说,不是这副,跟这粒棋子不一样。

我就一副棋。那人看看刘白手上的白子,确实比盒里装的可爱得多,就沉默了。

你听说过没有?广场上的棋癫子有副祖传的棋具,白子是白玉磨的。黑子是琥珀磨的,价值连城。

的确听说过。

刘白夹起白子目光逼人地说,这粒白子就是白玉磨的,就是那副棋子中的一粒。

那人听了勃然大怒,指着刘白骂道,你的意思是我抢了棋癫子那副棋具?岂有此理,血口喷人!那人恶恶地一把夺过刘白手上的白子,走回屋去,出来砰的一声关门,抱起立在一旁发傻的小女孩,理也不理刘白走了。

刘白自语道,哼,你不要装模作样,你走得正好,看我搜出那副棋具,你还有什么好说。刘白哼完就去敲门,确证里面无人,寻了一块铁皮当工具,弄开门,进入房间,反锁了房门,翻箱倒柜折腾半天,撬开所有锁着的柜子和抽屉,却是不见棋癫子的祖传之物。刘白搜寻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对着被他捣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骂,活见鬼,藏哪里去了?

刘白拿了那粒玉磨的白子赶回家里,心急火燎向雁南叙述了整个过程,雁南听了脸铁青着道,天下真有你这样的笨蛋,你不知道你在犯罪?

刘白说,做也做了,先不想这些。我猜测这里面隐藏着一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棋癫子失踪绝对和棋具有关,他发现后一定想方设法拿回,那人心狠手辣,把他杀了,并且毁尸灭迹,棋癫子肯定完了,围棋史上最伟大的大师遭人谋杀了,真令人痛心疾首。

雁南说,走,我们上公安局去。

刘白庄严地向警察讲述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推理,义正词严要求他们侦破国手失踪案,以告慰国手于泉下。警察听后也像雁南一样问,你不知道你在犯罪?

平时知道,当时忘了。

你讲的基本属实,那人已经报案了,说你还拿走了三千元钱,你拿没有?

没有。房间里好像是有钱,不过我没注意,我只拿了一粒棋子。刘白把白子交给警察,补充说,这是重要线索。

好了,国手失踪我们会立案侦破,谢谢你的合作。但很遗憾,你已经触犯刑律,我们必须把你关起来。

好。我再声明一下,钱我没拿,不能污人清白。那人怎么这样下流,居然诬告我偷钱?

现在还不能证明你没拿,我们会查清楚的。

刘白被带进监牢,进门先闻到一股浓重的厕所味,被熏得感冒似的打了一个喷嚏。他看见犯人都把光头埋在腿弯里默不作声。警察锁门走后,忽地一人弹上前来,朝他劈头盖脸就是一拳,打得他嘴里涌上腥味。他舔了舔嘴唇茫然地看他们哄笑,其中一人眼珠子一轮,又有三人同时蹿上,二人按了臂膀,一人在他身体上下乱搜,搜完了,下作地朝他胯下不轻不重捏了一把,大家又是哄笑,笑足便审问犯人般要他交代“进宫”经过。刘白让他们惹得恼火,说等我有兴趣时再说吧。也好。大家说着先后伸出臭脚泡入一个脸盆互相铲,铲了片刻,一人端了洗脚水迫他喝下,刘白见洗脚水墨黑,一层油垢厚积着,气味逼得人要吐,才体验到监狱为什么恐怖,就明智地改变态度,笑道,这个怎么能喝?

不能喝才要你喝,这是规矩。

免了吧,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何必这样,我给诸位讲个故事,怎么样?

先讲吧?

大家要不要听下棋的故事?

