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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尘

围炉夜话

残雪

关于雪,我最喜一个“残”字。在我看来,两个部首,一个奇妙的组合,在衰颓的视线里,却有灵动呈现。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轻不重,翩然似梦,像一只栖在瓦片上的蝴蝶,或落在草尖上的蜻蜓,微微颤动。乱山之中,草木之上,那一点点的白,一点点袅娜,只悄悄一声呼唤,柔情便破羽而出。

残雪之下,是画也是诗。在古人那里,残雪似乎总跟明月、斜阳、箫声还有梅花并肩而立。古人似乎都很幽怨,比如纳兰性德,“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闻笛已三更。”不说惆怅,似乎便少了份情致。在他而言,落寞与忧郁是残雪中盛开的花朵,能温暖浊世与心灵。再如明清之际一个不太出名的诗人,因思念董小宛而吟唱:“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一抔香艳之下,哀婉之情冷彻千古。

平素的经验里,残雪所承载的哀怨,已是一件熟视无睹的事情。

我之于残雪,却不喜也不悲。深夜围炉,万籁俱寂。听雪一点点化去,声音隐伏在即将到来的春天里,我能想象一棵小草此刻深埋的欢愉。一个生命消失的时候,另一个生命却蓬勃起来,此消彼长之间,便有了生命的更替和季节流转。对我来说,这便是真实、是存在。不像庄子,只爱做梦,还梦中化蝶,虚幻之中,不经意就忽悠了别人。也不像上面那些诗人,愁心寄予残雪,落个虚名,不朽之下,却让人讥笑一生的痴和傻,似乎那补天遗下的顽石,空留笑柄。

深夜围炉,那残雪,还应系着一个深深庭院。想那庭院,雪落雪化,正如花开花落,见证的是一份倏忽而去的旧时光。一卷古书,一个人,在那时光里一点点下陷,美人迟暮、青灯黄卷的细节却凸显出来。再多年后,人去楼空,只有一院残雪,固执地留在这里,像最后的影子,也像一座香冢,更像一声叹息——我想,这或许就是人世与时间的深了。在那深处,残雪制造的荒芜,彻骨地冷,也彻骨地让人怀想。

我的庭院,不深也不大。约百余平方米,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上是常青的爬山虎,细细的藤蔓一根根向高处攀爬,绿叶覆墙,四季不消。围墙下有一水池,缺三五座假山和两三条游鱼。水池两边植有美人蕉、冬青、芦荟、万年青,还有一株玫瑰、两棵兰草、三盆仙人掌,它们安静地立在那里,心事隐退,面目沉静。透过一扇小窗,我能窥见残雪铺在它们身上,细薄如莹。天边一片灰白,亦似一层淡淡的雾,看得清它们移动的身影。庭院上下,浮着一层浅浅的光晕,仿佛月光的纹理。但实际上是没有月亮的——雪落之时,月亮与星子,怕是已藏进梦里了。所谓残月映雪的说法,我很疑心是诗人的想象。尘世和心灵的美景,极有可能是被夸大的诗化甚至讹传。

突然就羡慕起古人来了。在这样的残雪之夜,我总是想,要是有一个故人来访,然后敲敲棋子;再或者提一扫帚,喷茶扫雪,再加上一碗读书之灯的照耀,必将古趣盎然了。而这样的古趣,必将让肉体安抚、灵魂飞升。我也终于明白,先前对古人的诘难,是有些不慎了。人在尘世上走,有时确是需要用诗意点缀和装扮的。对心灵而言,诗意是一种遮蔽,也是一种呈现。于是忍不住哑然失笑,及至有些愧疚起来。

残雪掉落,窸窣有声。只可惜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也可能,那最后的下坠,定是衣袂飘飘、白衣胜雪的独舞了?下坠的过程,也充满了决绝?终于忍不住就有了些怜悯,也有了几声嘘唏——人生不就这样吗?一捧残雪,早已暗喻了生命的过程和风景。

有鹅子的啼鸣声越过庭院。但仅有一声,只是一声,飘起来时又落了下去,有些凄怆,像一朵玫瑰在雪夜里的独舞。于是就想,灵魂或许都是孤独的——在残雪之夜,所有的内心都在渴望一次生命的圆融与舒伸?这样一想,心也一点点地疼痛起来——怕是那心,也如古人一般惆怅并不可收拾了?

咒语

多年之后,在巴黎,当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死讯传来,萨比娜一定再次想起了那声咒语——“把衣服脱了。”它像生活与命运的魔咒,一边是明亮,一边是黑暗,一边通向地狱,一边通向天堂。

这是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试图说出的一个小说细节,一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始终相信,这是一个时间的陷阱与密谋——它让一个人的灵与肉,接受最后的妥协与和解。它还让我懂得,死亡是最后的神谕,它让萨比娜一刹那间明白了爱情的真相。就像一个临终的圣徒,在最后的时刻听到了教堂深处的赞美诗。

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从此,萨比娜跟过去的联系已彻底中断。时间与信仰遭遇最后的背叛,并变得似是而非。回忆再次成为一个忧郁的词——我不知道萨比娜此时是否已泪流满面,但我想,她一定深陷在虚妄中不能自拔。

她一定再次想起了往事。不,确切地说,她一定是想起了一间画室。

那是她自己的画室。画室很宽敞,画室中央有一个方形沙发,高高的,像一个看台。最重要的是,一边做爱一边偷看钟表的托马斯让她终于看清了画布上逐渐呈现的主题——当她赤裸着身子,在画布前站定,她突然就看到了爱情诡谲的面目,这种诡谲甚至充满了牧歌意味——在一种温馨与明媚中,肉体一寸寸陷落,灵魂一寸寸飞升。

就在这间画室,托马斯不断对她说:“把衣服脱了。”这一句轻轻的咒语,虽然酷似命令,却是一个不可抗拒的美妙世界。这是一个悖论,萨比娜就活在这悖论之中。而且,很多年后,它还成了一句秘密的暗语,能让萨比娜在任何时刻寻找到灵与肉所处的位置。

跟她一起活在其中的,还有特蕾莎。特蕾莎是托马斯的妻子——不,在我看来,无论是特蕾莎还是萨比娜,在托马斯眼里,她们都只是那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着河水漂来,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的孩子。他就像那个法老的女儿,偶然地抓住那个放了小摩西的摇篮,于是他写出了像《旧约》一样的爱情。但是,托马斯知道,这是一种靠不住的比喻,他并没有法老的女儿的圣洁,他充其量仅是顺手玩了个危险的游戏。

只是,萨比娜跟特蕾莎似乎都喜欢这个游戏。她们都支持托马斯,并自愿扮演其中的主角——爱情诡谲的面目,让一切深陷其中的女人,在明与暗、轻与重的对立中显得混沌而又有神秘无比。

一间画室,成为灵与肉的另一种隐喻。

多年之后,萨比娜也许一直没有弄明白,就在这间画室,特蕾莎为什么想要为她拍张裸照。她肯定不会知道,在梦中,托马斯曾命令特蕾莎站在他的画室,看他跟自己做爱——这个梦魇,让特蕾莎一直想窥视她的身体,在特蕾莎看来,这是情与欲的另一种发泄,在丈夫情人裸体上游走的目光,美好而快意。而她肯定也不会明白,当她终于对着特蕾莎的镜头敞开浴衣,她是炫耀还是妥协?而在后来,当她对着特蕾莎说:“现在,轮到我为你拍了,把衣服脱了。”尤其是当特蕾莎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并有几分迷醉地站在她面前时,她一定也分不清自己是出于报复还是赞美?

不过,萨比娜一定知道,在那一刻,她们同时听到了一句咒语——“把衣服脱了”,像一句轻轻的神谕,从画室的最深处传来,把两个女人的裸体——散发着同一个男人气味的芬芳,灵与肉的花朵,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她们相互照耀,溢满神光。妥协与和解的过程,从梦境开始,最后接近梦境。

现在,这句咒语显然已飘落在尘世和内心之外。托马斯和特蕾莎死了,有关这句咒语,就像他们出车祸时摔碎的骨头,已然无法吻合。在一堆面目全非的骨头和花朵中,我想,萨比娜一定是彻底地坠落或升华了——在一份遗忘的背后,怀疑与诘问、背叛与遗弃,灵与肉的光焰,充满血污与混沌。

我深信,这就是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轻了——生命与爱情的本质,最终被时间消解,及至不可言说,它一定程度让我们窥见了某种荒凉——在时间的陷阱与密谋里,一切的诗意与粉饰,都将赤裸地暴露,并且无足轻重。

旧时光

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旁边是一个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第一炉香熄了,第二炉香也熄了,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也冷了。

这是民国一个姓张的女子给我们讲故事的过程。

时光在这里显得陈旧而且逼仄。时光里流淌着临水照花的美丽与衰颓。

是的,关于时光,我已经说出了——我喜欢看着时光一点点旧去,像一朵残菊,在风中一点点凋零;像一个人的肉体,在岁月中一点点坍塌。

时光旧去的过程,内心也在一点点接近——欢愉或者悲伤,得到或者失去,均在刹那间抵达。

祖父还活着的时候,祖父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时光。

那时候,我看见祖父坐在幽暗的光里,火炉上冒着一缕缕的茶烟。茶烟漫过祖父的脸庞,袅娜中显出动人的温柔。另一边,祖父用火镰不断擦拭着,一下,两下,再一下……直至那一束火焰最后升腾起来。一杆长长的烟斗,以及烟斗最末端点燃的旱烟,仿佛夜晚盛开的花朵。到最后,花朵熄灭了,祖父的身子,也终于一截截老去——先是双脚,再是双手,紧接着是目光与额头,最后就连胡须也躲不过去,也跟着老了。再最后,时光分明就陈旧起来——时光甚至不见了,一转身,祖父和他的烟斗也不见了。

现在,我分明也老了。从祖父到我,父亲的环节被省去,时光一下子落在我的身上,时光旋转的气息,让我有点颤动。现在,女儿一次次窥视我的面容,并咋呼呼地发现了我额头上的皱纹,发现了时光在我身上奔跑的姿势。现在,我围着一个火炉——火炉分明也老了,残留的一层红漆,一脸斑驳。我在读一本老书,老得不能再老的书,清代的《围炉夜话》。写书的人早已不见,写书的朝代几经更替,时光在这里像一个遗失的逗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关于此书,我还想说的是,有一年,在北京故宫的一个小卖店,隔着一层橱柜的玻璃,我亲眼看见了它的线装本,据说那是最早的版本,那个朝代那个人的气息,在那里清晰如初,也陈旧如初。现在想起来,一份旧去的时光,忍不住潮水般再次汹涌。

屋外有成串的鞭炮声,还有烟花在空中开放。快过年了,时光再次走到了门槛上,跨下去,就是新年。这让我再次想起了时光的深处。在那深处,应该有一副对联的位置。对联是:“炮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送新春。”对联是用红纸写的,贴在大门两边。至于作者是谁,不知道。只是新年开始时,父亲就会请家族中另一个老祖父复制下来,年年如此。对联贴上去,时光就此老去一截。尤其是那个老祖父,很多年,我一直在想,在旧年的时光中,当他凝神运气,悬笔提腕,在大红的纸页上挥毫泼墨,他是否早已看见,时光正在他被风拂起的长须和宽袍里肆虐?很多年来,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总觉得这一个细节,暗藏了时光所有的秘密。

