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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地

那年9月,父亲来信说:我决定与你母离婚,务必回家一趟。信简短而急切,如同电报。

1

那年9月,父亲来信说:我决定与你母离婚,务必回家一趟。信简短而急切,如同电报。“决定”“务必”之类的公文语言是父亲当村长时学的。我讨厌这类语言,但父亲会写“务必”,已很不错了,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我去找领导请假,含糊其词只说家事,领导说原因不清,不得准假。我只得说:“父亲要离婚。”

“父亲要离婚?你父亲多大了?”

“五十多了。”

“五十多了,还要离婚?”领导瞪大眼睛说。

“是的。我父亲是这么说的。”

领导想一想,下结论说:“你父亲真是风流人物。”

“是的。”

“那你回去也没用啊。”

“是的,不过,我得回家一趟。”

我觉得父亲离婚有点荒唐可笑,他郑重其事要我“务必”回去一趟更是不妥,可能被哪个女人搞昏了头,他不怕我回去反对他离婚吗?若是我,我想我会先离婚,然后若无其事通知子女,生米煮成熟饭再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故乡离我居住的城市有一千里之遥,我坐在车子里,无聊得要命,回想起那个名叫西地的村子。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竹子,村口有一棵老柳杉,像一座绿塔镇着,塔上栖着乌鸦和喜鹊,乌鸦报丧,喜鹊叫喜,很勾人情绪,乌鸦多数沉默,喜鹊总比乌鸦叫得多,村子似乎喜事多多。老柳杉总有千把来岁,树龄也就是村史,据说是老祖宗手植,村人很敬畏的,树下安了香炉朝拜。本来,这种村子的开创者应该是个篾匠才对,他上山伐竹,久而久之便定居于此。实际上老祖宗是个仕途失意的读书人,曾经做过部长一类的官,具体管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他像所有的读书人有股乡村情结,稍不高兴就想起隐居,好像他不高兴是城市惹的。他在西地过着耕读生活,大约希望后代们也过耕读生活的,遗憾的是,后代们退化了,严重退化了,他们只耕不读。确实,在这种村子里,读书是奢侈的,也是无用的。老祖宗之后,西地再也没有像样的读书人,只出产农夫和手工艺人,偶尔也出父亲这等浪人。

父亲天生不像个农夫,但生活又偏偏安排他当农夫,这就很有些悲剧性或者喜剧性。父亲缺乏农夫必备的诸如吃苦耐劳、质朴勤快等品性,他懒散,喜欢夜游,喜欢睡懒觉,这些通常是读书人才有的习性。他也像读书人有十分强烈的自我感觉。农夫,除非喜庆,是不大在乎身体哪个部位美丑的,父亲从头到脚都时刻注意,并且刻意包装。二十多年前,那时村子叫作大队,村民叫作社员,社员在家穿布鞋,劳作穿草鞋,皮鞋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父亲是村里拥有皮鞋的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一,还不时拿手里把玩,神情很自得的。社员自家不刮胡子,那是走村串户的理发匠的事。理发匠每月来村一次,随便将他们的头发剪短,顺便也刮掉胡子。父亲理发比他们讲究许多,发型是自己选择的,平头,头发上翻,这是当时非常体面的发型,因为报纸上的国家领导人都是这个样子,他接触的公社干部也是这个样子,社员一般不敢理成这样,那基本是国家干部的专利。父亲连大队干部也不是,居然敢理这种发型,遭人嘲笑自然难免。社员们说,伯虎,你像个公社干部呢。父亲谦虚地说,我们种田人,哪里会像公社干部?社员们又说,像是像,可惜有干部的相,没干部的命。父亲并不在乎挖苦,他以为像公社干部已很值得自豪,他也像公社干部自己料理胡子,隔三岔五,便端一脸盆水,对着镜子,脸部涂上肥皂,取出刮须刀小心翼翼来来回回地刮,然后对镜长时间地自我欣赏。父亲五官端正,脸型方正,确实富有观赏价值,田间劳作又给他抹上一抹古铜色,颇具质感,若是蓄起胡子,男子气更重些,可能更美些,可惜当时举国上下无蓄须之习,蓄须甚至是颓废的,犯罪的,父亲当然不知美髯之说了,否则,他一定会精心护养胡子。

父亲左腕还套一块东风牌手表,他是全村唯一戴手表者。父亲就是这样,他足蹬皮鞋,身着中山装,左胸口袋里插一支自来水笔,脸修理得干干净净,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完全像个驻村干部。

父亲的行为,使母亲横竖看不顺眼。父亲刮胡子,母亲说,你刮什么胡子?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亲插自来水笔,母亲说,你插什么自来水笔?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亲穿皮鞋,母亲说,你穿什么皮鞋?你又不是公社干部。母亲看不顺眼的原因是穷,当地方言叫作跌股,就是跌破了屁股的意思,暗喻穷困潦倒的狼狈状。父亲只知道睡懒觉、刮胡子、夜游,或者拉二胡、下象棋、闲聊,再则便是赌博,找女人睡觉,家里焉能不跌股?

父亲嗜赌在村里很出名,听说我两岁那年的一个雪夜,母亲抱了我闯进赌场,将我扔到赌桌上回头就走,企图迫使他回家。父亲抱上我一路追来,见追不上,放我在路旁,说,孩子放这里,给我抱回去。母亲头也不回,说,不要,你扔掉。父亲说,你不要,就扔掉。说完只管自己回赌场。那夜我作为他们的赌注躺在雪地上,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父亲好色也同样有名,他的形象颇讨女人喜欢,据说村里村外总睡过数打女人。

父亲是典型的浪人,对母亲的劝告、嘲讽、咒骂,既不反驳,也不理睬,很有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派头。母亲曾多次吵着要离婚,但都没有离成,大约也是说说而已,威吓一下。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整日陀螺似的忙里忙外,一家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在村里有口皆碑,与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大约这也是阴阳相生相克吧。

2

我小时可能弱智,村人都叫我呆瓜,呆瓜就是我在村里的名字。我到六岁才开口说话,在我的记忆里,六岁以前一片空白,若有,也是听说的,近乎传说。呆瓜头大身子小,像个长柄的葫芦,喜欢仰头面无表情看天,谁叫都无反应。那样子看来不是天才便是白痴,可成人后我完全正常,像所有的庸人一样,是个庸人。不知道人们怎样对待呆瓜,大约很受歧视吧,即便我开口说话了,也说得极少,寡言乃至沉默,照样谁叫他都无反应。

但我毕竟会说话了,母亲也就忘了我是弱智的,把我当作了一个劳力。我六岁那年,母亲买了一头牛犊回来,让我养,那牛犊一身纯黄,很是可爱。后来牛犊就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也是唯一的伙伴。我穿着开裆裤,赤着脚丫,日日带它上水草茂盛之处。我给它取名叫“老虎”,这是村人骂牛的前半句,全文是“老虎咬的”,它性子有点野,轻易不让人碰,即便苍蝇飞它身上,也使它浑身不适,甩起牛尾巴,奔跳不已。我与人难得说话,但与老虎却有说有笑,它似乎懂我的话。我说,老虎,再吃两口。它就再吃两口。我说,老虎,到前面一点。它就到前面一点。我说,老虎,你笨死呢。它就拿大牛眼瞪我。它长得飞快,到第二年春天,我可以骑它身上了。村人都说呆瓜乖,牛养得好。他们训斥孩子,就说,你还不如呆瓜,你看人家牛养得这么肥。

父亲开始打牛的主意,牛成为父母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

“卖了。”父亲说。

“不卖,再过两年给生产队犁田,顶一个劳力呢。”

“卖,我要送呆瓜上学,他上学,谁放牛?”

“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上学还顾得上放牛?”

“人家孩子不都是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我要让他专心上学,讨饭也送他读到高中毕业。”

“读那么多书干吗?识几个字,会记记账也就够了。”

“你懂个屁,我就吃没读书的苦,要是高中毕业,还在这儿种田?不也当个公社干部!”

母亲嘻笑说:“他当公社干部?将来他会不会种田吃饭,我都担心呢。”

父亲说:“我看他不比别人笨,不就是少说几句话,聪明人都心里做事少说话。”

母亲争不过父亲,问我会不会读书,我说会读。父亲高兴地说:“你听,你听,他说会读,我看他一定会读,他性格就像读书人。”

母亲又嘻笑说:“你会算命?要是像你说的,我也放心了。呆瓜,你喜欢读书还是放牛?”

我说放牛。父亲狠狠地说:“没出息的东西。”

一天早晨,我醒来照例先上牛栏,平时,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姆妈,姆妈”叫上两声,算是向我问好;我若躲着不见,它便“姆妈姆妈”地乱叫一气,那是我一天快乐的开始。那天,我意外地没听见它的叫声,跑去一看,栏里竟是空的,老虎?老虎?老虎呢?“老虎不见了,呜……”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路过牛栏,见状先赏我屁股一巴掌,说:“大清早跑这里哭丧干什么?”

