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礼村在原上,特点之一就是冷,在冬天,是明晃晃的漫长的寒冷。
一个人的骨头是有记忆的。一个人一旦在年幼时被冻伤了,骨头几十年也不会忘记。一说冷,冻伤的骨头会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它在提醒你: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你。
冬天的清晨,天还黑着,上学的孩子手里提着四面穿着铁丝的废弃的洋瓷碗,里边笼着一碗炭火,有的是玉米芯。他们排着队谨慎地走在黑暗中的羊肠小道上,黑夜的冷吞噬碗中可怜的火苗,所以他们得边走边抡一抡火,让火更旺些,好像是要把寒冷赶走。
他们一律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棉帽子,穿着棉窝窝鞋,戴着手套的手被冻伤成很肿很胖的样子,在冻得梆硬的大地上蠕蠕地走动着。天热后耳朵和手会发痒,甚至烂掉一部分,半年不好,这是热与隐藏在耳朵和手上的冷在做斗争。
这些风给这里的人脸蛋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好看也难看,用再好的化妆品,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掉。
天亮了,虽然阳光一出手就很透彻强劲,但是空气仍然寒冽得像一块透明的冰,路上、村子里很少看见人走动,只有炊烟,刚一出烟筒就被风把热量吸收干净。
在这寒冷里,整个村庄和灌木都是紧缩的,像变小了一圈,一切枝枝叶叶地全部省略掉,包括颜色,只剩下土的颜色和黑色的树。最醒目的是村里和田地畔子上的柿子树,全掉了叶子,黑色高大的枝干像人手一样擎举着,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幅幅剪纸,细看,那剪纸的树上却有无数的黑点,那是麻雀,那麻雀也像被冻在了树干上。
有的柿子树上甚至擎举着一个黑色的鸟窝,这鸟窝曾因树叶的“庇护”离开人们的视野而被遗忘,如今却失去树叶的遮挡,忽然清晰地端在你面前。
冬天的中午,村庄一般很宁静、寂寥又萧瑟,太阳红红地冷着,与原平行,原上是一圈圈的犁沟,像一个个硕大的上帝的指纹和手指。阳光很刺眼地照在这些土原上,还是冷,明明白白地冷。
在一条沟的一条梁上,一个闲不住的中年人与一头牛正在歇息,牛立在犁沟里,吐着一股一股的白气,身子一耸一耸,主人在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只有风,很干很硬,抽在一个个土丘上,柿子树枝这时也嗡嗡地发出金属的颤响,有些树上挂着又冷又白的冰溜子。
天冷,偶尔有人,也走得疾。
一个人背着一捆玉米秆逆风走路,在一条小路上与风狭路相逢,这人使得广袤高原上散漫的风有了方向,它们呼啸着,呼朋唤友,聚集到小路上企图穿过这个人的身体,或者把他掀倒在地,留在原地,趁他朝起爬的时候迅速刮走他紧裹的热量,使他变硬。他抗衡着,躬着身子,玉米秆在与风的对抗中像一把有方向的火焰,在高原上摇曳。
村里王三被冻伤不是在夜晚,是在一个清冽冽的早晨。
他的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父亲,却从大城市批发来十件羽绒服,让他搭便车去很远的一个叫照金的集市上去卖。更重要的一点是——村里的人已经开始叫他的大名了。在让礼村,长辈人一旦开始叫你的大名,事情就比较郑重了,说明他们把你当大人看了。
他坐在敞篷的汽车上,坐在寒冷里,迎着高原冬天刀子一样的风,这风先是一层层刮走他的热量,最后到了他的骨头里。他喊着司机,敲打着铁皮的车顶,所有的声音都被冻住了,或者被风吹走了。他不停地跺着脚恨不得缩进地里,他意识到风在他的骨头上费了些时间,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没有了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风里……
后来,成人的王三,落下了病根,一生都怕冷,一说冷骨头就隐隐地痛。几十年里,他总是披着一件夹袄,因为他深谙——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别人。
冬天的傍晚,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像血。这光晕下的高原辽阔、汹涌,如厚重的海浪忽然凝固了,它充盈在金色的光芒下,没有一点死角,视野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巨大的黄色土原拥挤着、臃肿着,连绵开去一望无垠……
在这样的气氛中,就有女人们陆续出来揽柴烧炕了。手里挽着一个硕大的竹笼,身子稍微斜倾,显出安逸和慵倦的神态,头缩着,上面包着一块头巾,惊诧地踩在冰碴上,臃肿的棉衣遮不住窈窕的腰身。少倾,家家土窑上的烟囱里就冒出浓浓的烟,弥漫在乡村的空气里,有很重的苦艾和蒿草的香味。
女人在院子里绞水,辘轳似乎是被冻住了,嘶哑地响着,铁桶拽着井绳一路向地下深进,辘轳把旋转成一朵花,水窖口的上方弥漫着一团不易觉察的温暖水汽。
越荒蛮简洁的地方越盛产思想,越寒冷贫苦的地方越盛产火热的爱情——这是这块土地的魅力。女人边绞水边思忖,这个村庄其实就是许多绳索串连在一起的,比如井绳,拴牛羊的绳子,骡子拉的犁套,男人女人皮的、布的腰带,没有这些绳索村子就散架了。
在女人的侍弄下,土炕渐渐温热起来,这种舒适恒定的温度能持续很长时间,村人就用这土炕抵御一个个漫长的冬天的夜。炕下边摆着一溜黑色臃肿的棉鞋,像码头停泊的船,生命的哲学味很厚重。一家老小在土炕上拥被而坐,要么眯眼歇息,要么泡一壶酽茶,茶是产自陕南的青茶,烧煎煎的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偶尔也喝酒,三点水加上个酉字,酉时表示下午五时到七时,寓意傍晚太阳落山之时是饮酒最好的时间。
冬天的黑夜里,往往就有猫头鹰和另一种神秘鸟儿的恐怖叫声。猫头鹰的叫声是“醒乎、醒乎”,音质如老者般沧桑和震颤;另一种神秘鸟儿的叫声是“姑姑妙、姑姑妙”,声音凄厉,穿透力极强。
村里有人白天抓住过猫头鹰,一个头像猫,身子像鹰,眼睛亮黄的怪异动物;“姑姑妙”却从来在白天没有见过,只想象它是一种快速在树枝间穿梭的不吉祥的鸟。
村里人说,两种鸟都是来招魂的不祥之鸟,叫了第二天村里肯定死人,它们都能闻到村里的死亡气息。猫头鹰是叫老不叫小,“姑姑妙”是叫小不叫老。
所以,当猫头鹰恐怖的声音震颤着村庄黑冷的冬夜时,村里的儿童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缩进棉被中……第二天,他们准能从大人的交谈中得知村里哪家老人殁了的消息。每年原上漫长的冬天里,许多老人就会殁了,他们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抵抗过原上的寒冷。
鸡叫了,让礼村的天准时就亮了,其实,鸡不叫,天也照样亮。醒不了的人,就看不到天亮。
村庄里,一个人老迈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
大地会慢慢醒来,人们也学会了有耐心地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