这样的场景,一定是清凉沉香的——它像一缕箫音,在某扇雕花的木窗下幽怨如水。木窗一定也很老了,只是那个人,那一颗心,分明还在时光的深处徘徊——有点像爱情,一切的怀念或许都近似于爱情罩上的衣衫,随风舞处,是一份真实的痴和傻,是一个永远跟随的影子,不会熄灭的影子。

值得一提的是,N多年之后,我无意间读到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里面有这样几句:“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时间是永远交叉着的,直到无可数计的将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我就想,时光最终是一张网,时光在交叉的同时,也呈现出无限的可能性。在这样一种终极的意义里,您或者我,都是不小心跌落在其间的一只虫子,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一只旧年的虫子。

关于故事,所有的恩怨情愁、明月秋花,早已只剩下一句话,在幽幽的炉香中一点点漫漶,一点点呈现又一点点消失。

秋天的孤独

秋天了,风吹叶落,叶落催风——我们最好选一首诗或是诗中的某段来读,但最好是里尔克的诗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在我看来,这是最能接近秋日的叙述,他所呈现的,就像一个躺在祭坛上的圣女,她在静静地入睡,梦里有如星子的微笑,罪恶庄严地为之退隐;醒来后,她将孤独地走向死亡……

这个细节,原本跟里尔克无关;她来自托马斯·哈代的《苔丝》,一个故事最庄严也最具有神性的结尾。但不知为何,我总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就像一个合谋的隐喻,纯净而忧伤;他们一直在我的心里,也在秋天的几案上,沉静、深刻并无限执着。

读这首诗,我们最好选在黄昏或者夜晚,还要把所有的窗户紧紧关闭,窗外风声在耳,落叶纷披,万物正向季节和大地深处挺进或消失,一切汹涌的表面之下,都闪烁着孤独的言辞——但这些我们可能都不需要,我们只需要一份想象,哪怕是微弱如豆的一点灯火,或许就能抵达一切?时间与肉体往往只是情感的俘虏,在一首诗歌的深处,我们或许无需任何外界的媒介,就能彻底地洞悉尘世的声息?

在秋天,一首诗歌的位置,它极有可能是一种引领,更是一种进入。

秋天一到,所有的事物都走向了虚拟,包括山峰与河流,与大地,它们都退到了视线之外,它们就像进入梦境的那条黑线,若隐若现之际,其实早已声息失散,杳无踪迹。唯有落叶与风,一次次敲打我们的心灵;几乎所有的窗户之外,都有它们漫天飞舞的影子,像一种劫掠,让一个季节与一颗心,相互彷徨,在时间的两边,惆怅如怯。

每一次,我都渴望打开那扇窗户,看风吹叶落,叶落催风——在步步紧逼的事物里,我还是想近距离看清一个季节的秘密;那些盛极一时的表情,我相信有想象所不能及的东西。但每一次,妻子都把我拦下来,妻说风大,沙尘也多,一个脆弱的房间恐怕经受不住——就这样,一个俗世的理由把我连同我的内心一起关在了窗户之外。

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强迫自己安静地坐下来,像一个被时间挟持的旅人,在一所被遗弃的房子内,想象一个没有房子的诗人,在落叶纷飞的路上写一封长信的孤独;我总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因为我猜想,当风与落叶开始泛滥时,诗人的生活抑或爱情,早已在远方不知所终?就像一个梦,从迈出第一步,就注定了丢失的宿命。

而远方,它始终是神秘莫测的,尤其在秋日——对一个孤独的诗人而言,远方是内心从一而终的魔障,就像被落叶与风遮蔽的距离。

只是我并不知道,我或者我的内心,距离一个诗人究竟有多远。

但我可以独自走出房间;在秋天,我可以避开妻子,从一首诗歌的深处走出来,走到阳台上,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目睹风吹叶落、叶落催风的念头,一个欲望一旦潜伏下来,它始终就等待着露头的那一瞬——我后来还把它理解为一种深度释放,近似于灵魂对肉体的深情抚摸。

我的阳台位于一道山梁之上,一抬头,远山就都匍匐在了我的脚下;这得天独厚的视觉让我占尽了便利——无论春花秋月,斑驳往事,它们在我眼里,往往都是一览无余。这次也不例外,初到阳台的刹那,我就看见了落叶纷飞——在一抹淡淡的夕晖里,一排排的房屋裹着一层稀薄的寒烟;万叶飞动,宛若自天而下的滚滚洪水;阳台下的小山冈上,枯草摇黄,残菊凸出,一只独鸟,在落叶的缝隙里惊慌失措,最后隐没在草丛中;我甚至听到了失散多年的大雁的叫声,凄切胜过旧日,只不见其身影,或许它们的身影,一直就隐没在那长风之外?唯一的一朵玫瑰,在枝头飘零,如没落的最后的女子……一切都以风为道具,风声万里中,一份慌乱,竟平添了几许寒意,看似无事之间,一颗心,忍不住就愁郁起来。

但我再不会为之张皇;其实我早料到,当我从一首诗歌中抬起头来,那一抹由来已久的愁思,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答案。

就像某句偈语,它其实早已在多年前,在你不经意时,就已住进了你的身体。

我不得不坦白,关于一首孤独的诗歌,早在里尔克之前,早在我还没有想到写一封长信之前,就已跟我相遇了。

那时候,我跟着母亲走过秋天的山野。雾色笼罩在黄昏上空;身边的河水被水草和石头紧紧缠住,平静之下,看得到内心的激烈起伏;大地已归于沉寂,庄稼隐去,只有星散的谷垛,立在被犁翻的黑泥上面目悠远,心事重重;看不清山峰,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痕迹,在雾的深处缥缈如梦,仿佛一些迷离的背影;风像散乱的箭镞,四处出击,无遮无拦;落叶纷飞,铺天盖地——是的,多年后我确信,那个黄昏,在母亲身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目睹纷飞的落叶后发生的;及至多年后对一个秋日的所有怀想、所有的缘起,早已在那里川流不息。

事实是,就在我惊诧于那片漫无边际的落叶时,母亲已不知转过了几道山梁。当我低下头,才发觉我把母亲跟丢了。那个时候,万籁俱寂,人声全灭,唯有一只蟋蟀,在湿湿的细雨中一声复一声,声声凄怆悠长——一份彻骨的孤独就在此时蔓延;那一瞬间,我突然涌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母亲会不会有意丢下我不管呢?我甚至想,要是母亲扔下我跑了,跑到一个遥远的我寻不到的地方,我将怎么办呢?

像一个意外,也像一个预谋,孤独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袭击了一个孩子。

但孤独究竟是什么呢?孤独对秋天而言,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暗语和标志?

很多年,我其实一直不得甚解;只隐隐地觉得,当一个人,在落叶与风中想着一些沉入暗黑的时间时,孤独就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孤独终究只能是一种想象,但它不单能穿越时间,更能击中你的肉体与灵魂。

那么,你是否相信呢——从那时起,或许我就已理解并洞悉了一首诗歌的秘密?即使它那样遥远,并模糊不堪。

我总会在明月高悬的秋夜醒来。

隔着窗户,我就能听到落叶的声音——恍若风吹空谷,沉重如雪,月色为之苍凉,像一首忧伤经年的歌谣,淋湿一地;万物入睡,尘埃远遁,只有我的眼睛醒着;月亮就在那里,盈盈之间,像另一只眼睛,跟我对望——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秋天的深处;一轮明月之下,清光万里,身心澄净处,一个季节的深邃,似乎就紧紧抓在手中了。

这样的夜晚,它是安静的,正如我在安静的房间里独自阅读一首古老的诗歌;这样的夜晚,它更是孤独的——在那凉意如霜的光辉里,前尘旧事,过往烟云,甚至生离死别,荣辱悲欢,均会一点点呈现……这样的场景,它还让我在后来阅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不能自拔;它就像那卷发黄的羊皮书上早已预言好的事物,在大彻大悟的时刻,在眼里逐一呈现,并不断搅起足以让心飞逃的漩涡。

很多次,我都在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风吹寒彻,竹影扫月,大地空洞如一张白纸;月色让一个季节,在孤独的风中变得诡异无比;月色深处,我们所能看清的,最多是一个荒芜的影子。

而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的影子,在秋月之夜,当那一点点的孤独,在落叶与风中如水漫漶,我们是否得到了什么启示?

就像里尔克在诗歌开头说的:“主呵,是时候了……”就像时间扔给我们的一个临界点,所有的隐喻,全都在那一声祈祷抑或一次虔诚的仰望里。

我确信自己再也不能避开里尔克了,在逐渐加深的秋日里,里尔克就像一个梦魇,在我孤独的梦境里渐次分明。

关于里尔克,我忍不住要简略地说说他的一生——一个终身没有家园的诗人,他在一封长长的信中说道:“您知道吗?倘若我假装已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家园和故乡,那就是不忠诚。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游和等待。”我不得不承认,在诗人而言,一间漂泊的房子,其实就是他一生的孤独;只是那孤独,一旦放到秋天的背景下,尤其显得彻底,就像风吹叶落、叶落催风的紧紧相逼,那些心惊肉跳的,才是最疼痛的,也是最美丽的。

这是一种悖论,也是一种极致。

但这些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唯一可以厘清的是,在秋天,从一首《秋日》开始,我忍不住还读了里尔克的另一首《预感》,诗人是这样拉开帷幕的:“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门轻关,烟囱无声;/窗不动,尘土还很重……”就像一条漫漫长路,从《秋日》到《预感》,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到这里,早已经像风一样,被时间之尘所湮没。

无需再读下去了,一首诗歌的帷幕,是开始,更是结束——悸动已经浮出水面,并掠上了秋天的枝头;从一首诗歌出发,我似乎就像那面旗帜,在落叶与风的重重包围下,那些纷乱的、沉重的甚至是窒息的,让我在众多的眼睑下,真切地发现了一个人在秋天的全部孤独。

日常的呼吸

窗帘

窗帘已经掉下来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陈雨把它挂回栏杆上。陈雨是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孩,参加了好几次公务员考试,没考上。我这里要招一个临时文员,她便来了。她自己找来了梯子,也不要人帮忙,自己就站在梯子上把窗帘挂上去了。“窗帘已经快烂了——”陈雨每一次把它挂上去时,都会这样说,似乎是对着我说,似乎又像在自言自语。

五年前我来到这个办公室之前,这副窗帘就已经挂在这里了。据说原来住在这里的,是一个爱美的女子。窗帘是她亲自选的,上面有淡淡的几朵清荷。尽管隔了厚厚的风尘,到现在那荷的清美都还能隐约可辨。——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有些时候,坐在她留下的窗帘下,我总会忍不住去对她想象一番。人的想法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甚至还有点龌龊似的。一个人毫无来由地去想象一个不曾见过面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可理喻。而生活是不是就由这样的无数不可理喻的细节构成呢?某天想到这一层时,我忍不住就笑了。那时幸好陈雨还没来,要不然她一定也会笑的,她一定会笑我的不可理喻。