我说:“老虎,老虎,老虎不见了。”

“总是肚子饿跑出去吃草。”

“不会,它不会。”

“这也用哭?我去找。”母亲在村子里走走停停,边走边喊,“谁看见我家牛牯?我家牛牯不见了。”

母亲的叫声招来了村人,都说没看见。母亲这才慌了,与我村里村外找了多遍,希望侥幸能找到老虎,在焦急中想起经常彻夜不归的父亲,骂骂咧咧道:“他死哪儿去了?死哪儿去了,家里牛丢了也不知回来。”

牛丢了,在村里是大事,村人也很关心,他们猜测说,说不准伯虎牵去卖了。母亲说,嗯。继而又摇头说,不会的,他要卖,也不用偷偷摸摸。村人说,说不准他打赌输钱牵去押赌账。母亲说,要是那样,我跟他拼命。于是大家对父亲都产生了一种期待心理,可是父亲不知哪儿去了。

傍晚时分,父亲的身影总算出现在村口,大家呼叫道:“回来了!回来了!”父亲走过老柳杉,隔着一排一排的棕榈,身影不断在棕榈间闪动,看上去走得飞快,好像家里有急事等他回来解决,到离我们不远处,他突然停住,挽起袖子,右手扶着左手仔细地看,这时,大家发现了他手上的手表,不约而同呼叫道:“手表,手表,伯虎手上戴手表。”大家让手表吸引,遂忘了牛,都围上去观赏手表,这稀罕物儿村人只有在进村的公社干部手上远远见过,可以这么近观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父亲成了兴趣中心,俨然重要人物。他对这种戏剧性效果显然相当满意、得意,不厌其烦回答众人的提问:

“准不准?”

“准,仅差三十秒。”

“什么牌头?”

“东风牌,带夜光的。”

“还带夜光?我看看,我看看。”

“现在看不见,夜里才看见。”

“钟点怎么数的?”

“讲起来蛮复杂,以后有工夫慢慢教你。”

父亲戴手表,母亲大概觉得也蛮有面子,明知故问:“什么东西?这么神奇。”

“手表。”父亲说。

母亲盘问说:“你哪里得来?”

“自己买的。”

“你有钱买?”

“那就借的。”

“谁借你手表。”

父亲开心地说:“偷的。”

“偷?”

“打赌赢的,相信了吧。”

“打赌赢的?不稀罕,手还未戴暖,就是人家的了。”虽说不稀罕,到底缓和了情绪,母亲平静地问,“牛你牵去卖了?”

父亲一惊,挥一挥手说:“你做梦?说梦话。”

“那牛怎么丢了?”

“牛又不是跳蚤,那么大东西怎么会丢?”

“找了半天,也没影迹,怕是被偷了?”

父亲随即显出紧张,急忙要去找牛,母亲确信牛是丢了,顿时号啕大哭起来,说她忍饥挨饿花三担稻谷买得牛犊养得这般大,说丢就丢,家里就它值钱,它怎么能丢?它怎么能丢?父亲大丈夫气概说,你哭丧?不就丢一头牛。好像他家有几十头牛似的。村人也安慰说,丢一头牛,赢一只手表,也算扯平,莫哭,莫哭。我忽然手指着父亲说,是他偷卖了我的牛,换得手表。我的语气坚硬、冷漠,充满仇视,村人全被我的话所震惊,父亲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待他反应过来,我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像一挂鞭炮在众人中间炸响。你个兔崽子,我宰了你。父亲骂道。我并不屈服,用更加坚硬、冷漠的口气说,就是你。我看见父亲的巴掌苍鹰搏兔似的朝我猛扑过来,但立刻被众人挡住,纷纷拉扯道,小孩子言,不要当真,不要当真。

此后多日,村人都沉浸在手表带来的新奇之中,特别是妇女们,有事没事总爱问现在几点,父亲抬起左腕,很庄严地瞟上两眼,高声说几点几分。好奇一些的还要上前亲手摸摸,脱下戴自家手腕上试试,父亲趁机胡乱捏她们乳房几下,引得一阵“要死,要死”的欢笑来。更有迷信者,家里孩子受惊哭夜,亦别出心裁欲借手表一试,父亲虽然不舍,但事关人命,也偶尔出借,嘱咐千万小心千万小心。他们嘴里喏喏,千万小心拿去悬挂孩子床前,孩子夜里看着手表的一圈荧光,果然不哭。这使村民愈发感到手表神秘。

手表确乎唤起了村人的时间意识,它不仅是计时工具,同时也明确昭示着生命存在。现在,我在回乡的车子里想起村子,它与手表何其相似,手表对于时间,不过一圈一圈循环往复;村子对于历史,不过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它们不停地重复,时间就记下了,历史就延续了,就这么简单。村子似乎也可以拿来作为计算历史人生的工具。

但手表也险些被没收,父亲戴手表很使大队长伯良不快,看他得意扬扬地向妇女们宣布现在几点几点,颇有犯上之嫌。他表情严肃地说,伯虎,你这手表,打赌赢的,来路不正,应当上交。父亲就像三九天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嗫嚅着半天应不出声。伯良又严正说,手表你暂时戴着,等大队研究后,再做处理。伯良说完急急离去,好像马上就要研究。父亲愣在那里惹得妇女们嗤笑说,看你爱出风头,活该。好在母亲明察暗访,很快探出手表并非打赌赢来,而是偷卖了牛牯拿钱买的。你可以想象接踵而来母亲铺天盖地滔滔不绝的诅咒和谩骂,可父亲对付母亲向来很有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父亲自然不关心他偷卖老虎给我带来的伤害。不久,我正式入学,一位女教师来到村子,她美丽的形象渐渐替代了老虎在我心中的位置。

3

西地在很冷僻的山坳里,下车后还得走两公里山道。下车时我毫无来由被一种孤独感攫着,那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若不是千里迢迢,我可能会回头逃走。我就坐在岔口上抽起烟来,不一会儿,一辆拖拉机轰轰烈烈地驶来,伯乐站在车斗内,我看见他就不能做孤独状了,他是我的小学老师,我招呼道:“伯乐老师。”

当伯乐从车斗爬下来,我吃了一惊。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像船夫摇橹,身体也比先前短了许多,肩膀和背好像在同一个平面上了,他仰了脸朝我点头说:“呆瓜,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腿,又说:“伯乐老师?”

伯乐也看看自己的腿,丧气地说:“别提,去厦门开牛肉铺,让车撞的,钱没赚来,白白赔一条腿。”

“你不教书?”

“腿都瘸了,不教书还能干吗?”

我说这样的。伯乐从袋里搜出一根劣质纸烟,见我手里有烟,划根火柴独自点了,说:“呆瓜,你回家是为父母的事吧?”

“是的。”

“你知道了?”

“不太知道,你说说吧。”

“其实我也不懂,说错了别怪罪。”

“随便说吧。”

伯乐想了想,慎重地说:“我得先总结一句,要说你母亲,不用说是个好人。你父亲自然也是个好人,就是风流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当皇帝的更风流呢。关键出在离婚上,依我看,这一层大可不必。为什么这样说?第一,快六十的人都闻到棺材气了,离婚让人笑话;第二,让当子女的难堪;第三,……”伯乐严肃地大口大口吸烟,大约在搜索词汇。

乡里人,识几个字的,都喜欢在他认为重要的人物面前,动用公文体以显示水平。经他这么认真总结,我反倒觉得滑稽,游戏似的。我说:“我父亲新找的女人,你见过吗?”

“当然。她也住在村里,就跟你母亲一块住。”

“跟我母亲一块住?”

“奇怪了吧。”伯乐看我一眼,突然幽默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奇怪,以前男人娶三房四房女人,还不是都住一个屋子里?”

伯乐说得确实没错,那么我父亲就是继承民族的优良传统了。这些年,父亲在外面经商,大概很赚了些钱,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批人,用官方的话说就是致富带头人。重新换个女人,在这些新阔起来的人里普遍得很,官方内参称为“蓄妾”“养小老婆”。这是容易理解的,富贵思淫欲嘛,连女人都不想要,还阔起来干吗?与众不同的是父亲正儿八经闹离婚,他大概刚看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洋话。

村边照样还立着一排一排的棕榈。村里棕榈是很多的,它们屋前屋后随处生长,将村子覆盖,毛糙的圆杆撑着一团团大叶子,像一朵朵绿云飘浮在村子之间,这恐怕是西地最值得自豪的地方。村子变化不算大,却也触人眼目,这变化来自村子中间的两间水泥房子。村子原先一律是祖父辈以上留下的木房子,苍老而古朴,颇具文物价值。现在,山下随处可见的两间水泥房子生硬地插在中间,显得格外愚蠢而又傲慢,村子就像被强暴了似的。

我说:“那两间新房子谁家的?”

伯乐说:“你家的,你不知道?”

“我家的,是吗?”

“你家是第一个盖新房子的,我们村的好事都给你家包了。”伯乐很是羡慕地说。

我在新屋门前站了好些时间,而懒得进去。周围的老屋都围在厚重的石墙里面,墙上爬满了爬行类植物,隐约有人声自墙缝间漏出,墙边摇摆着几只懒散的母鸡,公鸡们昂首跟在边上,不时振翅咯咯寻欢。这景象我是很熟悉的,便认真观赏它们,几乎忘了我是因为父母闹离婚回来的。

突然,我头顶上有人说话,楼下那个人是谁啊?我抬头看见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女人,她正好奇地观赏着我。不一会儿,父亲的脑袋出现在她的身后,我想她就是父亲的小老婆了。父亲低声说,你回来了。那女人很灿烂地笑了笑,立即下楼来替我开门。

开门出来,那女人又很灿烂地笑了笑,说:“呆瓜,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呢。”

“我也是。”接着我又不怀好意地问,“我叫你什么呢?”