谁要听!讲操×的,讲得好可以免喝。

男女之间的荤话,刘白有很多现成的,以前当作家时,文人相聚经常说这些逗乐。刘白挑了几则含蓄而又充分体现中国人幽默感的说了,这方面犯人悟性都好,大家听了相当满意。刘白出狱后说,后来大家就患难与共了,倒也蛮有意思。

刘白交给警察的那粒白子,经过科学检测,证实是磨光玻璃,并非白玉制品,只是经小女孩揉搓,色泽起了变化,感觉上确乎像玉。重要线索如此谬误,刘白因此入狱的国手失踪案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刘白也反省说,当时自己可能有点走火入魔,忘了棋癫子早已不用棋具,即便发现了自家祖传之物,也未必会在意。把国手失踪假设为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恐怕只能存在于侦探小说里。

8

刘白入狱后,不断受到审讯的是那三千元钱,这使他感到受辱,时常要跟审讯者吵起来。三个月后,被刘白搜家的那人上公安局说钱找回了,掉在柜子的夹缝里,这才真相大白。

刘白出狱那日,天下了大雪,有许多人早早立在薄薄的雪地里,准备迎接他。雁南抱了孩子站在看守所的铁门前,雪花一阵紧一阵落到他们身上。七点三十分,刘白光着一个脑袋出来,大家见着都默笑了,刘白见那么多人看他默笑,有点尴尬。雁南上前接着,说受苦了吧?还行。雁南便催孩子叫爸爸快叫爸爸,孩子怯怯地看着刘白,往雁南怀里躲,刘白伸嘴去亲了一口,正想抱他,孩子就哭了。刘白讪讪道,认不得老子了?说着转向大家,大家就纷纷围拢来问寒问暖,刘白发觉圈外还立着一圈陌生的脸孔,不解他们干什么也来接他,又不好意思问,只好先表示感谢,抹抹光头上的雪水说,谢谢大家,有那么多人接,我倒像个凯旋的英雄了,真不好意思。雁南把一件灰色呢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替他戴上一顶绅士帽,刘白形象就改观了。雁南说,你今天最想干什么?

刘白想也不想,说,下棋。

好,表兄等你呢,我们走。

他来啦?这么巧!刘白白里透青的脸上很兴奋。

马九段是雁南个人邀请的,好让刘白一出狱即和表兄对上一局,以慰狱中的苦辛,后经中国围棋协会和当地政府的参与,场面就变得空前隆重了。由于《沧桑谱》震撼棋坛,棋癫子又不幸失踪了,人们就把荣耀都加到刘白头上,安排在出狱那天,有同情的意思,也是雁南的用心。这是他当时不知道的。

刘白走进体委会议室,发现里面坐满了当地党政头面人物,而毫无下棋的意思,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雁南说,大家欢迎你呢。正惶惑间,表兄前来握手,说又见面了,祝贺你。接着市委书记握手接着市长握手,刘白手伸外面只觉得发僵,接着被热烈地推上主席台就座,市委书记吹吹话筒宣布会议开始,接着市长代表当地政府致辞。刘白不知所措地坐在主席台上,恍恍惚惚耳朵似乎漏风,只嗡嗡听得有人鼓掌有人说话,却不清楚说什么,等他逐渐清醒过来,适应了这种气氛,已是马九段在讲话了。马九段说,众所周知,没有刘白,就没有《沧桑谱》,刘白对围棋事业的贡献是不言自明的,有鉴于此,我代表中国围棋协会授予刘白杰出贡献奖。授奖毕,主持人市委书记请刘白发言。刘白持着话筒,见那么多人那么严肃地听他说话,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将话筒送回去,说免了吧。市委书记又将话筒送回来,说不能免,讲几句。刘白只得应付,清清嗓子说,真是受宠若惊,一小时前我还是囚犯,想不到现在坐在这里,好像很荣耀,谢谢大家。

散场后,刘白发牢骚说,莫名其妙,下棋就下棋,搞什么名堂!

雁南说,还怕没棋下?要不要让子,你想想。

刘白掀开大衣掏出一团纸揉开,说,这是我在狱中画谱自搏的棋谱,拿给表兄看看,他知道要不要让子。

马九段和刘白对局,虽然是纪念性的,只表示友谊,不是正式比赛,但当地体委为了尊重马九段,完全按照正式比赛的规格,有裁判有记录,还挂盘以满足棋迷兴趣,唯一缺憾的是因为缺乏合适人选,没有讲解。照雁南的意思,马九段原准备授二子,实际上是一盘指导棋。刘白拿来棋谱,马九段说,看看也好,知己知彼。五分钟后,马九段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改变主意说,我们猜先吧。