这窗帘我并不是用来作装饰的,我只是用它来遮掩我的秘密。我的办公室在一楼,后面是一块地,经常会有人到上面去。人一站在那里,办公室就彻底地暴露出来了。尽管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在办公室发生,但我觉得“某人的某种存在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秘密,我不想让任何外来的眼睛打扰这样的“存在状态”,一个人的存在状态,实际上就是内心秘密的延伸和对接,最好只由自己去抚摸和对视。所以在这里的五年,我经常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窗户打开之后再把窗帘紧紧拉上,在保持通风的同时又保证了自己的秘密不被外人惊扰。陈雨先是不明白,到后来就慢慢觉察了我的用意,所以在她打开窗户后她也会把窗帘拉上,这一个跟我保持默契的动作,让我看见了这个女孩的聪明和善良——她能及时觉察并善解人意,并为别人着想,仅凭这一点,我相信在未来的职场和生活里,她一定会是个很有希望的人。

把窗帘拉上,办公室立刻就显得隐秘起来了。无论是我还是陈雨,我们立刻也都隐秘起来了。其实又何尝只是我们隐秘起来了呢?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是隐秘的个体,每一份生活也都是隐秘的生活,这个世界就是由很多隐秘的角落构成的,每一个人都是那隐秘角落里的一只虫子,有点像冬眠的虫子,隐藏在地底深处,世界也由此变得神秘和诱惑;而我们似乎也都在朝着这神秘和诱惑而去,然后又再生长出无数的不可理喻的细节……

时间长了,窗帘就开始沿梦境的方向滑行。坐在隐秘的角落里,我似乎看到窗帘正一点点幻化成梦境,并一点点扩散;而我则像一尾鱼,在那不断幻化的梦境里,我的身体近乎大面积骨折一般,紧紧地瘫在那里……现实离我越来越远,我几乎听不到有关外界的半点消息,譬如某某县领导又换了,某某科局领导又换了,甚至是某某单位的某某或是遭遇车祸或是患癌症死了……偶尔,我也会为这越来越远的现实感到惊悚,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让我觉得那梦境的荒诞直至荒芜。

每个人的梦境,其实也就是自己为自己竖起的一道栅栏。时间凝滞而虚无,引导着某种清晰的轮廓时又在制造着某种模糊。坐在那个梦境里,我也觉得自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清晰的、模糊的时时混杂在一起,常常会引起自我的怀疑——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在这里始终保持的这般隐秘的姿态,究竟所谓何事?答案依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也不好意思去问陈雨,还有一点时刻都让我保持清晰状态的是,我绝不能让这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孩跟我一起陷落到那梦境中去,这个梦还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所以我一直不好意思问陈雨,尽管我知道以她清纯的年龄,她一定会看到一个简单的答案,说不定还会让我一下子回到某种简单的状态里,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去问她,我一直都怕她笑我的不可理喻……

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在旁人眼里就是个神经病。就像塞万提斯笔下那个著名的骑士,在他脱离实际的疯魔里,他已经成了滑稽可笑的代名词。尽管我总是陷落于模糊之中,但在偶尔清晰时,我还是不愿作那个旁人眼中的神经病患者;尽管我知道那样的患者,在他特有的“凝望”里,也能看清生活的某种真相,而且是血淋淋的真相;但那样的患者,对自己对世界毕竟都显得有点沉重……

办公桌

办公桌已经很老了。就像年月深处的某件事物,除了已经很老之外,也一直还在以老的姿势,迅速老去。

桌面上的油漆已经脱落,身体里的粉屑暴露出来,同时暴露的,还有光滑坚硬的底下,其实便是一颗脆弱无比的内心。所有的抽屉也都散架了,就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勉强承载着一台电脑的重量。有时候我真替它担心,我怕它那空空的老迈的躯壳,在某天早晨醒来后突然就坍塌了下去;——坍塌了其实也不可怕,我最怕的是在老去的过程里,它始终坚持的心最后放弃。放弃总是生命的不忍目睹。

按理,我是随时都可以将其换掉的。但对于一切旧的事物,我都喜爱到极致。我喜欢颜色是旧的,喜欢质地是旧的;我更喜欢那一颗心是旧的,喜欢情与爱是旧的,在一切陈旧的事物里,我的呼吸总能保持自始至终的均匀和柔顺。我有点不能适应那不断的新的变化,在那里,我的呼吸很明显地会慌乱,纷乱的新的事物,就像一场接一场的感冒会让我不断地打喷嚏,然后鼻塞,然后呼吸不畅,甚至一不小心便可能为之窒息。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我至今不会用微信,会用一点QQ,也仅仅是用来收发办公的文件,偶尔也会用它来跟某个喜欢的人聊聊天,但也仅限于此,再深层次的譬如视频还有更花哨的玩法,就不懂了。其实也不是我笨,我想真要认真学的话,即使再花哨的玩法,我亦能很快学会。我只是不想学,对很多新事物,我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总觉得那里携带着很多喧嚣,很多能扰乱人心的东西。譬如我的一个对新事物倾注了很大热情的朋友,网络一开始,什么花哨的事情便都会了,最后还在网上跟某个女子举行了婚礼,举行婚礼时恰巧被妻子撞见,最后他的电脑就被妻子砸了,同时砸了的还有他们共同经营了十多年的婚姻;又譬如现在的“低头一族”,无论何时何地,一双眼睛就只紧紧盯着手机的屏幕,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小小的天地……这当然也仅是众多新事物中的个案,因个案而否定一切,肯定是以偏概全的病态行为。所以我并不是拒绝和排斥他们,很多时候,我只是遵从了内心的某种实际,或者说只是甘愿选择做了那个被新事物淘汰的人。

譬如至今我依然迷恋于一张纸质的信笺和稿纸,那些温润的墨迹贴上去,就好比灵魂与灵魂的水乳交融;又譬如至今我依然迷恋于一张古老的藤椅,或是某个古老的石凳,那些已经逝去了的留在上面的气息,就像一些经久不息的暖意让我怀想。在一切旧事物纷纷如水退去时,在一切新事物纷纷潮涌而来时,我依然坐在原地,就像一块留守的石头——内心的坚持已经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成败得失,就只有一种心事,提醒着自己从身到心所处的位置。

具体到这张办公桌,它伴随我已有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职场来说,却是一个轮回的刻度。每五年职场就要进行一次换届,五年的时间意味着新与旧的交替,意味着一些事物的消失和一些事物的诞生,也意味着一个人的离去和另一个人的到来。我倒不是对这张桌子所象征着的某个职位留恋。自从八年前我放弃了某个重要职位后,就无意于职场本身了。到今天我依然还身在职场,只是因为我要以这样的方式获取生存的物质之需。我相信人活到一定年纪上,往往便是懂得,便是明白,活着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修行的过程;随着年纪增长,纷繁的枝叶就会纷纷脱落,只剩下一颗淡然之心。我喜欢这样的淡然,但我做不到,至少做不彻底,——父母生病了我需要钱为他们买药,孩子读书我需要钱交学费,我的所谓“精神”亦是以俗世为基础的,“淡然”或许仅仅局限于对职位的不在意,甚至是来源于俗世的有情?“淡然”和“有情”其实并不矛盾,就像“俗世”与“精神”往往不会势不两立。

再具体到这张办公桌,应该说,五年来我留在这张桌子上的气息,乃至体温,便构成了我舍不得换掉它的主要原因。五年来,我总是坐在它的面前,两只手不断地敲打着放在它上面的键盘,借此通向我的俗世与精神,——它就像一座桥,把我以及我的俗世和精神紧紧连通;甚至是,它就像五年来普度我的某个佛,让我打开每一个日常的呼吸,让我的每一个呼吸更加均匀柔顺……

时间却是越来越向着我逼近。五年换届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换届的结果有两种,一是让我离开这张桌子,二是让我继续留在这张桌子上,无论哪一种,一分为二的时间界限,新旧交替的临界点,都让我凝望一张办公桌的目光,隐隐地有了些忧郁。我知道,无论是继续厮守还是从此离开,一张办公桌,在五年的朝夕相处里,它都注定要成为我的记忆之一,成为我留恋的众多的旧事物之一;就像马尔克斯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后,当一切都成为过去,可是我还会固执地想起我坐在一张陈旧的办公桌前的影子……

沙发

在我的办公室,沙发的年月比窗帘和办公桌还要老。

在我还未遇见窗帘和办公桌之前,就已经遇到这个沙发了。

那时候,这个沙发还在另一个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人是我的前任。

因为文字的缘故,偶尔我会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一去,他就会把我安排到这个沙发上,然后他就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跟我肩靠肩坐在一起,再之后我们就把门关上,就悄悄地说起文字。这个沙发显然成了文字接头的秘密地点。我们都不敢把门敞开,甚至把声音压低到极致。因为在我们的周围,文字跟很多陈年的事物一样,早已经被潮水汹涌一般的新事物所淹没。在公开场合,我们都闭口不谈文字,一谈文字,立即就会被那些“追新一族”视为“异类”,然后是嘲讽和讥笑——我们都不知道文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作为“异类”的我们,不敢听到他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吐出来的唾沫,那来自俗世的唾沫足够淹死我们,至少可以让我们的精神再一次遭遇迷惘。我们关起门来,也只有关起门来,才敢谈论文字,那不堪的场景,至今让我唏嘘。

前任喜欢激动。尽管我们都有意识地把声音压低到了极致,但他往往忍不住就会提高嗓门。在他激动时,他忍不住就会提高声音的分贝。每一次我都紧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我生怕他那激动的分贝被隔壁的“追新一族”听到,生怕我们的这个秘密接头地点暴露出来。而他显然是经受不住我那一双手的压抑,总之到最后他声音的分贝就更高了,甚至还大骂起来了,总之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劝他不要再骂了,我说他一骂我们可就真的暴露了。但他止不住,仍旧在骂,一直在骂骂咧咧……就因为前任的骂声,当我后来来到这个办公室时,我就把沙发带了过来,我一直觉得前任留在沙发上的骂声,虽然让我有几分惧怕,却似乎又是我前世走失的兄弟,或者是今生邂逅的知己。

在这个沙发上,我再没有像前任遇到我一样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了。很多时候沙发都是空着,只有我在办公桌前坐得累了,才会坐到这里来,但也只是一个人坐到这里来。很多时候,我好希望能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人,然后跟他一起肩靠肩地坐在沙发上,然后一起悄悄地谈论文字,甚至还像我的前任一样来点骂声——这样的场景虽然有些悲怆,却也不失俗世和精神的温馨。但很多时候,我都只一个人端着一杯茶,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一片茶叶在水杯里蜿蜒起伏,时间一点点滴落下来,一直到更残漏尽,我都没有等到像我一样的人,我跟沙发,就像在时间里剩下的两个孤独的老人,一起陷落在时间深处的孤独里,彼此对视,也彼此无语。