“当然是名字,我名字叫李小芳。”她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好像很早我们就是一家人似的,一点也没有因拆散我的父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比如脸上露出那么一点尴尬。她倒是像我妹妹,很热烈地迎接我回家。

她应该比我还小几岁,脸儿也白净,身段也挺,衣着也是城里打扮,甚至可以说时髦,不像西地一带的女人那么土里土气,在村里实在是很跳的。她使我想起以前的女老师林红,这样一想,我对她也就不那么敌视了。

父亲迟迟不下楼来,似乎是在躲我,也许在后悔,要我“务必回家一趟”。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大知识分子,他可能有些怕我。

我不见母亲,上楼问父亲:“我娘呢?”

父亲表情有点僵硬,说:“她在老屋整理房间。”

“她不住这儿?”

“她住这儿,但是她说要搬回老屋住。”

我说知道了,便去老屋,但又有些怕见母亲,路上就磨磨蹭蹭的。青石砌的门楼里面是天井,走过将天井砌成两半的碎石子路,踏上三级踏跺,是八开间正屋,住十几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厅,供红白喜事用,楼上中间也是一个大厅,供奉祖宗用,踏跺两旁挖两眼水塘,原意大约模仿富贵人家的莲池,实际上专门做垃圾塘用,正屋原来也模仿富贵人家雕梁画栋,窗棂、廊柱和榫头间刻着许多瑞草瑞兽和人物图案,比如梅花鹿、蝙蝠、牡丹、佛手、灵芝、八宝,桃园结义、岳母刺字、柳毅传书、刘海钓蛤蟆、鲤鱼跳龙门……许多经典故事,我最初就是在屋子里看到的。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它们似乎也纷纷离家出走了,窗棂、廊柱和榫头都已剥落得不成样子,随时可能倒塌下来。它现在就像我的母亲,快要被人抛弃了。

幸好母亲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是个弃妇。她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健壮,一副吃苦耐劳状。她见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脸上夕阳似的,把整个老屋都照亮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问离婚的事,母亲却自己说了:“你爸要跟我离婚了。”母亲的口气很是满不在乎,继而她又说:“我都半截入土了,离不离婚有什么关系。”

这样就好,若是母亲一见我就大哭起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叹了口气,说:“爸干吗要离婚?”

“不是他要离,离不离他才无所谓,是李小芳要他离,她要明媒正娶,不要当小老婆。仔细想想也是,要是我也不愿意,就是明媒正娶我也不愿意,这样好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他,他们年龄都差三十来岁,可惜了。”母亲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显出惋惜的神情。接着,她就说起村里的稀奇事儿:

“伯乐又生了一个儿子。”

“伯乐不是结扎了,怎么还生儿子?”

“就是嘛。”母亲笑笑说。

4

据说伯乐出去做生意,他老婆在家里肚子大起来,村人当面只当没看见,背后说,伯乐老婆,嗨嗨,伯乐老婆。伯乐老婆也不去引产,足月就在家里生下来,像上一趟厕所一样方便。

伯乐不在家,村人反而照顾得周到些,给她送鸡送面送尿布,轮流着帮忙。这样,伯乐老婆不要男人,月子也坐得好好的。

孩子一日一日长大,伯乐老婆抱出来,别人看见,就过来抢着抱,夸孩子贵人气,左看看右看看,说:“伯乐真有福气。”

伯乐老婆就说:“嗐,他哪里会生。”

男人们就乐着争当孩子爸爸,伯乐老婆也乐着说:“你们想死呢。”

伯乐瘸了腿回来,自觉无颜见乡亲父老,到村口躲在竹林里等村人入睡,才偷偷摸摸回家来。伯乐老婆已在信里得知他折了腿,哭也哭过,伤心也伤心过,所以见面也不特别难过,说你回来了,就去给他烧水洗身,做饭。

伯乐睡觉的时候,发现床上多了一个孩子,奇怪地问:“孩子谁家的,怎么躺我们床上?”

伯乐老婆说:“你的。”

伯乐以为她说笑,又问:“谁家的?”

伯乐老婆说:“你的,就是你的。”

伯乐疑惑地看着老婆,上前捏她乳房,出奶的,确实刚生过孩子,怒道:“孩子是谁的?”

伯乐老婆说:“你生什么气?你不花一分力气,就得一个孩子,还不高兴?”

“孩子是谁的?”伯乐大怒道,撑起巴掌想揍老婆,举到半空看老婆并不畏惧,又停住了,先声讨说,“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伯乐老婆说:“村里谁谁谁不是这样?你也知道,不是照样做人!”“我跟他们比?”伯乐骂道,“你这个婊子!我出去做生意,你在家里生孩子。”

“你骂我婊子!好,你老婆是婊子,那你是什么?”伯乐老婆也生气了。

伯乐喉咙里就发出一种吼吼声,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完也就完了。

这种事也是平常的,性,就像吃饭,村人于性方面是相当随便的,性在村里可谓一项大众化的娱乐。入夜,村子静谧而又生动,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们和刚刚发育完全的毛头小子,鬼似的穿梭于男人外出的妇女窗下,男人不在家,妇女们闲着也乐于接待,他们往往大多如愿以偿。不少妇女还拥有固定相好,公开的和不公开的,都相安无事。许多男人对待老婆就像自留地,谁爱来播种就来吧,反正收获是自己的,生下孩子照例叫他爸爸,而不叫别人爸爸。

只是伯乐的老婆生下孩子来,多少有点不妥。十多年前,伯乐响应国家号召,将自己送去结扎,事先谁也不知道,他从县里回来宣布自己已经结扎,村人大惑不解道:“伯乐,你送去阉了?”

“是结扎,不是阉。”

“你阉了干吗?现在公家又不要太监。”

“是结扎,不是阉,跟你们讲不清楚。”伯乐大声说,而且有些居高临下。

“那你结扎干吗?”

“结扎可以转正。”

“国家有这个政策?”

“政策是没有,事在人为嘛,现在大家都不愿意结扎,我响应号召结扎了,国家还会亏待我?我的事迹都上了地区报纸,县里广播也播了,还能不转个正?”

“那我们去结扎,是不是也能转个正?”

伯乐笑道:“国家只重视赶在前头的,哪里管得了后面跟班的。”说着郑重其事拿出报纸供大家欣赏。村人没几个识字的,说黑压压看不懂,你念我们听听。伯乐就神采飞扬高声地念:“民办教师去结扎,只因计划生育好……”

此后,伯乐便专心等候转正,变了个人似的,除了教书,猪不杀了,牛不宰了,田也不种了。伯乐杀猪,既准又狠,一刀子进去,猪还来不及痛快嚎叫几声,就咽了气,伯乐抖抖手上的鲜血,快活得眼角抽筋,很为自己的手艺精湛而陶醉。宰牛场面则很残忍,牛牵到溪滩边,绑树根或竹竿上,伯乐抡起斧头猛砸牛头三下,牛轰然倒下,淌着眼泪喘气,伯乐立即拿尖刀划破牛肚活活剥皮,有时牛皮剥下晒溪滩上了,大牛眼还张着,淌着眼泪,伯乐照样快活得眼角抽筋,很为自己的手艺精湛而陶醉。相比之下,他教书不算出色,领读和尚念经似的,没有平仄、抑扬、顿挫,经常打磕巴,咕噜一声便是停顿了,并且伴随着一股酸气,半个教室都可闻见,前排孩子就皱鼻子嚷嚷:酸,酸。伯乐听了,摔下课本,操起箬竹教鞭甩在黑板上,很响,经常吓得人尿裤子。现在想起来,伯乐集教师和屠夫于一身,挺有意味的。只是结扎以后,再没有看到他杀猪宰牛,不知结扎与当屠夫有什么冲突。村里少了这么一位技艺精湛的业余屠夫,大家都怪可惜的。

半年过去,国家还没给他转正的意思,伯乐不长胡子的三角脸上很多了几道皱纹,那时我父亲已是村长,他时常找上门来,颓丧道:“伯虎,再打个报告,要求一下,要求一下。”

“好,报告你自己写,我盖章。”父亲其实并不赞同他拿结扎换转正,以为聪明过头,他关心的是那东西还有没有用。

伯乐说:“有用。”

“总不一样吧。”

“就是不流那个了。”

父亲哈哈说:“不流那个,还来什么劲,女人就喜欢那点东西。”父亲和伯乐曾经很要好,村人形容他们好得就像一粒米。这形容汉语里没有,很地方特色的。伯乐小父亲十来岁,当过兵,他的文化知识大部分是部队上学的,复员后,指望国家给他安排个公社人武干部当当,可他是农村户口,没份儿。回村懒得种田,就赌博,找女人。这方面父亲是他师傅,他们结伴同行,在方圆百里内结交了许多同道,还不时带些不三不四的拜把兄弟回来,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他们也跑江湖,做生意。

当时经商被富有想象力地称为“资本主义尾巴”,要割,只有父亲这等浪人敢为。他们偷偷摸摸跑到三千里外的东北,买得红参、鹿茸回来,走村串户贩卖。乡里人极信赖红参、鹿茸,以为头等大补之物,凡身体虚弱,必不惜血本买些这个,所以也赚得些钱,但父亲从来没把钱拿回家用,早送进哪个也是违禁的赌场了。他带回来的是三日三夜也说不尽的途中见闻。