刘白说,好。

这盘棋刘白幸运地猜到黑子。他突然觉得对局室有点热,脱了帽子露出光头朝表兄笑笑,礼节性地将一颗黑子放到对方星位上。

马九段看看刘白,然后视线缓缓上升直到天花板,习惯性地支起双手托住下巴,旁若无人地进入沉思,跟雁南描述的他小时下棋模样无异。这确是大棋手才有的风度。刘白感到心里发紧。十七分钟后,马九段伸手摸子,以他拿手的小目开局。事后马九段说,这段时间他脑子里盘桓着刘白狱中画谱自搏的形象。

马九段一起手就长考,自然给对局造成异常紧张的气氛。但是接着二人却意外地落子如飞,不到半个小时,就下了五十手,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吧,你快我也快,很是胸有成竹。至五十四手,马九段率先停下长考,马九段又手支下巴,眼珠子朝天,手指间却不停地玩弄着一颗白子。这手棋马九段用去两个小时,外面的棋迷见里面久不落子,就前前后后赶回家吃饭,纷纷说刘白确是怪才,能逼得马九段这样长考就不得了了。

这漫长的两个小时,刘白脱离了棋盘,拿过记录的棋谱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看,光头上袅袅地冒出热气。他又回到了画谱自搏的状态,忘了是跟马九段对局,不觉间,伸出食指用指甲在谱上画了一圈。这个细节马九段没有看见,他们一仰一俯,谁也不看谁。两个小时后,马九段从容地把白子下到盘上。记录者诧异地发现马九段的五十四手,正好落到谱中刘白画的圈内。

马九段和刘白对局,人们原以为胜负是不言而喻的,可看的只是过程,现在居然出乎意料地不分伯仲,立时兴趣倍增。挂盘本来放在会议室里,下午人越聚越多,不得不移到体委大楼门前的空地上。这时雪止了,大家立在雪地上不断地跺脚驱寒,很快把积雪给跺烂了,稀里糊涂汪汪一片,大家就不断跺着一汪污水看棋。进入中盘,局势越发微妙,马九段已经读秒,落子飞快,却接连施放胜负手,显示了马九段深奥的功力。现在是考验刘白的时候了。很长时间黑子没有动静,大家都静场翘首以待。这时,人缝中挤入一人,很突兀地大声问:刘白是不是在这里下棋?大家别转脸看,正要发话,那人又大声说,他的电报。雁南说交给我吧。那人急急把电报递给雁南,表情晦涩一言不发就走了。

电报是刘白老家打来的,说母丧速归。雁南捏了电报只是发木。大家便问怎么回事,雁南说,没什么事。这时,刘白下楼来小便,人群自动闪出一条路来,刘白毫无表情地穿过积水,到外面雪地上,也不管是否有人看见,掏出小东西嘶嘶一会儿,又毫无表情回去,雁南默默地跟他上楼,到走廊拉住刘白沉痛地说,刘白,刚接到电报,你母亲过世了,怎么办?雁南见他木木的没有反应,又说,你母亲过世了,怎么办?刘白喉咙滚动咕噜了一下,好像咽下一口痰,却什么也没说,失血的脸孔毫无表情地朝对局室走去。

刘白关了门,若无其事坐到棋盘前,又想了一个小时,才沉重地将黑子按到盘上。这手棋他用了两小时十三分,此后两人都进入读秒,弈至二百六十四手,马九段见刘白读秒也不出错,吸一口长气,气度不凡地投子认输,说,差半目。刘白手里捏着黑子,闭了眼睛,坐那里木然不动,脸上现着哀伤的神色,马九段觉得怪异,谁赢了棋都喜形于色,他怎么反而悲伤?细看刘白眼皮缓慢地鼓胀着,有两颗泪珠子鼓破眼皮即将滑落,马九段以为他大喜若悲,欣喜道,好,有风度。我为棋坛增添你这样的奇才而感到衷心的高兴。你的棋师承《沧桑谱》,又有独创之处,动极静极,自成一派,前途不可估量。马九段说到此处,听得刘白喉管咯咯作响,以为他要说话,就做凝神静听状,不料刘白却抱了光头大哭起来,泪珠子不断线地滚到棋盘上。这时雁南闻声进来,扶了刘白,含泪说,表兄,两个小时前接到电报,他母亲过世了,我在外面告诉他,你不知道。

马九段静观刘白,肃然道,这才是真正的棋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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