很多时候我甚至希望时间能够循环,就像瓦尼尼写的“阿喀琉斯将去特洛伊,礼仪和宗教将再生。过去的事物会再现”。像我这样的怀旧者,总是希望那些逝去的美好事物能够在循环的时间里重新出现。这与迷信或是宿命论无关,最多只是我善良的某种愿望,或者说是不合时宜的某种愿望。具体而言,坐在这个沙发上时,我就希望属于文字的那些年月能重新来到,那些来自俗世的对文字嘲讽和讥笑的声音就此如水散去,精神就此实现高贵的站立,就希望每一个文字的秘密接头地点均能成为公开的文字广场,能看到可以公开起舞的身影……但我分明又知道,作为“过去了”的事物,这样的场景亦只是我个人的梦境罢了,一个旧年的沙发,注定只能在自我孤独的梦境中,继续孤独下去。

一个旧年的沙发,当它在孤独中逐渐清晰时,我似乎就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之所以到这个办公室来,便是因为文字的缘故。其实还未到这里时,我就已经知道有一天我会到这里来,所以我是做好了孤独的准备的,——很多时候,当我只能一个人坐在这个沙发上时,我甚至觉得我的“孤独的准备”还充满了“向死而生”的决绝;我喜欢那“决绝”,我甚至认为那“决绝”便是自己制造的风景,是自己通向俗世与精神的必由之路。

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方式。包括陈雨,这个善解人意并能为别人着想的女孩,我知道她一定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她到我这里来,不过是想寻找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总有一天她会考取公务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个办公室——她在这里,我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也都记在心里,也还想在心里,她肯定时时想到的都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一个孤独的陈年的沙发,一段关于文字的旧事物,毕竟不是她的所想。

陈雨最近还在沙发的扶手上放了一钵铜钱花。花是她买来的,端着花进来时,她就笑吟吟地对我说,她觉得这个沙发似乎有些孤独了,尤其是我坐上去时,那样子就更为孤独,她想用这钵铜钱花为我点缀并驱散孤独——“她真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女孩!”在她对于我以及沙发的孤独的描述里,我再一次确定了她真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女孩,也再一次确定这里的“孤独”并不属于她,我甚至想对她说:“你快点走吧,快点离开这里,走得越快越远越好……”我并不是厌烦她,而是喜欢她,我不想让我喜欢的一个小女孩,跟我以及这个旧年的沙发一起在“孤独”里陷落……

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因为我知道,陈雨肯定早就知道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就像我当初知道我有一天会来这里一样……

夏天的经历

阳台

在夏天,我发现了一个阳台,它寂寞地躲在三楼尽头,像一座荒弃的孤岛,一道门严严实实地将其隔在里面,门上落满灰尘,蛛网丛生,仿佛野生的荆棘,蓬勃且凌乱,也许最后一次关上后再没开启过。

那时候,怀着好奇,我轻轻地拂动尘垢,像要揭开一个尘封的秘密;手脚都显得小心翼翼,却又呼吸急促。推开门的刹那,我想象着一些惊险呈现;但什么也没有;除阳台外,即使一张废椅子,也不见踪迹;故事平静如一张白纸,视线生起处,云烟隐退,波澜不惊。

阳台很老了,水泥地凹凸分明,阒无人迹,却尘埃遍布、无孔不入;栏杆上铁锈汹涌,一层层使劲向外流淌,像某种绝情的奔赴;鸟粪星星点点,仿佛时间的某种胎记,花开花落之际,浮现的是岁月流逝的面庞——灼人,却有明显的忧郁与彷徨,在心的深处低头沉思,徘徊不前。

阳台前面,却是另一个世界,仿佛第三条路,幽暗之间,重见光明。一片林子,庞大而幽深,像不着边际的海域。目睹的过程,一缕半明半暗的光影在风中晃动;树叶层叠如堆砌的水墨,深浅有致;杂花遍布,状如飞天;鸟声如雨,清幽满目;一条野径,仅剩浅浅的轮廓,在落叶里若隐若现,像一个遗落的梦,迷离如水墨间的笔外之意。

风来回穿梭,树林瞬间生动起来。先是一对斑鸠,然后是一对野鸽,再是一只黄鹂……一只只鸟,飞起来,像飘飞的舟子,划起层层水波;更像朵朵音符,缀在开满鲜花的五线谱上,目不暇接,心驰神动。风应是夏天真正的标志了?在一缕风的背后,夏天的事物,都表情着墨,洇开来,就像灿然开放的时刻,一个季节呼之欲出;而一个阳台,在生死的两面,是否也有深藏的秘密,甚至魔法,照亮谜一样的彼岸?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每次所见都大致如前。只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人,很老的一个男子。他就在不远处,就站在林地上,衣冠整洁,手拄拐棍,头发一片银白;他长久地站立,分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到最后,他回过身来,蹲下去,把一朵白花插在地上,然后迅速离开。他转身的瞬间,一些细碎的红花落下来,落在白色的插花上;红白之中,像是彼此迷离的眼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为诡异,隐约有象征和隐喻的气味飘起……

也就在那天,我还看见阳台上落下了东西:两枚桂花叶,一只蟑螂与几朵花瓣的尸首;一支长长的蚁队正来往穿梭,疏密有致,曲折如人群;生与死的上演,一直在那无声处,在尘世的气息外马不停蹄……我觉得了惊奇:这一些细节,就像一些熟悉多年的镜头,怀抱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多年后不经意地与我们重逢;在重逢的刹那,我们分明找寻到曾经走失的自己……到最后,我甚至疑心自己不慎入了幻境,总觉得一个阳台、一片林子、一个老人,以及我,还有如蚁的万事万物,我们更像虚构中的风景,远离地面,像一些游移空中的梦魇和内心。

有一天,我还意外得知,多年前(具体时间早被人遗忘),有一个年轻姑娘,在某个月夜从这个阳台上跳了下去。第二天发现她时,洁白的连衣裙上缀满血色,像一朵朵风中的桃花,在风中不明所以地凋谢。一直多年,始终没人知道她自杀的原因,也没人愿意追究其中的真相。闻听之下,忍不住叹息,一个阳台的来去,一个人的死亡,竟卑微如某个逝去的瞬间,就像一朵花落了被流水吹走,就像一只蚂蚁爬过了被尘土掩埋,不值一提,也无需一提。

至此,一直到整个夏天结束,我都没有再打开那扇门。门上的灰尘和蛛网,很快又聚集完毕,它们重新挡在那里,就像我决定要离开一个阳台——决然、惶然,更多的却是对某种事物的义无反顾和深信不疑。

掌纹

某个夏日,在台阶上,我拾起一枚落下的构皮叶——淡黄之中洇出一片暗黑,像滴上去的一朵墨花;花朵四周,叶脉凸起,仿佛摊开的掌纹,若明若暗,曲折如谜,隐喻丛生。

每年夏天,构皮叶早早就已坠落;对它而言,秋天很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往往等不到秋风骤起,它就已先零落入尘,情缘散尽。只不知这是它的明智选择?还是无奈之举?总之,它就像一个中途走失的人,让人想起生命的挽抚与伤悼。

落叶覆盖台阶,仿佛一些小小的墓冢,凌乱而又寂静;每一次,轻轻踏上去,我总怕惊扰它们,总觉得它们就像身体里的某个梦,一旦弄出声响,梦就碎了,接近于残忍的瞬间;就像一个寂灭无争的世界,所有的造访,即使心怀善意,都只能是一种斫伤。

这种感觉持续了近十年。最初时,我把它理解为习以为常,最后却认定属于某种肃穆的仪式——它来自灵魂与肉体内部,一种内心对另一种内心的认可与尊崇。因为在此过程中,目睹一枚夏天的落叶,我发现比之于秋天,它的殉情,更具悲怆性质,还隐约有了宗教的意味。

就像我自己的某段旅程。近十年,这些台阶,一度成为我自己的道具。每天,我走上去又走下来,我始终构成某一刻的主角。只不同的是,我这个主角,更像一个轻描淡写的镜头,没有谁在意——包括我自己,从此经过的时光,往往不及一缕风留下的刻骨铭心;很多时候,我走过了,台阶还在那儿;台阶静默如初,我却把自己深埋;于是,时间与往事,还有故人,包括身体(在某种形式上),就如齑粉,及至散落无痕了。

某个时候,我还会遇上一些鸽子,它们是两只、三只,或者四五只,从来没有单独一只的;它们或许是一家人,也或许是生死相依的一群,从不落下谁,它们情感与生活的姿态,让人联想簇生的一团花瓣,每一瓣都不离不弃;它们在那里,安静地啄食红色的构皮果,从不惊怯于我的脚步,始终安静如初,仿佛跟台阶一样,早就落在那里了;就像一个人,很多年前,那颗心,就已安放在那里了,不早也不晚,即使轻轻一声呼唤也不需要,它其实早就在那里了;就像地老天荒的某些情节,从开始到最后,它一直都停驻在那里,直至不动声色,无声无息。

这大约就是我所能描摹的场景了——有点虚幻,却真实如生活,如身体,世俗与神性共存,就像两面旗帜,一直在我们的头顶飘扬。尤其在夏天,当一枚树叶陨落,我总能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它始终萦绕在我的耳际,提醒我对某些平静无痕的事物的重新发现和认识。

所以当我彻底摊开一枚落叶,的确就窥到了来自内心的某种仪式,在掌纹间一次次扑朔迷离;也就想:一条掌纹与一条路,或许就是贯穿我们命运的所有比喻了?

而我终于断定,比喻实在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词。比喻开始时,我们就像一阵风,早已远离了大地的身体;就像在黑暗中,当我们摊开掌纹,所看到的,仅是黑夜的目光如洞,所有的真相,都已在时间里悄然隐遁。

终于,夏天就要结束时,我把那枚落叶送给了一个朋友。那时候,朋友从邻县跑来见我,之后就要挤上打工的火车。朋友没有工作,却酷爱写作,唯一的行囊,是几本厚厚的文学杂志。我说不清为什么要送他予落叶,更说不清他与一枚落叶的关系,只恍惚觉得,这极像一次纯正的告别,就像古人折柳,就像在一阕阳关与长亭之上,在一首隐隐约约的古诗深处,我总能看到一条伸向远方的路——未知,充满悬念;就像朋友和我的命运,以及命运本身,从来都没有谁,能纹理清晰地将其把握。

秩序

我要说的是一个院子,它与夏天有关。

春天时,我并没发现它——不,应该说是没在意它。夏天到来,我却像其中的一棵草,或是一只虫子,不经意地闯入了它的领地。

院子离我不远,只要一抬头,院子就被一网打尽;树木、花草,阳光和风雨,以及鸟雀,都将一览无余,逃无所逃。但事实是,在春天时,我总是忽略了它们(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日日从眼下走过的,竟是深藏的一片陌生与疏离;也或许春天是迷人的季节,春天里的双眸,即使清澈如溪,明媚如画,也常常会被某些风景所遮蔽?