现在回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无意中让我大开了眼界,应当感激才是。他的故事欲也像情欲一样旺盛,刚放下包袱,端一脸盆水到屋檐下一边擦身,一边就眉飞色舞叙述路上的冒险经历,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父亲露着两排白牙,故事就绵绵不绝地从里面流出,流出。

父亲永远是快乐的,但伯乐不是这样,他学父亲孟浪,可能是自暴自弃,平时总是表情阴郁,双手抱膝,猫那里一动不动,很深沉的样子。只有杀猪宰牛方显出快活。

伯乐是替代女教师林红当上民办教师,才浪子回头的。

5

父亲的放荡,母亲从来也不管,也管不住,既然管不住,还是不管的好。若不是李小芳一定要父亲离婚,她和李小芳是可以和平共处的,这样的事,母亲也不是头一次面对,事实上她和李小芳也和平共处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父亲志得意满地带了李小芳回来,这个女人一进门,母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她也没有反应。父亲老不知耻地说,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有意见,有意见也没用,你是大的,她是小的,你照顾她些。母亲没吭声,平淡地看了李小芳几眼。父亲又指使说,烧一锅水,我们洗澡。母亲便下灶替他们烧洗澡水。新屋虽然模仿城里的建筑,有卫生间,有浴室,但还没来得及安装热水器,父亲很觉着对不起李小芳,歉意说,明天下山买热水器。洗了澡,父亲又让母亲铺床。父亲说,你睡二楼,我们睡三楼,床单要新的。

随着李小芳的到来,父亲和母亲实际上已不是夫妻关系,母亲好像是父亲雇用的一个老妈子,替他们烧水、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这些活,母亲一辈子都在干,也没有特别的感觉。相比之下,不习惯的还是李小芳,刚来时,尽管在心里已有一千种准备,但和母亲面对面的时候,心里怎么也别扭,开始她对母亲是很警惕的,随时准备对付来自母亲方面的打击,但看看母亲并没有什么动静,也就心安理得了。

当村人发觉父亲带回来的李小芳,是他的小老婆,自然要引起轰动。男人啧啧赞叹,末了很深刻地总结道,时代变了,现在只要有钱,男人又可以娶三妻四妾了;女人则奇怪我母亲为什么不吵不闹,容忍他把小老婆带回家。我想,母亲对父亲早已心灰意冷,他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种新的生活,比较让母亲心烦的是李小芳的叫床,这个女人叫床的声音,总是把母亲从睡梦中吵醒,母亲想象不出这种事,有什么值得这样大呼小叫的,她甚至觉着李小芳挺可怜的,那么要死要活地叫上半天,不累?有时还杀猪似的“啊!啊!啊!”尖叫起来,直叫得母亲心惊肉跳,再也无法安稳入睡。

这事,母亲私下里跟父亲交涉过,母亲说:“你们晚上做事,求你们声音小点。”

父亲涎着脸说:“你都听见的?”

“你们这样响,谁听不见,全村人都听见。”

“谁叫你听?你不会睡觉?”

“谁要听?我是被你们吵醒的。”

交涉虽然没结果,好在父亲和李小芳经常外出,不常住在家里,即便住在家里,这样的声音也渐渐地稀少了,父亲到底不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了。

也许就是这次交涉激怒了李小芳,父亲把这事告诉她,李小芳羞怒道:“讨厌。”

父亲得意道:“这样很好嘛,你不叫得这样响,我就不喜欢你了。”

“讨厌。”李小芳拉下脸说,“我不住这儿了。”

“不住这儿,住哪儿?”

“烦死了。”

“又发小孩子脾气。”父亲安慰说。

“谁发小孩子脾气。”李小芳沉默一会儿,终于说,“我要你离婚,让她搬出去。”

“听到就听到,这有什么关系,干吗要离婚?”

“不,我不要,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你不离,我就走。”

“要离婚也好好说,干吗发脾气?”

父亲是经不起李小芳逼的,但离婚是大事,况且又这把年纪了,也不可轻易决定。最后又不能不决定,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愧对母亲,干巴巴几乎是求母亲说:“我们离婚,怎么样?”

没想到母亲马上同意了:“离婚,好的。我也早想搬出去住了。”

父亲郑重其事的离婚大事,因为母亲的无所谓,竟变得异常简单。父亲倒是怕我反对,所以叫我回来,免得以后我不认他这个爹。这夜,父亲东拉西扯就是不敢跟我谈离婚的事,反而是李小芳勇敢,她看看我,严肃地说:

“你父母离婚,请不要怪我。”

我说:“我不怪你。”

“我只是要个名分,其他都没关系。”

李小芳的“其他”大概是指财产吧。不等我回答,父亲赶紧接嘴道:“对,只是个名分,其他都不变。我想你娘不要搬回老屋住,就住在这儿。”

李小芳说:“我想也是。”

我想李小芳想的恐怕有点水分。母亲说:“嗨,我要搬回老屋住,轻闲些。我已经服侍你一辈子了,我也该歇歇了,小芳,以后他就交给你了。”

母亲说完,眼角的皱纹动了几下,眼里竟发出光来,好像她是解脱了,突然解脱了。父亲就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希望我表态。其实,只要母亲同意,我干吗要反对,又不是跟我离婚。再说一个男人能娶上小他一辈儿的女人,毕竟也不容易。

我说:“好嘛,离婚好嘛,这样我就有两个娘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李小芳顺便把脸也红了。

事情算是解决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沉重,夜里我睡不着,悄悄爬上楼顶,没想到母亲也站在楼顶上。我叫了声娘,她转过脸来,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她就用双手捂住脸,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了。我扶着她,劝慰道:“离了就离了,你跟爸有什么好,还是离了好。”她点点头,虽然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止住抽泣,全身愈发地颤动不已,那抽泣好像完全控制了身体。母亲伤心成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呢?

6

那夜,母亲回房后,我又爬上楼顶站了许久。周围是老屋的黑瓦背,月光落在上面,有淡淡的反光,黑瓦背下面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夜哭,好像是无意中哭出了人生的痛苦。我漫无头绪地想着母亲、父亲、李小芳以及西地这个村子,后来我又想起了女老师林红。

林红是被那个时代送到西地来的,她的身份应该是“知识青年”,这是那个时代多数年轻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她进村最先遇见的人可能是我,那时我在村口碓房的水槽上放水玩,让流水哗哗驱动水轮。她立在老柳杉下,一身草绿色,黑辫子撂在胸前,脸是白色的,像月光一样透明、柔和,让人想到远方。我就忘了放水,呆呆地看她,她一定是父亲经常讲的城市女孩了。她问村子是不是就叫西地,我赶快点头说是。

她松口气,过来往下面看,下面是一挂瀑布和碓房,水槽就接在瀑口上,我站瀑口上放水玩让她吓坏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玩,快上来。”她叫道。

看她慌兮兮的,我觉着好笑,不过我还是乖乖上来了。她又松口气,说:“吓死人。”

“我天天在这儿玩。”

“以后不许上这儿玩。”

“这儿最好玩。”

“你这个野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朝她笑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女老师。”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村里早就传说有个女老师要来了。

“你今年几岁?”

“八岁。”

她上上下下地看我,笑道:“八岁还穿开裆裤?”

“我一直穿开裆裤。”

“你知道八岁的小孩要干什么?”

“读书。”

“对,你想不想读书?”

“想。”

“好,以后就由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好。”

“说话算数,我们拉钩。”

说也有些怪,我对她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好像早已熟悉,刚遇着她,就有说有笑,而且很听她话。在村里我不是这样,谁叫都无反应的。我迎接故人似的,蹦蹦跳跳领她进村,但是看见门楼光滑的石门槛,忽然兔子似的溜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与女老师林红已经有了隐秘联系。

几天后,母亲让我脱下开裆裤,穿上裤子,临走塞两个红蛋给我手里,说,好好读书。父亲也拉我过去,随手卷走我手里一只红蛋,剥了塞自家嘴里,咕哝道:“好好读书。”

母亲说:“你怎么抢他红蛋吃。”

“蛋吃多了粘嘴,还会读书?”父亲又指着自己的手腕许愿,“呆瓜,你若读到高中毕业,这只手表,送你。”

我看也懒得看那只手表,搬了凳子一声不吭就走。有趣的是,父亲真记着当初的许诺,我高中毕业,他真的脱下手表送我。我虽憎恶过它,但毕竟是父亲引以为豪的珍稀之物,也就收了,只是从来不戴,至今放抽屉里,我讨厌手表将时间切得那么细。

学堂也就是村口的老祠堂,敬祖宗与读书合用,祖宗坐正厅,学生坐厢房。在山里野惯的孩子,也想尝尝读书的滋味,开学这天,都带了凳子,奔着、跑着去祠堂,满满坐了一屋。女老师林红见有那么多学生,很高兴,脸在黑板前移来移去,像天上的月亮。她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教我们念:毛主席万岁。这个我们早就学会了,觉着读书原来这么回事,非常简单。但临到正式学汉字,圆铅笔好像活的,总不听话,怎么画也不像,不觉泄气,凳子开始悄悄地搬走,几个月后,仅剩我一人。