院子最显眼的,是四棵桂树,据说每棵各自不同。一棵只开花,不结果;另一棵只结果,不开花;再一棵不开花也不结果;再另一棵既开花也结果;四棵桂树,正如人生百态,万千世象,恰在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开花的那两棵,每年两季,一季在中秋前后,另一季在霜降时节;尤其第二季,百花凋零时,那一层层的白,以及沁鼻的幽香,仿佛遗世独立的风华,直叫人有生死相随的冲动。

但在夏天,我所看见的四棵桂树,却是一致的;花果隐去,只剩青枝绿叶,鸟雀飞跃其间,世事相忘,物我消隐;于是就想,相比其他季节,夏天抚平沟壑的同时,也为草木之心涂上一层诗意;于是就想,遮蔽其实也有其美好的一面,有时就像梦幻,半醉半醒之间,往往能成就心的慰藉与皈依。

桂树过去,是一棵石榴花树。不结果,花朵却灼灼夺目;稍不留神,一朵朵红,就从细密的枝叶下蹿出来,硬生生吓你一跳;往往是,近处一朵,远处一朵,远远近近,尽是密密匝匝的红,红得透不过气来。遗憾的是,只不知这些红,是春日就已绽放?抑或夏日才赶趟而来?责怪自己的同时,就想,所谓的熟视无睹,或许源于心与心的隔膜?寸草不生的荒芜,或许正是隔膜的质地?

石榴花下,簇生一地紫罗兰。关于它们,先前我只听说,并不熟识。早先,紫罗兰留给我的,意境极妙,尽是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形象;想它们在风中,该是风情袅娜、惹人情思,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掩藏不住的妩媚与诱惑。但实际上,我所看见的它们,尽是歪斜的身子,青春远遁,没一丝笔直与光洁;粉红的花朵,也细而碎,一脸猥琐,与想象相去甚远。到最后,双目迅速逃过,失落霎时在身体里纷披如雨。

院子两边,是长长的花台。俯身走过,目睹里面杂草丛生,有蒲公英、狗尾草、臭牡丹、喇叭花、何首乌、仙人掌;还有黄果、橘子、樱桃的幼树;也还有极为低贱的兰草,不顾一切吸引视线……它们高矮不一,枝节横生,随意充斥其上;失去指引的方向,秩序一派纷乱。

关于这个院子,在夏天,我还必须说到一棵文竹。那时候,同事小陈在一块湿地上发现了它,幼小的身子刚从土里冒出来,毛茸茸的,像新生的小孩。小陈是学植保的研究生,更因生为女子的缘故,对一切花草,都心怀悲悯和热爱。初见之下,就发誓要给予精心保护。想不到的是,夏天还未结束,小陈就调离了单位。我们也在疏忽和忙碌中忘掉了一棵文竹。只是有一天,接到小陈电话,才又去看了它;但它已不在了,我曾猜想它可能被人拔走了,也可能被风雨吞噬了。我没有告诉小陈事情的真相——我不想让一棵下落不明的文竹,让小陈担心;但我又想告诉她,关于一棵文竹,最好是让它长在心上,心中一念,文竹即在;在即是有,有即是情;情生情灭,缘来缘去,全在一份美丽的怀想之上。

蛙声

据说,我所居住的这道山梁,曾是青蛙的云集之地。每到夏夜,蛙声遍地,像流水,从高处倾泻而下,珠飞玉溅,其声圆润,其色明净,一如满月之身;人们一直疑之为神祇降下的风景,不敢有任何惊扰。据说若干岁月以来,这里的原住民一直与蛙声比邻而居,共守一份美好。但有一天,宁静被硬生生打碎了——城市的触须突然伸到这里,一觉醒来,整道山梁就爬满了钢筋水泥,一幢幢高楼君临其上、趾高气扬;至于蛙声,只好逃之夭夭了。

不过,几年后的夏天,我似乎真的听到了蛙声: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却秩序井然,最后竟像朵朵盛开的百合,上下一片清亮妩媚……后来,蛙声倏忽消失,我才知是做了个梦。这个梦多次缠着我,像自己的影子,有些纠结,但我猜想它一定携带了内心的某种愿望。

少年时在村里,我就喜欢在夏夜,静静地伏在地上,耳朵贴着某棵青草,听蛙声响起——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它们像一群飞翔的神祇,越过田野、河流、山川、庄稼乃至明月,最后进入我的心里;它们神态安静,面目恬适,身心空洁;它们始终柔柔的,像清风,也像雨露,很多年,它们一直贯穿我的灵魂,沐浴其间,我一度感觉到了美好。记得某年某个夏夜,给住在村里的父亲打电话,刚一接通,一阵蛙声就从手机那头传到城里,那一瞬,我重重地怔了一下,说不出一句话,在父亲一边“喂、喂……”的追问里,泪水早已顺着蛙声一边奔驰而下……

所以,关于一道山梁以及消失的蛙声,我大抵是为之失落的。

入住这里的,大都是外来户(原住户都卖了土地,不知搬往哪里了),只是背景各有不同:有在机关上班的;有从乡下进城务工、最后在此安居的;也有在此租房作短暂停留的;甚至还有在小城有地位和身份的人经此出入。各色不同的人不约而同聚集到此,有意无意间改变了原来的秩序,也有意无意地碰落了生活乃至尘世的某种真相。

很多时候,我都会把这里想象成一片森林,陌生的森林。我觉得我们大多像一只鸟,闯入这里,就像某次意外的飞临(有时想起搬走的原住民,我还会萌生“入侵”一类的词);我相信一只鸟有时是没有方向的,一个巢穴的最后落定,更多是一种偶然;就像风吹种子,一株新生植物的出土,一个新地址的诞生,就是一次次迁徙后的生命烙印,钉满了苍凉的历史图钉。

这里其实仅是个弹丸之地。之所以被城市盯上,是因为城市太过狭窄,必须尽可能向外扩张;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贪婪之心,一旦有此心,欲望必将像洪水泛滥。因为小,又因为高楼们寸土必争,这里显得很拥挤,也凌乱不堪,仿佛一幅潦草的画,直至像块块随意扯开的尿布。

这里还没有树,树早在建房时砍了;就连草,也被钢筋水泥深埋。还可以夸张点说,山梁上已不剩任何一粒土了,在城市的利爪之下,泥土们早已销声匿迹、尸骨无存。城市从来是不容于泥土的,城市与泥土天生是一对死敌;对泥土而言,失败在它身上,更像与生俱来的命运。

这让我不止一次想起那些蛙声。在梦里,我不止一次确信:水是青蛙的家园;只要水还存在,蛙声就不会消失;一缕水的背影,就是一声声蛙鸣的故乡——但它们还会有故乡吗?在集体逃遁的路上,它们的故乡显然已经丢失;故乡这个词,恐怕早已沉沦深陷、不知所终了?

而我们自己呢?我们不也一直行走在丢失故乡的路上么?从乡村到城市,再到这道山梁,我们还会往哪里去?——所谓故乡,在路上,或许真的只剩一个空洞的概念了?就像枯朽的木头,剩下的,都是一堆不堪回首的碎屑了?

风吹日常

答案

似乎要先说到一块地。

地就在我的窗外,距离约十余米,面积不大,形状像只搁浅的小船,是这片办公区域唯一剩下的一块地;其他地块均已被高楼、广场以及街道所替代,它的存在,对我的视觉而言,始终显得很沉重——觉得就像某种留守,也像某种遗忘;偶尔,我还会由它联想起一座孤岛,时间是四周疯涨的潮水,潮水逼近的时刻,孤独一点点坍塌,天空一片茫然混沌。

作为一块地,它却是幸运的。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它还像从前一样经历春秋更替,不同的季节,我会看见不同的植物从那里长出来:玉米、大豆、高粱、白菜、豌豆……沿着这些植物的叶脉,我甚至还看见了它们生长的源头:太阳。每天早晨,当那一轮太阳带着几分湿润,露珠般从那些植物的头顶滴落到我眼里时,我就忍不住惊喜异常——在这个急遽变化的天空里,还能看见一轮太阳照耀一株植物生长,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时间在这里就像某种温情的停留,而“停留”这一情态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不过,这些已经是后来的事。

最初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块地,那时我刚刚离开工作了将近十年的某单位,熟悉的业务,熟悉的同事,熟悉的环境,一直具体到我坐过的那张椅子,因为熟悉,总有几分舍不得。尤其是,在离开的那瞬,我突然就感到了一切都在变,时间在变,我们也在变,至于变好还是变坏,那得看各自的命运。很长一段,我坐在窗内,一直都沉陷在一份时间与个人际遇的思考里,很有点像一个置身于哲学世界的思考者,时而明朗时而浑浊,如云翻水覆的湖面,其间的脉络走向,让我不能自拔;窗外作为另一个世界,根本无暇顾及。

有一段,我还像模像样地读起了挪威作家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我企图像苏菲一样,在属于她的世界里寻求所谓的答案,但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徒劳,而且似乎越陷越深,一直到掩卷,哲学家从一开始写给苏菲的信“你是谁”、“世界从何而来”似的迷茫和混沌一直缠绕着我。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还是柏拉图,还是萨特,还是黑格尔,等等,一本充满温情的哲学启蒙书并没有有效帮助我解决自身的难题——于是我终于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那应该是某个春日的午后,豌豆花已经开了一地,一片绿色中,一些紫色的小花蓬勃地不断地蹦出来,十余米之外,我也能清晰地发现它们宛若蝶影,在一抹春光下明媚生动。于是,我突然就从那些烦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一个骤然降临的时间刻度让我多少有些手忙脚乱。我也因此相信这一瞬有如神示,甚至是带着拯救性质的;它让我觉得所有的思考都没有意义——譬如一个季节的变化,它并不会因为我乱七八糟的思考而停止脚步,个人在时间与自然之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哲学的课题均显得多余……于是,我决定放下所有的思考并出去透透气,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把这一瞬的觉悟理解为一个迷途者的苏醒。

地里的植物均是跟着季节走的,春天豌豆花开,夏天玉米拔节,秋天高粱结果,冬天白菜卧雪裹冰……时间的秩序在一块地里有条不紊。如果你不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的高楼、广场以及纵横交错的公路,或许你会误认为你所处的位置还是从前的乡村时间——这一点很重要,在从前,乡村时间是最为清晰和简单的事物,玉米、大豆、高粱、白菜、豌豆它们,一株植物即可以构成乡村的全部,包括所有的哲学问题,在一株植物身上,一切的答案均可迎刃而解。但现在,一切均沉陷了,我们分明不断置身于迷途,譬如当我们站在这块地里,四周的钢筋和水泥总会把事情弄得纹理混乱、叶脉斑驳;尤其是当夜晚来临,从广场传来的音乐声、人群的沸腾声、车子的喇叭声,一切喧嚣的声音潮水般裹挟而来时,即使是眼前简单的植物,也显得不合时宜,还有点匪夷所思;你甚至会想:它们还该不该存在?如果存在,意义又在哪里?——所谓的哲学问题,始终围绕一块地此起彼伏,并让你感到一种大面积坍塌的世界,内心与内心的某种崩溃。