女老师林红逐家逐户家访。家长们说,随他吧,爱读不读,反正不靠读书吃饭。女老师眼泪就在眼里浮动,家长们又赶紧补充说,老师,你书教得好,大家都知道,可惜孩子不是读书的命,你莫挂心上。女老师只剩我一个学生,又和我拉钩,说,呆瓜,你不能逃,说话算数。我使劲点头,她勉强笑笑,脸上露出些许慰藉,像有许多学生似的,上课照旧尽力高声说话,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跑来跑去,孤寂落寞,听了让人鼻子酸涩。作业布置后,她便坐我对面用手托着下巴长时间发愣,或去外面溪滩上坐着凝视溪水流走,待她想着叫我,就是放学了。

当然,村人对她的教学水平是很怀疑的,说这么个孩子,在家里还吃奶呢,教什么书。等到期末考试,她带我去公社小学参加统考,得了第一名,他们才肃然起敬,后悔没有强迫孩子读书。不过,由于她从城里来,处处显得与村人不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她倒蛮有兴趣,有空了就怪模怪样学她说话,拿她闲谈,说她看见公鸡趴母鸡身上,脸红得像红蛋,日日洗脚,脚丫子洗得比脸还白,上厕所用纸而不用篾片,见也没见过。

本来她住大队长伯良家,公家人来都住他家。一日,伯良老婆提出她应该住我家,因为她仅教我一人,也方便。这理由大概无可辩驳,伯良就安排她住我家。父亲以极大的热情腾出一间空房,特地赶往公社买了油光纸、糨糊和玻璃,平平整整地将焦黑的老房间糊得亮而且鲜,给窗户装上玻璃,还把自己玩的二胡挂壁上当装饰品。女老师林红过来发现布置一新的房间,感动得眼睛湿湿的,眼睫毛就像沾了露水的青草,立在眼眶边沿摇曳。

邻居跟了进来,看看又看看,开玩笑说:“伯虎,房间打扮得这样新,是不是给呆瓜抬新娘?”

母亲难为情地说:“家里狗窝似的,就怕人家老师住不惯呢。”

“怎么可以这样说。”女老师也难为情地说。

父亲嘿嘿笑着,恳切地说:“林老师,你来村里教书,是呆瓜的福气,我无论如何要呆瓜跟你读书,以后就难为你了,他虽然不爱说话,我看书还是会读的。”

“我不教他还教谁?”女老师摸摸我脑门,问,“呆瓜,喜欢老师住你家不?”

我说:“喜欢。”

女老师俯身说:“喜欢跟老师一起住不?”

母亲吃惊说:“呆瓜脏兮兮的,你怎么能跟他住?”

女老师说:“以后我来照看他。”

我红了脸,仰头看女老师林红,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身子在缓慢而又快速地升高,一直升到高过林红半头,我说,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她晕红了脸点头。我说,走吧。拉了她手便从窗口腾空而出,张开的手臂也就是翅膀,那一瞬间我就这样领着女老师林红飞了。

这样,上课也就不去祠堂,就在房间里。桌子太高,我蹲在老式太师椅上写字,她靠床上翻来覆去看自己带来的几本书,看厌了就教新课,课程进度比正规学校快了许多,没东西教时也教她自己看的书,比如一本《唐诗三百首》,她穿插着教,我虽不懂什么意思,但念着顺口,时间长了,差不多全都会背。天冷了,母亲生一炉火端来,我们就围在炉边念唐诗,那情景特别美好,炉火红红的,女老师的脸也映得红红的。课余父亲也进来烤火,天南地北给她讲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他,父亲就有些不好意思,脸也被炉火烘得红红的。

女老师也帮着做家务,譬如提水喂猪烧火煮饭,虽然不比村人利索,但她乐意干,娱乐似的,欢喜得母亲逢人就说老师真好,天上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还监督我洗脚洗澡,将我料理得干干净净,好像我也是城里来的。她实在对我太好了,以至于我忘了她是老师,敢拉她辫子缠着她讲故事,亲热得常遭父亲训斥。

以父亲的德行,平时见这等年轻的女性,肯定要动手动脚的,但女老师是他敬畏的公家人,与他差距甚大,在她面前,从来都很尊重的,也就是说说闲话,或者拉一段二胡给她听。父亲的二胡不知哪里学的,这一带乡间,几乎村村都有几人会拉二胡,也算是江南丝竹之遗韵吧。父亲擅长拟声,他拉出的开门声、关门声、鸟叫声和其他动物的叫声,几可乱真,常博得村人喝彩,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也会拉,但拉得最好的曲子是当地一带流行很广的《小方青》。

女老师喜欢听父亲拉二胡,在那些漫长的夜晚,窗外月光是有的,女老师躺床上睡不着,就说:“老吴,拉段二胡听听。”

父亲说:“都睡了,还拉?”

“夜长,拉段听听吧。”

“二胡在你房间。”

女老师让我送去二胡,父亲就摸下床来,坐在黑暗里问,拉哪段?女老师说小方青求乞那段吧。父亲调几下弦,音乐就从指间流出,凄凉地穿过板壁,在房间里稍作停留,然后缓慢地走进窗外站满棕榈的月光地里。女老师起身坐着,目光期期艾艾地注视窗外,好像看着饥寒交迫的小方青步步走远。“好,好。”拉完一段,女老师动情地说,“二胡就在这样的夜晚最好听。”目光照旧期期艾艾地注视窗外。

有时,她声音低沉地问我:“呆瓜,这样的夜晚,唐诗里怎么写?”

开始我不知道,问多了也就明白她问的是那个叫李白的人写的《静夜思》,便有板有眼摇头晃脑念: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对,对。”女老师低声说,“睡吧。”

7

这很像一场梦,就像那夜月光下面的老房子,我就是孩子梦中的一声夜哭。

父亲比先前恋家了许多,懒觉也睡得更多,生产队催他出工,就说病了。起床后自己泡点饭吃,而后无聊地踱出门楼,这时,村里男女老少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闲着的几乎只有父亲一人。我虽不跟他背后,但也约略想象得出他的举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看石墙,看看棕榈,看看涌上山去的竹林,看多了越发若有所思,这时脚旁公鸡风流的咯咯声可能打断了他的思绪,低头去看,来了兴致,随即捡一根树枝,恶作剧地驱赶它们。公鸡寻欢未遂,更加蓬松了羽毛,冒着巨大风险再次接近母鸡,好在它们动作迅速,即便遭到干涉,也能在很短的空隙里完成好事。父亲看了,嘴角绽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悟地慢慢踱回房间,立背后看我写字读书,并且关心起我的身体,说小孩子整日关房间里闷头读书,要驼背的,就遣我出去玩耍。

我并不想出去玩耍,但也没办法。通常我去竹林里玩,松鼠似的蹿上竹竿,在上面竹枝间缠个结,屁股套进去弯下竹子,上下左右荡来荡去荡秋千。以前,我总是拖着女老师也来荡秋千,她坐上面提心吊胆的,很有趣,可是她渐渐不爱玩了,我一个人玩有些寂寞,隐隐觉着女老师有些不对,她不玩秋千,在家里与父亲待着干什么呢?我有点生她的气,有一次,就溜回家来探个究竟。房间是木板的,我踮着脚尖轻轻移动,趴在房门的缝隙间往里看,父亲和女老师站里面互相抱着,嘴和嘴互相接着,父亲背朝房门,女老师眼睛是闭的,他们忘乎所以地接嘴,嘴里发出舌头转动的响声。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只觉着心里被毛茸茸的什么东西抚着,痒痒的,麻麻的,那时我不懂接嘴也是男女相悦的一种方式,村里的男女嘻嘻哈哈抓乳房摸屁股是常见的,但这样闭着眼睛接嘴我从未见过,就静静趴着看他们接嘴,女老师手吊在父亲脖子上,渐渐松弛开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想尿尿,就憋着劲跑出去尿尿。

那几天,我被接嘴的欲望所折磨,既然女老师喜欢接嘴,我也想试试。我选择了隔壁的燕燕,因为她看上去干净,嘴唇儿红白分明。我跑去找燕燕说:

“燕燕,我教你念书好不好?”

“好。”燕燕笑眯眯说。

“上我房间,再教你。”

燕燕跟了来,我关上房门说:“我们先玩一种游戏,再念书。”

“什么游戏?”

“接嘴。”

“好。”燕燕立那里仰了脸等我接嘴。

我说你过来。燕燕就过来。我说你伸手挂我脖子上。燕燕就伸手挂我脖子上。我说你闭上眼睛,燕燕就闭上眼睛。我说等接上嘴你伸舌头到我嘴里。燕燕说好。我就双手搂她接嘴,燕燕舌尖在我嘴里转来转去,尖尖的,暖暖的,嫩嫩的,有点痒,好像一种柔软甜美的食物进了嘴里,我尝出滋味,不觉咬了一口,燕燕张眼看我一下,立即又闭上,叫:

“啊啊,呆瓜咬我舌头,痛痛。”

我赶紧替她抹去眼泪,又擦她几下鼻子,说:“别哭,快别哭,我教你念书。”

“痛痛,呆瓜咬我。”燕燕不理我,唱歌似的哭着回去。

这事大家只当作笑谈,女老师却相当严肃,第二日上课,她手里握一杆铅笔,指我额头说:“呆瓜,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迷茫地看她,然后低头不语,她又拿铅笔指我说:“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女老师嘴角忍着笑意说:“你还不知道,你昨天干吗找燕燕亲嘴?”

看她这般严肃,我才知道嘴是不可亲的,那么她干吗又和父亲亲嘴呢?我正在想,女老师笑了说:“你干吗咬她舌头?”

我说:“舌头好咬,就咬一下。”

“你怎么想到找人家亲嘴?”

我抬头看她,高兴说:“我看见你和爸爸接嘴,我也想试试。”

女老师脸唰地红了,眼睛惊恐地躲开,我看着她侧着的脸、扭着的脖子和线条优美的耳朵,都红红的,很好看。我说:“老师,接嘴不对吗?”

我听见她呼吸短而急,像一只挨打的虫子在鼻孔里窜来窜去。她伸手抓着自己的辫子胆怯地说:“呆瓜,你在哪里看见?”

“在门缝里。”

“还有谁看见?”

“没有。”

“你告诉谁了?”

“没有。”

“你对谁都不能说,懂吗?”

“懂。”

“你要是说出去,老师就不能教你读书了。你想不想老师教你读书?”

“想。”

“那么我们拉钩。”

但是女老师的秘密还是被人知道了。

清明节后的一天,女老师有气无力不想上课,让我去玩。外面下着雨,雾气从竹林上面一排一排走进村子,然后慢慢散开,在棕榈间绕来绕去。我立屋檐下觉着雾气溜到了身上,湿湿的,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回房的时候,我听见房间里发出一种沉闷的呜呜声,停下细听,好像女老师在哭,开门一看,真是女老师在哭,她趴在床上蒙着被子,露一双脚在外面,被子随着她的哭泣而微微抖动。老师,老师!我低低叫了两声。她没有应。我不敢再叫,被子下面的哭泣让九岁的我不知所措,我不声不响退出房间,跑到楼下去找母亲。幸好下雨天母亲没有上山,正与邻居闲扯栏里的猪崽。我拉母亲回来偷偷说老师在房间里哭。

“她伤心呢。”进了房间,母亲掀去女老师蒙着的被子,立床前恭敬地说:“老师,你莫放心里去,哭坏了我呆瓜谁教他读书?”

女老师转过身子,眼睛红红的,直直地看母亲一会儿,仰脸说:“我对不起你。”

母亲柔声说:“老师,这种事,莫放心里去,伯虎不找你,也找别人,猫都馋,哪有男人不馋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你住我家,伯虎他也恋家了许多,我应当感激你才是,看你模样儿像天上掉下的,连我都喜欢呢。”

女老师看母亲情真意切,毫无伤害她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哽咽说:“我对不起你。”母亲看看女老师,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什么事?”女老师撸一下头发,小心问。

母亲静默一会儿,笑笑说:“老师,你一个城里人来我家,待呆瓜那么好,待我也那么好,我想也是缘分,不怕难为情,我早有个想法,想跟你结拜成姐妹,就像他们男人结拜兄弟,一辈子好,只是我这样一个山里人,不配与你做姐妹,所以一直不敢说。”母亲说着蹲下去征求老师意见,女老师随即扑母亲肩上失声痛哭。母亲感动得闭了眼睛听老师哭,眼泪也慢慢溢出,掉下来。

母亲和林红结拜姐妹,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浪漫的事了。此后,她便不再随我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她确乎像对待姐妹一样对待林红,处处关怀备至,甚至考虑到她一个人寂寞难耐,主动要求父亲亲近她一些。现在想起,简直不可思议,但这样做反而使女老师冷淡了父亲,这是不是母亲原意,我不知道。我想母亲没那么复杂,她确实喜欢老师,甚至乐意与她共享自己的男人,如此而已。不久,女老师病了,时常恶心,每次母亲都俯她耳朵上问:“来了没有?”

老师摇头,母亲又说:“还没来,怕是真有了,都是那个剐千刀的。”

那时我不懂母亲问的“来了没有”是什么来了没有,但它显然很重要。母亲为此拧着父亲耳朵骂:“都是你,要真有了,你叫她今后怎么嫁人?”

父亲搓着挨拧的耳朵,满不在乎地说:“去医院流掉,现在有这种手术。”

母亲说:“流掉?你说得轻巧,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不让人笑死!”

父亲嬉皮笑脸说:“不流掉,难道生下来?”

女老师的病,是个秘密,母亲特别嘱咐我对谁也不要说。自女老师病后,父亲见她表情就讪讪的,也不大进房问候,好像故意躲着。过了近一个月,女老师决定上县城一趟,母亲让父亲陪她去,她不同意,母亲说自己陪她去,她也不同意。

那夜,母亲杀了一只正在产蛋的母鸡熬汤,又取出父亲带回珍藏多时的鹿茸,在她看来,天底下最滋补的莫过于鸡汤熬鹿茸。她把鸡汤和鹿茸装入陶罐里,放锅里用文火熬,倾听着锅里沸水滚动陶罐的噗噗声,神情专注而又生动,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将汤汁倒入碗里,叫我拿灯,自己双手捧着端到女老师面前。

母亲说:“一点药,你喝下。”

女老师看看碗里,认出是鸡汤,说:“我不喝,你自己喝吧。”

“快趁热喝下,明天走路省力些。”

“我会走路,你自己喝。”

父亲说:“她要你喝,就喝吧。”

女老师只得勉强喝下,母亲满意地看她喝完,接过碗说:“依我看,明天还是让他陪你去,你一个人,我真不放心。”

女老师赶紧说:“不要,真不要。”

我不知道林红是否就是这个晚上决定,永远离开西地。想来她要离开是必然的。即便她真的喜欢父亲,也不可能当着母亲的面,让她照顾着,心安理得地与她的男人好。她确实是决定离开了,睡觉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悄悄问我:

“呆瓜,你喜欢老师不?”

“喜欢。”

“老师好看不?”

“好看。”

“要是老师走了,你想我不?”

“我想。”

“好了。睡吧。”

我躺下就睡,一点不懂这是告别。待我醒来,她就永远地消失了,她就这样离开了村子。父亲因了她的离去,越发地无聊了。其实,现在的李小芳何尝不是林红故事的延续,虽然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从故事的角度看,她们刚好是衔接的,或者她们是故事的两种可能性。

8

我还想说一说伯乐。我回到西地,最高兴的人似乎不是母亲,而是伯乐。伯乐当了民办教师后,便觉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了,与一般村民不是一个档次。这就有点麻烦,人,一旦觉着高人一等,高处不胜寒的境况是免不了的。伯乐就拥有了不少通常属于知识分子专利的孤独感,他大概引我为同类吧,我每次回家总是要找我谈谈。他确乎也与一般村民不同,村民一般不会想到永恒,他们活着就活着,然后入土为安。伯乐不是这样,他有很强的历史感,然后希望躺在历史里永恒。

他进入历史的办法应该说无可争议,就是修家谱。那天早上,刚吃过饭,伯乐就端着两本线装书从门楼里拐出来,他的脸色也像线装书一样苍黄,看上去很古。我知道他是找我的,赶紧迎上去说:“伯乐老师,吃过了?”

“吃过了。”

“两本什么书?”

“家谱。”伯乐庄严地说。

阳光被门楼切成两块,门槛是阴的,伯乐点了一支烟,摸摸屁股坐在石门槛上,慢条斯理介绍,旧的是老谱,新的是未完稿的新谱。我们赵姓三代未做家谱了,家谱这东西,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千秋万代。我腿虽然瘸了,但还有点用处,做人一辈子,总得给后代留下点东西,家谱完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呆瓜,你这个年龄可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岁数就感到非常重要了,人活一辈子,临头就是家谱里一行字,人总要进入历史才有意义。

伯乐说话的时候,苍黄的脸上升起一种历史学家的神圣感。我接过他小心递上的老谱,找一个石墩坐下翻看,扉页后面是祖宗画像,戴官帽,穿朝服,但并不威严,他在枯黄的纸上目光和蔼地注视我。他有三个老婆,十八个子女,括号里注着××迁往×处,××迁往×处。祖宗的繁殖能力让我惊讶,他大概在村里太没事干了,专门捣腾男女那档子事。再翻下去也都是代承谱系,谁是谁的儿子孙子重孙子,用黑线连着,一清二楚。我想起多年前村子的夜晚,觉着一清二楚的黑线令人生疑,起码也值得商榷。伯乐又送上新谱,并且翻到我的名字下面让我看,我看见自己名下有一行记述,毕业于××获××供职于×地任××,像是个人物。我的名字前面是父亲、母亲,再前面就全是死者,我挤他们下面,说不出的别扭,好像也死了很久。我说:“活人也入谱的?”