你也终于承认,原来的秩序已经遭遇时间的更改。譬如就说说广场上那些人群吧。有部分人是领取国家工资的,夜幕一拉开,他们就在那里翩翩起舞,广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休闲,一种高品质的生活。但更多的人却是脚下这些原来的地块的主人,在这里,他们没有起舞,只是以某个夜食摊之类的形式出现;再有的就是四处乱窜,东瞅瞅,西瞧瞧,朦胧的灯光照耀下,让人怀疑他们原本就是一个朦胧的影。我就曾经目睹一位老人,他坐在一簇盛开的三角梅下,衣服上的泥色还未全部褪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隅暗影里,广场是朦胧的,花影是朦胧的,舞影是朦胧的,心应该也是朦胧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周遭的世界离他远远的,除了我,没有谁注意到他……那一刻,我再次想起窗前的这块地,想起一座孤岛——如果一定要用孤岛来比喻某些事物,这个人,他一定就是那个最后的留守者——至少在心灵上,他一定时刻想起那些从前的土地,从前的时光;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时光就是一条流逝的河,周遭蔓延的均是孤独,是遗弃,哀婉,怅然,还无可奈何。

而我必须要说的是,当有一天我又旧病复发地坐在窗内,再一次在《苏菲的世界》里思考起那些灵与肉的所谓哲学问题时,时令已经是深秋,地里除了蔓生的杂草外,还没来得及种下什么。一层湿湿的细雨斜挂着,寒风越过四周的高楼,就像一群逃过陷阱后的狼群,野而狂的本性在这里变本加厉,杂草为之萧瑟与匍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看见一个苍老的背影颤巍巍地立在那里,他长久地站立,像一棵繁华就要褪尽的树,你能清晰地发现时间就是那些大把大把地脱落的叶片……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只是在看见他的那瞬,就觉得他一定是这块地的主人,甚至联想到那个坐在广场暗影下的影子——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他们是何等的相似——在一个孤独的影子里,世界与时间所呈现的,均是相似的彷徨,以及无所皈依……

这是否就是一块地所要呈现的答案呢?——那些不断向我逼近的事物,一块孤岛一样的地,它的面目竟然是这样的恍惚与迷离,并略略地有些沉重,还有点寒凉之气。

瞬间

“瞬间”,作为一种存在,它是多么美妙的一种状态,譬如:拈花一笑。

“瞬间”的美妙之处,在于它给你提供了想象。想象离灵魂与神祇最近,通常是,在那里,肉身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世界也还是自由的,由此,尘埃褪尽,一朵花上的菩提如约呈现——你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这是多么壮美和庄严的时刻。

就像多年来,尽管时光如潮水退去,许多物象纷纷模糊,但只要一闭上眼,我始终会想起一幅风吹白杨的“瞬间”——那时候,在某间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正陷在某个理论里不能自拔,他像个泥瓦匠一样可怜无比——为了证实他所要建造的某幢屋子的合理性和科学性,他不惜借来各种材料,一砖一瓦地努力地往上砌——但这显然是费力不讨好的行为,他越是努力,越是显出他的苍白无力,这从所有学员游离的表情上完全可以寻找到答案。包括我在内,从一开始就是游离的,尤其是当一阵突如其来的迅猛的秋风吹过窗外的白杨,“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持续不断时,我索性彻底丢下了老师和他的建筑;不用考证,我也相信在那一瞬,我已经被窗外发生的事情深深地击中。

好了,我得要郑重地描述那个场景了。不过,在此之前,请让我再确认一下——那的确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据说它们还有一个定语:意大利。两个名词合在一起,诗意一下子就浮现了。我一直把这种恰到好处的搭配理解为灵与肉的相互妥帖,就像神祇的两半,彼此找到各自在对方的最佳位置。白杨树下,是一排即将要拆除的农房,树与房子彼此紧邻,稀疏的树叶混在其中,像极了一幅残破的画。时间正是中秋前后,再确切一点说,是日落时分,时间和场景跟俄罗斯作家米哈伊尔·普里什文的散文《小兔子》不谋而合——“庄园渐趋凋零破败,岁月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流逝,一天的时光行将结束……”够了,无需再引用了,只这几句,就足够点石成金,足够使人窥见风吹白杨的瞬间了,足够让人想起一种衰落与消亡相互交织的美……

关于我跟这个场景的关系,说一说后来的一件事你就清楚了。后来,我构思一篇自传体小说,未下笔,就已决定将其写进里面,并赋予时间流逝和岁月破败的意象。后来我真的动笔了,但写到这个场景时,文章却卡住了——也许是觉得它过于沉重,也许是迷醉或是沦陷于它的壮美,总之是不敢轻易说出,仿佛某个易碎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摔坏;总之这个小说就因为它停了下来,一直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这绝不是妄语,也绝非惺惺作态——你要相信,作为“瞬间”,它的摧毁性与颠覆性是极具转折性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它足以让一条心灵的河流改变流向,从此走向澄明,或者坠入黑暗,并永远纠缠不清。

说到“瞬间”对我的影响,我还必须要说到一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从那间教室以及风吹白杨的瞬间抽身出来,黄昏的热情丝毫不减,一轮落日依然紧紧地贴在那排即将要拆除的民房上,不单落叶是金灿灿的,草地也是金灿灿的,那个老人的脸颊也还是金灿灿的——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为什么要强调黄昏跟他的关系呢?因为当他们作为金灿灿的背景一起闯入我的眼帘,他们就已经是一个整体了,就像一幅画,一个是人物,一个是风景,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就像灵与肉,相互已经无法分离了。

而我所要描述的“瞬间”,其实也仅是一幅简单的构图——刈草人驾着他的割草机,迎着一轮金灿灿的落日,往草地深处走去……草地旁边有一株正在开花的桂树,还有大约三五棵七叶枫,另外就是一排肉眼难辨的月季与玫瑰,再有的无需列举了,仅这几样,一个刈草人以及他的黄昏的秘密就足以勾勒出来了——一种简单的力透纸背的美,就像某个迷人的微笑,刹那间便将我紧紧黏住。

想象与联想却是后来发生的事。后来,我总会在一个人的日落时分想起一个人(最好是一个诗人)在秋天的孤独,黄昏对他而言,像一些流淌的甜蜜的奶汁,一层层将他包裹,直至覆盖——作为生活,我固执地相信当他驾着他的割草机迎着金灿灿的落日走去,我猜想他一定就觉得了日子的踏实,以及一份物质上的温暖(他通过刈草来换取物质之需);作为诗人,他一定感到某种孤独后的透彻和圆融,他的孤独始终是动人心魄的,一个秋日,一轮落日,还有一卷长长的黄昏大幕,这三重的色调,在诗人而言,一定是绝配,是来自心灵的神祇般的歌声。

关于“瞬间”,我想要说出以及没有说出的,还有很多。总之是,我总是迷恋于瞬间的相遇,总是相信,不管你是否经意,不管你是否作好了准备,在某一瞬间,你往往就会被某种事物所俘获——偶然或是必然,当你仔细去审视它时,你就会发现那些深藏在时间深处的东西——就像神说的,要有光,于是你就发现了光;还有更关键的一句,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于是你就发现了青草、菜蔬以及树木、果子,于是你就发现了日子以及日子之上生长的所有秘密……

不过,有必要再强调的是,我所感受到的这些,它们与想象有关吗?在以“瞬间”作为道具的前提下,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物质存在?恐怕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清楚,——当然,也或许没必要说清楚?就像水原本就是水,泥土原本就是泥土,庄稼原本就是庄稼,它原本不需要你对它展开任何猜测和推断。

如灰烬

我曾经如此执着地想要描摹这个词,“如灰烬”。在这里,时光就像一株植物生长和死亡的过程,其间风吹水洗,就像一炉香,接着又一炉香,再一炉香,一点点燃掉,如灰烬。“如灰烬”,它是如此传神地写尽了生与死的情状。

不得不再次提到张爱玲。在她以及她的小说世界里,一炉又一炉的香燃成灰烬时,一个时代、一段生活、一段故事也就结束了;世事一如灰烬时,再轰烈的人生,再轰烈的日常,也终究要落下大幕,只需风一吹,就散了,比撕碎一张薄薄的纸还要容易。

由张爱玲,我总想象一个最后的被时代所抛弃的女子,她一个人,将自己深陷于一截将息未息的时光里,周遭全是旧时的物件:一张年岁斑驳的藤椅,一个已然仙逝的白须飘飘的老祖父的影子,一个古色古香的香炉,一卷泛黄的线装的书页……在那里,她一点点目睹那些旧东西不断地坍塌和耗尽,一点点听着屋檐下的水滴永夜地滴落,直至更残漏尽;到最后,她感到了寂灭——如灰烬的过程,多么沉重,沉重得让你觉得,你就是一只蜗牛,时代是压在你身上厚厚的壳。

不过,这似乎扯远了。“如灰烬”——我想要说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日常,他们最好跟时代,跟思想无关——很久以来,风吹日常之下,我已经很惧于提到一切跟哲学有关的话题,那句话说得很好:“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觉得最好还是藏紧自己的浅薄,以及一份人为的沉重;我只是希望能把所有的事物都简单化,简单得就像一抹太阳光落在一株植物上,身体贴在柴米油盐上,双脚踩在大地上……但这可能吗?在排斥思想的同时,我也清晰地知道,一个人的日常,它可以拒绝一个时代的入侵(因为我们总可以躲进自己的天地,不论魏晋,不知有汉),但绝对逃不脱那些昼夜不息的纷乱思想的影响。

譬如我。怎么说呢?这么说吧——这么多年来,尤其是近两年来,我可以不用计较我政治上的得失,不用在意人情冷暖(这些大概就是我所置身的时代层面上的东西了),但我无论如何却忘不了生活中的生生死死,其间的情态,真的直如那灰烬,一点点地落在心上,如蚁噬,如刀割,总之是世象的碎裂,是疼痛。

很多时候,尤其夜晚来临时,我总会躲在一隅,仔细盘点那些一如灰烬的日常。我总会想起某种形态上的东西,譬如发现时间是灰烬,我们的身体是灰烬,情感是灰烬,思想是灰烬,再具体一点,从头至尾牵扯我们的爱与恨也还是灰烬……所有存在的,最终都以灰烬的形态出现,然后消失——这原本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关键是,成为灰烬时,一份情愫,却能导致尘世与心灵的不堪。

譬如目睹一朵花凋谢——就说说夜来香吧,隔壁人家种了一株,每晚大约九点,一缕清香就会被风带过来,但仅仅一瞬,就消失了,就像一炷刚点燃即刻就化成灰烬的香火,宛若惊鸿一瞥,能点燃心的疼痛。不过较之近似于凌迟的凋谢,这疼痛或许还可以理解为幸运——若不信,你且去目睹一朵残红,它先是有几分憔悴,再下去,红颜一点点脱落,但它依然舍不得离开枝头,直至耗尽最后一滴血,一点点坚持又一点点失去的背后,尽是自我的杀戮——这不是更残酷的事吗?

又譬如目睹一个人的死亡——如果那个人是你所在乎的,你一定会感觉到有一盏灯,不单在那个即将成为灰烬的身体上一点点熄灭,它同样也在你的身体上熄灭,彼此的身体在一炷灰烬里,均像一个共同的冷寂的荒原——这大约应该是灰烬所呈现的最高层面上的疼痛了;尤其是,如果那个人此时此地还有一些眷恋无法放下,疼痛就更灼人。譬如我的小姨父,我一直以为,他的死是迄今最能让我感到作为灰烬的本质存在的。因为在他肝癌晚期,他的妻子和大儿子同时车祸去世,留下几个年幼的孙子。他放不下妻儿的死亡,更放不下年幼的孙子,一直到死,他的双眼始终没有合上……如灰烬的时刻,却依然有永远的疼痛,留存于世,并直逼心灵。

当然,还有目睹一个人老去的情态,也是灰烬般让人惆怅——譬如我的父亲,现在,每天我都会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屋檐是他在多年前亲手搭建的,先前,屋檐下总聚着很多孩子,小鸟般叽叽喳喳,时间是热闹端上来的盛宴。现在孩子大了,羽毛丰满了,也都飞走了,屋檐下空空荡荡,只有衰老在那里如风疯张——先是父亲的双眼变得苍茫了,然后是脸苍茫了,最后连头发也苍茫了,一片苍茫之上,不得不让你惶惑起来——此前,虽然我目睹了我的祖父母、外祖母、小姨父、小姨母以及她的大儿子的死亡,但我始终觉得他们跟我隔了一定的距离,祖父母跟我之间有父亲和叔叔们隔着,外祖母跟我之间有舅舅和母亲隔着,小姨父他们跟我之间有他们的小儿子隔着,但目睹父亲老去的过程,我却零距离地感到死亡的气息正千真万确地穿透我的每一寸肉体,我惧怕看到一炷香成为灰烬——在这里,“如灰烬”的比喻,不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说辞,而是一份能摸得着、看得见的血肉相连的疼痛,甚至寂灭……

事情的转机是在我读到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后出现的,在那里,我一方面知道“如灰烬”的时刻,终究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我们的亲人会死去,我们自己会死去,情感与思想会死去,所有的爱与恨也还会死去,“如灰烬”,从一开始,它就囊括了我们生命的全部。但另一方面,我更感动于这段诠释:“因此,我们将逐渐觉察到自身所谓的‘不死、恒常的心性’,宁静,如晴空般。当这种新的觉醒变得清晰而持续的时候,就会发生《奥义书》所说的‘意识大回转’,对于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应该怎么做等问题,做了一次个人的、纯粹非概念的显露,最后的结果就是一种新的生活、新的诞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复活。”我想,这应该也是“如灰烬”的日常的另一面,在这一面,我们应该努力地发现其中的某种美好,至少要逐渐趋于某种安详——它一定是来自心与心之间的安静与从容,来自灵与肉的最妥帖的安慰和抚摸。

落在古镇的时间

两扇半掩的油漆木门,黑沉如铁,时间如皱纹一样遍布其上。门上锈迹斑斑的两个铜钹,永远保持互相注视的距离,彼此倾斜着身子,有意地为老屋让出一条入口。在入口处,我们可以将一个现代的女子放进去,然后缓缓地等她从那门缝里微微探出身子,一双明媚的眸子便可在瞬间唤醒一个古镇的岁月。

古镇就在一条条的老街上。一条条老街,就像时间剩下的掌纹,蜿蜒曲折之间,里三层,外三层,叠加在一起的,似乎都是时间与人世的迷离,就像被风吹乱似的,风不但吹乱了原来的容颜,还吹乱了后来的心事。从一开始,时间便选择了风的形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再不辨东西南北地胡乱刮过,风过处,一条条老街,便都只剩下了风的影子,慌乱和恍惚之间,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便此起彼伏地浮出了水面。

老街一定是狭窄的,尤其是在时间的深处,老街早已经只能承载某个孤独的心灵。一个人沿着老街走过去,瓦檐上悬着的那枚夕阳,早已沉沦,某扇窗口空空的,——有点近似于美人迟暮,时间静静地落在寂寞里,只适宜有一根咿咿呀呀的旧琴弦,咿咿呀呀地如泣如诉。当然,老墙边还可以有一只旧年的猫咪,再加上一个时光向晚的老妪,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彼此互相注视着,眉眼之间的那一份温润,直教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情人。

一切都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包括某座老屋前的那对石础。原来,即使是石质的肉身,也经不住那时间不断地抽丝剥茧。石础上撑起的原来亦是某幢瓦檐高耸的楼房,只是后来楼房被拆除了,抑或是自己在时间中坍塌了,于是石础便被搬到了此处,也不知是谁搬动的,或许也有可能是被风吹来的,总之它们被从时间中抽离了出来,在时间的另一面,旧得不能再旧的往事,俨然一些无法支撑的心灵。

一个古镇都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做的墙,石头筑的路,石头铺成的院子,甚至是,即使是一张雕花的床帐,亦是立在那石头上,——人世的烟火味,一直固执地在一块石头上寻找属于它的繁华。石头原本是冰凉的,石头却也是有热度的,尤其是,当一块块的石头被赋予了人世的气息,整个古镇便都有了生命的流动以及流动间的温馨曼妙。

而那一块块的石头分明也在那里沦陷下去了。不只是后来沦陷下去了,其实当一块块的石头以人世的面目来到古镇之初,就已经沦陷下去了。对一块石头而言,它并非一定是要到人世历劫来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当它来到一个注定要成为永远的古镇,它一定就坠入了时间的红尘,被一网打尽的,除了肉身外,更有一缕越陷越深的等待或是放弃之类的情愫,在那里始终历历分明却又模糊不清。

在这样的古镇,对一块石头的凝视和抚摸,是需要放慢速度的。一块石头,它似乎便是古镇的旧时精魂,至少亦是历经三世而来,——如果觉得有缘的话,我们或许还会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似曾相识的某一缕光,在那里,世事回转,风物倒流,——至少,我们可以紧紧贴着某一堵残存的墙壁,仔细倾听来自隔世的某声呢哝软语,而且那极有可能就是我们遗失多年的某句暗号,现在,它就在古镇,特地等我们来对接。所以我们必得要放慢下来,再慢一点,慢慢地切近,就像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进入,放慢下来,是小心翼翼,更是不可变更的虔诚。

如果再真实一点,我们便会情不自禁地走进一幢已然坍塌的楼房。在那里,一个古镇的岁月过往,往往更能贴紧地面,一切撕裂开来的,一切原初的模样,都更能接近时间的真味,它们一点点向我们逼近时,便就像头顶上的一片阳光,紧紧落在了我们的心上。

没有修复的过程,更没有人工粉饰的痕迹,一切都在时间中生长,一切也都在时间中死去。在那里,屋檐犹在,只是瓦片终于都跌落了下来,石头下的荒草,全是入眼的一地狼藉;但必得会有一棵紫荆花,在庭院的深处苍然独立——它至少也有三百年的岁月了吧,树身早已弯成了一张弓,花朵也早已谢去,剩下的仅仅是一些瘦骨嶙峋的心事;但我们必得要靠近它,一棵风烛残年的紫荆花,它默默地躲在那时间的荒芜里,似妖似狐之间,似乎都已经成了一种对时间的抵达,尽管我们并不一定明白抵达是怎样的一种人世况味。

一切都已经坍塌了。包括最隐秘深处的一间绣楼。绣楼周围的房屋都被风吹坏了,绣楼本身的青瓦、粉墙也早已斑驳不堪,倒只有某扇雕花的窗棂,顽强地在那里屹立。但窗棂也很老了,木刻的花朵鲜艳褪尽,不可再来的卷帘人,留不住的那双春波荡漾的眸子,也早已隐入了黑沉如铁的房间里。——一切都可以不用修复,又何须修复呢?一切坍塌下去的风物,以及风物背后的心事,在隔世的注目和眺望里,或许便如那自然风露,只一眼,便会在那肃杀的野境里觅得那贴心贴意的温情。

一切都走远了,即使是一条依然在古镇里穿街过巷的河流,也都在远远地诉说着一个古镇的来去。这样的一条河流,它或许曾经有过繁华的承载,也或许从始至终均是默默无闻,但对古镇而言,它毫无疑问地一直流淌在一颗心的最深处,一直以一个女性的视角,抚摸和注视着古镇在时间和红尘里的一切。只可惜的是,在后来,这样的一条河流,也远远地走失了,曾经的明眸皓齿和朱唇轻启,到如今已被汹汹而下的时间污染于尘;曾经的春花秋月,曾经的荣辱沉浮,曾经在那里摇曳着的某艘迷离的画舫,曾经在那里清浅如梦的歌子,都随着那些远年的心事一起走远,并极有可能湮没不见了。

河流之上,却一定会有一座桥经年不衰。关于这座桥,它跟河流的出生一样,或许亦有过不浅的来历,甚至还有可能曾经沐浴过皇恩,再不济些至少也曾经有过才子佳人之类的在此作点缀。当然,在另一方面,这或许也仅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桥,最多是某个闲人,闲来无事坐上去,毫无目的地看着流水远去而已。再有点波澜的,不过就是恰巧看见了从桥上飞过的一对蝴蝶,恰巧嗅到了被那两双翅膀带来的一袭花香。但唯其如此,它却更贴近了一个古镇的心灵,风里雨里,即使几世几劫,那人世的温情,在那些石头上,在那些木纹里,只需轻轻一声呼唤,便可以让我们热泪盈眶。

不过,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在风吹过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而去,曾经的千古华章抑或是来自山野泥地的一声呢喃,也都被风吹散。最多是,在那桥上,我们还能看见某个不愿离去的影子,——但不愿离去又将如何呢?所谓眷恋,所谓生死不离之类的,毕竟也如那石头一样,经不住风吹的,风一吹,人世便坏了;风一吹,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就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不过,我们必得要想起某个人。在古镇,这个人曾经从一块块的石头上走过,曾经从一条河流和一座桥上走过,曾经在一幢幢不曾坍塌的楼房下驻足或是眺望,还曾经在某扇雕花的木窗下凝神思考,甚至是相思成疾;总之这个人一不小心就成了古镇所有地理和精神的坐标,尤其是在隔世之后,我们唯有沿着这个人的指引才能真正走进古镇的时间深处。但想起了又能怎样呢?曾经的文治武功,曾经的锦绣文章,曾经的诗酒风流,曾经的绝世红颜,曾经的情爱传奇,在风中,不都幻化成了此时我们一声轻轻的叹息么?在风中,一声隔世的叹息,原本无足重轻,原本早就了却了生命的所有意义。

那么,就让我们坐下来吃一杯茶吧。不要再走了,再走下去,古镇就更远了。我们就这样相对着坐下来,即使只是两元钱一杯的绿茶,毕竟也是来自俗世的真切。更何况,在这样的茶屋里,我们还能看见某个从几百年前一直走到现在的庭院,泡茶的水便从庭院里的古井取出,水与茶的结合,恰如山川逢雨露,质朴且亲切。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庭院的主人虽然早已频繁更替,但他们头顶上的姓氏却一直未曾变更,血脉里的颜色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甚至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栽下的那些牡丹,或是玫瑰还有月季之类,仍然如先前一样在这里历经岁月;甚至还是,那个一心侍候花草的女子,一直不敢老去,一直就住在那一花一叶之间,一颦一笑依然停留在从前,人世在这里几乎就是一份地老天荒的静谧时光了。所以还是坐下来吧,就在这样的时光里相对坐着,并轻轻地尝上一小口,只那一小口绿茶,或许亦是俗世最为真切的灿烂和芬芳了?