伯乐遇到知音似的,快活地说:“你内行人,问到点子上了,按老谱做法,活人不入谱,但这样容易造成断代,活人入谱,是新做法。”我得感谢伯乐,这样我就提前进入了历史,提前获得了人生意义。我又翻了翻,看见伯乐名下标着几子几女,也有记述,而且是一大段,×年至×年当兵,×年至×年任教师,×年至×年经商,×年……复任教师,好像是个重要人物。我注意到他结扎后老婆生的孩子,没有列在自己名下,显然他不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有记载×年×月响应国家号召送去结扎,看来他对结扎也不那么自豪了。

伯乐拿家谱我看,是请我欣赏他的成果,有点炫耀的意思。等我欣赏完毕,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大腿说:“啊,我忘了上课。”说罢端着两本家谱一拐一拐地往村口祠堂赶去。

我想起他老婆在他结扎后生的孩子,想看个究竟,就上伯乐家。伯乐老婆见了我,热情地说,坐,坐。我见她身边并没有孩子,想问,又不好意思。伯乐老婆说,你爸离了?我说离了。伯乐老婆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让我很不理解,我爸离婚,有什么好笑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笑我爸离婚,她很聪明地说,你来是想看看孩子吧?我说,他在哪儿?伯乐老婆叹气说,可惜你见不着了。我说,怎么了?伯乐老婆说,卖了,被伯乐卖到厦门那边去了。我吃惊地说,你讲笑话。伯乐老婆忽然伤心起来,擦了几下鼻子说,是真的,伯乐嫌孩子不是他生的,就卖了。我说,有这种事,怎么可以卖孩子?伯乐老婆又擦几下鼻子,答非所问地说,买的那户人家很有钱,孩子在那边反比我自己养好,这样我也放心了。伯乐老婆仔细地看着我,忽然又不伤心了,说,呆瓜,孩子长得像你呢。我说,是吗?伯乐老婆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俯过身来压低声音悄悄问我,你都知道了吧?我说,什么啊?伯乐老婆说,孩子是你爸的。我张开嘴巴,就停在空中,不知说什么好。伯乐老婆却自然得很,一点羞耻感也没有,反而有点自豪似的。又说,不信,去问你爸。

就算是真的,我觉着也不该由伯乐老婆来告诉我,她和我父亲通奸,生下孩子来,毕竟不是光荣的事。她不羞,我还得替父亲羞,惭愧地退了出来。父亲是当事人,我不便问,我去问母亲。母亲点头说,昨天,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爸,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后来我才发现,这件事,除了我不知道,村里谁都知道,伯乐老婆确实也没有必要隐瞒。

伯乐听说他老婆生下来的孩子,是我父亲的种,气得差点吐出血来。这孩子是任何人的种,他也好受些,偏偏是伯虎的。俗话说,只可吃朋友的鸡,不可欺朋友的妻。伯虎和他既然好得像一粒米,怎么可以这样!伯乐就找我父亲声讨。

“听说那小杂种,是你的?”

“你老婆是这样说,我不太清楚。”

“你不是人。”

“别这样说,你以前不是也睡过别人的老婆。”父亲嘻嘻哈哈道。

“你们还生出杂种来。”

“她都四十多了,哪知道还会生?”

“你小心,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要有报应,我们都早死了。”父亲又嘻嘻哈哈道。

父亲在村里又是村长又有钱,在伯乐看来,无疑是个恶霸,一时也找不到办法报复他。这就使他寝食难安,尤其是看见小杂种,总使他想起伯虎和自己老婆在他床上苟且的事,就觉着血往外涌。这种事,一般村民想想也就算了,若一时想不通,也不妨找个别人的老婆苟且一回,也弄出个小杂种,这样总可以想通了。但是,我想,伯乐不是一般的村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别人的老婆弄出孩子来,再说他对那种事早已没了兴趣,开始可能还有兴趣的,但就像父亲说的,结扎后不流那个还有什么劲,也不见得是女人觉得没劲,主要是自己觉得没劲,伯乐后来干脆就阳痿了,跟太监差不多。太监总是可怕的,最终,他没有弄死孩子,只是卖掉,已算很有恻隐之心。他在厦门一带开过牛肉铺,了解那一带有这种买卖。他把孩子带到厦门卖了回来,觉得狠狠报复了父亲,快乐地宣布:孩子卖了九千块钱。

伯乐卖孩子是经他老婆同意的,伯乐说:“把小杂种卖了。”

伯乐老婆说:“不卖。”

“不卖?不卖我就弄死他。”

“你敢。”

“我不敢?你等着瞧。”

伯乐老婆怕他来真的,也就同意了。

大概是伯乐扬言过要对孩子下毒手,父亲甚至怀疑孩子不是被他卖掉,而是被他谋杀。他以村长的身份叫来伯乐审问说:“你把孩子卖了?”

伯乐理直气壮地说:“我卖自己的孩子,你管得着?”

伯乐以为他老婆生的孩子,所有权当然归他。对此,父亲好像也没意见,气短地说:“好了,你卖孩子,我不管,但是有人反映,你不是卖,而是杀了孩子。”

“放屁!可以卖钱的东西,我杀了,不可惜?!”

父亲可能也想不到,他的风流成果,别人可以拿去卖钱。他还是不太放心,根据伯乐提供的地址,专门去了一趟厦门,证实孩子确实在那边好好活着,才作罢。父亲对自己的种多少还是有点关心的。

9

父亲新婚之后,其事业也达到了人生的顶点。他在城里开了一家参茸铺,批发兼零售,占领了相当的市场份额,同时他又是村里的村长,领导着几百号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是个大忙人了,在城里、村里来回流动,好像哪儿都少不了他。那时,他比以前竭力模仿的公社干部可派头多了,经常一身名牌,比如皮尔·卡丹、金利来、堡狮龙,手里提着小提包,里面装着“大哥大”,那砖头状的“大哥大”,在当时是暴发户的标志。而且他又娶了一个小他一辈儿的李小芳,老夫少妻,多么风光啊。

这样风光的生活,父亲过了三年,三年后再次离婚。这次离婚,是李小芳打电话告诉我的。李小芳说,你父亲又在赌博。我说,是的,他一直就在赌博。李小芳说,他把钱都赌光了。我说,都赌光了?李小芳在电话那头突然很愤怒,说,我要跟你父亲离婚。

我又再次回到西地,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是在父亲离婚的时候回到西地。但这回,父亲的变化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老了,老得好像不能再老了。他看见我,也没什么表情,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嘴巴来回嚅动着,不知在嚼什么东西,那样子很专注,大概就像我小时的模样,似乎也是弱智的,除了嘴里的那点东西,他对嘴巴以外的世界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说,你在吃什么?父亲停止了咀嚼,胀了一下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黄豆。当时我也不知道黄豆对他原来那么重要,也就不问了。

李小芳什么也没变,而父亲却变得这么老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确实不像一对夫妻,父亲倒更像是她的爷爷,起码也是父亲,李小芳跟着这样的一个丈夫过日子,我也有点同情她。

她好像很需要我的理解,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离婚,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意见。”

李小芳又叹一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结婚,是一个错误。”

“是的。”

“我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也不要。”

其实,父亲除了那两间不能搬动的屋子,也没什么东西了。让李小芳那么愤怒的那次赌博,发生在半年前,父亲不但输光了身上的钱,作为暴发户标志的“大哥大”,连城里的参茸铺也输了,只得转手他人。

母亲对李小芳的离婚,颇有微词。母亲甚至义务替父亲当说客,劝了几次,但是李小芳不听。

母亲说:“李小芳见你父亲老了,又不要他了。”

我说:“嗯。”

“你父亲老得这么快,还不是她捣的。”

“嗯。”

“你父亲命也不好,这么老了还要离婚。”

母亲的意思是,李小芳是个狐狸精,吸光了父亲身上的精血,就不要他了。李小芳叫床的声音,在村里是很有名的,母亲即便搬回了老屋住,也听得见。但是,从某天开始,李小芳不叫了,不叫了的李小芳脾气就大,村人经常就听到他们的吵闹声。

李小芳说:“别来了。”

父亲说:“嗨,嗨嗨。”

“不能来,就别来了。”

“谁说我不能来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来,回家就不行了。”

“要是那样,我就高兴了。”

“那怎么就没用了?”

“嗨嗨,会有用的。”

“烦死了。”

“唉……”

父亲在村里几乎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知道他那玩意儿不行了,那玩意儿不行,自然是很好笑的。三百多年前,冯梦龙在这一带当县令,就搜集过许多这方面的笑话。譬如他的《笑林广记》里有一则是这样的:一老翁年过花甲,犹欲娶妾。友人劝之曰,老兄年逾耳顺,精力渐衰,何必作此有名无实之事?老翁不悦曰,我老当益壮,汝何以知我有名无实,我偏要名实兼而有之。友曰,既要纳宠,未识要何等人?翁曰,我不要娇娆幼女,只要平常少妇。一要体胖,二要拳大,三要指尖,四要有七八个月身孕。友曰,老兄所要,令人不解。翁曰,六十非人不暖,体胖好给我暖身,拳大好与我捶腿,指尖好与我搔背。要七八个月身孕者,万一我一时高兴,恐那话疲软不举,好教他底下伸出小手儿来望里拉。

父亲是衰老了,父亲的衰老当然是从床上开始的,其实,谁的衰老又不是从床上开始的?父亲远不如笑话中的老翁那般机智,对他来说,别的东西没用了也就算了,那玩意儿没用了是万万不可的。父亲开始吃鹿鞭。他做鹿茸生意,吃鹿鞭很方便,他教李小芳用老酒炖。但鹿鞭也没帮上父亲什么忙,吃了老酒炖的鹿鞭,也未见它有什么威力,倒是老酒发挥了威力,把父亲醉得晕头晕脑。

那段时间,父亲吃了很多鹿鞭,每天夜里吃一次,村子里四处弥散着鹿鞭和老酒的气味。那时,他除了吃鹿鞭,对什么都不关心,生意也亏空了。而且这鹿鞭贵得很,就算父亲有点钱,长期也是吃不起的。李小芳就不再替父亲炖鹿鞭。

李小芳说:“别吃了,这东西没用。”

父亲说:“有用的,会有用的。”

“真别吃了,你把全世界的鹿鞭都吃下去,也没用的。”

“为什么?我就不信。”

“你老了,老了自然就没用了。”

父亲突然很恼火,大声说:“我老了?你嫌我老了?”

李小芳被吓了一跳,也大声说:“你这么大声干吗?”

父亲和李小芳吵架,就是很平常的事了。我想,我的父亲,李小芳以前确实蛮喜欢的,但是,那玩意儿不行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显出一副老态来,而且脾气也坏了。李小芳觉着越来越难忍了,尤其是晚上,父亲肯定一如既往,在她身体的那些敏感部位动来动去,最后又一事无成,这样的男人确实叫人生气。父亲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没有办法。他心里应该是伤感的,他伤感得又重新发现了墙上挂着的二胡。他是否蓦然想起了女老师林红?我没有问他。不管怎样,那次他和李小芳致命的吵架,是由二胡引发的。那天,父亲取下二胡,随手拉了起来。

哆咪,哆咪。

哆咪,哆咪。

哆咪哆哆咪哆……

这二胡久置不用,走调了,音质沙哑带着哭腔。李小芳听了,烦躁道:“别拉好不好,吵死了。”

父亲讨好道:“我拉支曲子你听,我拉得很好的。”

“我知道你拉得好,但是二胡坏了。”

“你怎么知道坏了?”

“我又不是聋子,你听它的声音就像是哭。”

“是吗?”

“就像一个老人在哭。”

父亲一听,脸就变了,他觉着李小芳是在拐弯抹角骂他,摔下二胡怒道:“你嫌我老,就直说嘛。”

“我没这个意思,你神经过敏。”

李小芳可能确实是无意的,但那天,父亲气得离家出走了。三天以后才回来,那三天他在城里某个赌场度过。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父亲受了老婆的气,照理应该赢钱的。但这回俗话显然没有说对,他输惨了。命运其实也是公平的,既然你连身边这么好的女人都无法受用,还让你赢钱干吗?父亲落魄地回到西地。当李小芳得知他输得这么惨,险些晕了过去。父亲老着脸说,你要骂,就骂吧。父亲说,钱,我会赚回来的。父亲说,你放心,我保证你不缺钱花。父亲说,不就是输钱吗?生那么大气干吗,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尽管父亲愿下跪求饶,但李小芳就是不理他。

我以为父亲半年前的那次赌博,直接导致了离婚,李小芳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应该说,这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离婚理由。但是,在我回来的第二日,李小芳又把这个理由否定了。李小芳虽然还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但她见我并不偏袒父亲,还支持她离婚,就把我当作了朋友,而不再是后娘。她卸下了后娘的头衔,和我相处起来就自然多了。

李小芳说:“你是不是认为,你父亲把钱输光了,我就跟他离婚?”

我说:“很多人都会这样想的。”

“其实我不是欺贫爱富的那种人,不是的,再说你父亲也不穷。”李小芳咬了一下嘴唇说,“实际上,我是受不了他的一个臭毛病。”

“什么臭毛病?”

“也不是臭毛病,但我真的受不了,他天天一早醒来,就靠在床上嚼生黄豆。”

“他干吗嚼生黄豆?”

李小芳暧昧地笑笑,说:“你去问你父亲吧。”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父亲不知哪里听来一则秘方,说每天清早嚼二十一颗生黄豆,嚼上九九八十一天,便可恢复性功能。城里一对老夫少妻,用此秘方后,少妻还斗不过老夫呢。父亲就在床头放了许多生黄豆,每天醒来,数二十一颗黄豆来嚼。这数字大概是十分要紧的,不能二十颗,也不能二十二颗。父亲一边嚼一边数,一颗,二颗,三颗……生黄豆硬得很,得提起精神,咬紧牙关,父亲嘴里便发出老鼠咬板壁的沙沙声。李小芳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声音,另外还要加上父亲嚼生黄豆时的形象,因为牙齿的运动,父亲满脸的皱纹就像无数的蚯蚓,在脸上扭动、滚动、爬动,那样子确乎丑陋,也许还有点恶心。李小芳开头还忍着,但父亲嚼生黄豆的声音,每天都把她吵醒,李小芳说:

“别嚼了,声音难听死啦。”

父亲说:“好听,我觉着很好听。”

“要嚼,你一个人上别处嚼,别在床上嚼。”

“秘方说,一定要看着老婆嚼,才有效。”

“放屁,我真的受不了啦。”

父亲也生气了,说:“你以为生黄豆好吃?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

李小芳轻蔑地说:“哼,你以为几颗生黄豆,救得了你。”

李小芳轻蔑的表情,大概很使父亲受到伤害,父亲恼怒地说:“我就不信,我不但要操你,还要操你妈。”

就在这次吵架之后,李小芳终于决定与我父亲离婚。

李小芳说:“我跟你父亲离婚了,跟你也就没关系了,但是,我不想一个人走,你能送送我吗?”

我说:“那当然。”

李小芳就很感激地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想,李小芳如果不是我父亲的老婆,她可能会趴到我肩上谢我的。

我送走李小芳后,我也走了。听说,我们走的那天晚上,父亲躲在房间里,突然放声大哭。声音苍凉、恐怖,就像鬼哭,也许比鬼哭还苍凉、恐怖,他把村人全都吵醒了,把孩子吓得来不及醒来,在梦里就哭了,甚至村里养的狗,也被惊吓得跟着狂吠不已。那是我父亲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痛哭,不过,我是听说的,也许有点夸张吧。

李小芳的离去,对他打击确实很大。此后,父亲意气消沉,全没了往日的精神,连他的仪表也不关心了,经常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而且渐渐花白了,身上的名牌服装也不复有名牌的风采,衣领上还滴着油渍。

但他还坚持嚼生黄豆,并且成了一种习惯,只是不再靠在床上嚼,而是数二十一颗生黄豆捏手心里,一边嚼一边在村子里逛来逛去。清晨是美好的,公鸡破晓的余音还在村子里缭绕,麻雀叽叽喳喳的像聒噪的妇女,从这棵棕榈跳到那棵棕榈,然后黑瓦背上就渐次浮起了炊烟。不过,这些对父亲意义不大,他只记着手里的生黄豆。这时,他往往要遇上我母亲,母亲闻见他嘴里生黄豆的气味,便问:

“你吃什么?”

“黄豆。”

“黄豆不是这种气味。”

“生的。”

“干吗吃生的?”

“生的好吃。”

母亲以为是没人烧饭他才吃生的,说:“没地方吃饭,来我家吃。”

“嗯。”

后来,母亲看他每天都这样嚼生黄豆,觉着他是有毛病,再说以前他是从来不早起的,也不这样邋遢的。母亲又有点可怜他,就在心里咒骂李小芳,弄成这样,都是那小妖精害的。

父亲再次离婚后,村人都很幸灾乐祸,说老夫少妻有悖天理,终是不长久的。幸灾乐祸之后,大家就劝我父母复婚,劝了几次,双方都同意了。这样,我家又恢复了圆满。

后记

父亲死于1997年,也就是香港回归那年。父亲丧失性功能后,死亡就时常挂在了嘴上,别人请他拉二胡,父亲说,拉不动,手死了。别人叫他下象棋,父亲说,不下,脑死了。别人拉他合伙做生意,父亲说,我老了,还做什么生意,只欠一死。只有赌博,偶尔还凑凑热闹,熬了夜回来,面色蜡黄,眼珠灰黄,连撒的尿也血黄,又是喊死连天,也不见有什么乐趣。他似乎感到了生命正在离他而去。他请人做了两副棺材,一副归他,一副留给母亲。又请人在山上造好了坟墓。父亲确乎只欠一死了。

其实也不然,父亲虽然觉着自己老了,手死了脑也死了,实际上他的心还没死,手啊脑啊不过是受到打击后的假死。当父亲又听来一则秘方,说用活蜈蚣泡白酒,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早晚各喝一杯,喝七七四十九天,便可金枪不倒,御女无数。父亲又马上跃跃欲试了,也不问一问泡制的具体方法、用量,就想当然自制蜈蚣酒。西地山上蜈蚣有的是,父亲以十元一条的价格收购,村人以为他做蜈蚣生意,很快上山捉得一百多条蜈蚣,父亲觉着数量够了,便如数倒入酒坛里。母亲说,你做什么啊?父亲只是神秘地笑笑,不将秘密告诉她。四十九天后,父亲喝了自制的蜈蚣酒,当夜毒发身亡。

蜈蚣剧毒,父亲是知道的,据说他也知道用此秘方极其痛苦。开始蜈蚣毒性散发,全身毒疮迸发,既痛且痒,至四十九天后痊愈才大功告成。父亲舍身求性,愿意忍受四十九天的痛和痒,让我深为感动,毕竟这是对衰老堪称顽强的抵抗。

父亲最终死在对性的渴求上,也算死得其所。一年后,美国人制造出一种名叫“伟哥”的蓝色药片儿,效果奇佳。我深为父亲惋惜,美国人若是早一年制造出这玩意儿,父亲也不用以身试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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