时间似乎像一片羽翼,终于落稳了。时间就落在此时的那一杯绿茶里。茶叶慢慢地洇开,一个古镇的来去,似乎便都在那里慢慢地浮了上来。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如此这般地到古镇来,除了想要走进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外,难道就没有自己或隐或现的某种渴望?——我们是不是也一直渴望着在一个古镇的前世和今生里,清晰地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呢?至少是,我们总会渴望在那个影子里,寻觅到来自隔世的遥想和安慰,而如此两种,无论是对于肉身还是灵魂而言,一定都是时间里的期待和祝愿了。

那么还是继续走吧。且把一杯俗世的绿茶轻轻关闭,且把俗世的一切暂时放在身后。但究竟去什么地方呢?对了,去寺庙。我不得不承认,对一个古镇而言,一座寺庙必定是不可或缺的事物。关于寺庙,我一直以为它应该是一个古镇灵魂的轻放之地,尤其是在隔世之后,在一座寺庙也历经时间的坍塌之后,那一块灵魂的轻放地,显得更能贴近古镇的日常。

在寺庙,某株或是三两株历经百年的古榕或是银杏之类的还在,香火也还在,只是明显的寂寥了。寺门上的楹联,即使写得气势雄浑,即使一直想要吞吐万物玄机,但仍然无可奈何地被风吹坏了。而更让人觉得不堪的是,似乎早已经没有人会再对着那模糊的字迹冥想人生世事了。一座寺庙最初度人度己的宏愿,在这里分明也随着其他事物一起沦陷下去了。香客毕竟也不多,但不多就不多吧,只要其中能有一个人,在这寂寥中,在这一切都在不断地沦陷的此时,静静地把自己放下来,放在这能让灵与肉获得安静的地方,我想就已经足够了。一隅安静,相对于一个古镇的前世今生,相对于来自此时俗世的喧嚷,已足以让我们抚摸到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如果有幸,在古镇,我们还可以去拜谒一座文庙。文庙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前的石栏、石柱子、石础、石阶,也已经被风吹坏了,先前的雕龙画凤,毕竟也经受不住这风雨剥蚀。唯有那一道石正门,至今仍然完好无损地挡在那里。据说这是一道专为及第的状元而设置的,其余人只能由侧门而进,只有及第的状元,才有资格将这道正门打开。而大约是明朝过去,清朝也随之过去了,几百年的等待,这道石正门依然没有等到它要等的人,一直等得风将一切都吹坏了,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这绝不会是一个杜撰的故事,我相信,对一个古镇而言,这样的故事一定是来自精神的仰望,尽管那仰望终究显得缥缈恍惚,但在那里停下来,或者仅仅看上一眼,我们便会充分感受到一种来自世俗又超越世俗的肃穆与庄严。

时间继续从古镇的上空落下来,先是一丝一缕地落,然后便有大面积的落叶,在那纷纷下坠的声音里呼啸奔腾了。真的是时候了,在盛极一时的某个季节,一群群衰颓的时间落到古镇上,似乎该结束了,但似乎又没有要停息的意思,那些纷披的落叶,还在一叶一叶地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密集,落在一块块的石头上,落在河流上,落在桥头上,落在已经坍塌的楼房上,落在寂寞的庙门前,甚至是,在风的推动下,有一枚落叶,还挤进了那扇半掩的油漆木门,时间似乎要无孔不入地疯狂地渗透进古镇的每个角落,地毯般掠过古镇的每一寸内心,——那么,还是喊出那个现代的女子吧,就让她把两扇黑沉如铁的门扉丢在身后,从那落叶纷纷中走出来,彻底地从一个古镇的时间里走出来,虽然极有可能无济于事,但至少,我们可以不用目睹有一种美在风中的被裹挟,乃至陨落……

在冬天经过这座城市

二零二的寓言

我躺在二零二寝室的床上。我在读法布尔的《昆虫记》。淡黄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我与外面的距离。夜色正浓,我能听见凛冽的风卷起落叶或者拂过建筑物的声音——粗粝和坚硬的声音,像刀子的冷硬一样,在冬天的夜里不断肆虐。我在想象着那些隐匿在草丛或者泥土深处的虫子,那些孤独的背影——它们此刻的从容或者无所适从,总让我联想起一些无关的内心和外物。

我在这里住下来已有一月多的时间,住下来的时候,我没想过要把窗帘拉开,现在我已决定不再把窗帘拉开。这是一幢学员楼,却没有一个学员,也不向外营业,据守门的老头儿说,偌大的学员楼就仅有我和我的室友住着,所以显得有几分幽深。再加上那些高大的、茂密的松柏的影子在迷离的光影下不断晃动,幽深之外,还添了几许沉寂,一种人去楼空的沧桑时时让我涌起莫名的怅惘。特别是室友把房门钥匙交给我然后开始在外面飘荡之后,我就决定再也不拉开窗帘。

现在……法布尔笔下那些隐匿的虫子告诉我,在冬天里隐匿,这是一种智慧。现在,我已把自己当作了一只虫子——这个冬天,我蛰伏在这个城市的一角,除室友之外,没有谁认识我,没有谁知道我,就像蚂蚁或蝉,独自在自己的寓言里行走或者停留。我不断地记下了各种昆虫的名字——红蚂蚁、蝉、螳螂、蝈蝈儿、蟋蟀、蝗虫、蝴蝶、萤火虫……它们的爱情悲歌与生存困境,不断反衬着法布尔这个昆虫研究者的残忍和粗暴——这来自人类的暴力,特别是法布尔惯用的那个钟形罩,它甚至让我做了这样的梦:窗外春光明媚、百花盛开、鸟儿鸣啾。但我却置身于一片黑暗和混沌之中,我不断飞翔、冲刺,企图朝窗外飞去。我无数次飞起,无数次撞在玻璃罩壁上,始终飞不出钟形罩的控制。这让我很是沮丧——我甚至突发奇想地猜测我前世作为昆虫的多种可能性。我也许就是一只不幸的昆虫。所以当我在这个冬天与法布尔相遇时,就不自觉地要以一只虫子蛰伏的姿势,自己打量自己。

只是我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昆虫。是一只享受爱情和新婚快乐后旋即被爱人吃掉的雄性螳螂?抑或是刚才还委身于爱人迷陷于爱情的地老天荒但转瞬间就残酷地把爱人杀掉的雌性螳螂?抑或是不断迁徙的红蚂蚁或者其他?……我陷在自己设置的梦境里,过去、现在以及将来,宿命与轮回的悲剧,始终让我无法确定自己所属的时光与族类。比如现在,我一个人躺在这里,除了《昆虫记》,除了法布尔,除了我掀亮的两盏床头灯和我左边那个空着的床铺,连同我,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提醒我原本置身的热闹与真实——我住进这里,是为了帮助上级部门编撰一本工作经验交流的书,那些向经验深度挺进的词,分明透着世俗的喧嚣与热闹。但现在,它们分明被这一袭淡黄色的窗帘所遮蔽,通向自己,或者通向外面的路已被这寂静的夜阻断,只剩下我猜想的多种可能性在橘黄的灯光里独自似是而非。

我还看见了那本《在路上》。这是刚到这里时,文江从西西弗书店买回来的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我不知道文江是喜欢这本小说的内容还是喜欢它的标题。文江跟我是师范的校友,那时候,当我整天只知道打球、下棋时,他就已经写起了诗歌,并把诗歌发表到了全国的各大刊物。文江也因此成为老师和同学们崇拜的对象。那个八十年代末的校园,甚至有一个女教师因为他黯然选择辞职,使得他除却诗歌之外,还收获了更大的声名。似乎从此,沿着诗歌,文江开始上路——生命的,或者爱情的,文江开始上路。他曾让自己从所任教的某乡村小学消失,四下金陵、三下广州……他还告诉我,当他在广州街头听到王杰唱《回家》时,情不自禁就跪了下去……他其实也是矛盾的,但他依然选择在路上。比如这个冬天,他就告诉我,他必须要酝酿并完成一个中篇,他别无选择,必须在路上……在路上,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的宿命?包括这个冬天,我不知道他选择在外面飘荡,是否也与这种情结有关?

总之文江丢下了这本《在路上》。就在床头柜上。但我除了对一只虫子的蛰伏感兴趣外,并不想翻开它。尽管我也隐约觉得,我此时的蛰伏,也隐藏着某种对于“在路上”的渴望,或者说原本就是“在路上”的另一种形式,但我还是不想翻开它。这个冬天,除文江外,我认定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内心,知道我的忧伤我的痛。我们到这里来,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怎样一种命运——是就此离开原来各自生活的小城,到这个市级城市重新承受另一种生活?抑或是短暂的停留?……我们现在生活的方式,于生命的旅途而言,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种意义?而当我们一起谈论起需要共同编撰的经验交流的书,当我们忙里偷闲同时在一张会议桌上敲打键盘为本市同一个文化老人写书评,当我们时常有着共鸣——对这个冬天的生活乃至俗常物事及内心品质的统一认识时,这一段邂逅,是否会成为这个冬天彼此珍惜的风景?……现在,“在路上”的文江,究竟夜属何处?流浪真是他的宿命么?而此刻,他又是否知道我正企图进入我们彼此的寓言——在虚无抑或荒诞的幻景里,企图延续我们的故事?

而我,必将继续在蛰伏的世界里做梦——在作为昆虫多种可能性的假设里,在关于自己的寓言里,我必须继续读着这样的诗歌:

你原来在唱歌!这真令我高兴。

那么,你现在就去跳舞吧。

“……当凛冽的寒风吹起,蝉一无所有,跑到它的邻居蚂蚁那里喊饿。可是这个借粮人却不受欢迎,得到的是一个一针见血的回答,这也是那虫子出名的主要原因……”(《昆虫记》),杜撰或者传说的背后,也许,有着某种神秘的指向?也许,被遮蔽的窗外,正悬挂着一轮冷月,在凛冽的寒风中见证着某种隐约的期待?

路上的距离

我很奇怪会想起这样的词句。

此刻,我被迫站在道路的边上,等待着这排崭新的小轿车队驶进校园。这是我入住这所学校以来看见的第一次热闹。这让我觉得有了一丝的欣慰。我明知一所学校的辉煌与冷落,与我并无实质的关联,包括我的入住,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对这所学校而言,我只是一个借宿的人,就连守门的老头儿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什么时候离去。我的到来,仅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已。所以我的欣慰似乎让我觉得了多情,特别是当这些车队丢下我竟自离去时,我的确感觉到了自己的好笑——像一种黑色的幽默,自己安慰或者奚落自己。

跨过这道门,跨过那些贴在墙壁上的口号式标语,我就看见了加油站。一长串的车队正有秩序地排队等候买油。几乎是一夜之间,柴油、汽油就成了人们无比关注的对象。汽油还要稍好一些,听说柴油必须由经贸部门按计划办理采购手续,一夜之间似乎又回到了计划经济时代。这让我还想起了“不可或缺”一类的词——生活中有什么东西能缺少呢?我同样有了一种惶恐,正如我在二零二寝室关于前世作为昆虫多种可能性的假设——这突然的短暂的油荒还是引起了我的各种假设:假设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假设在一个偏远的乡村,一个人突发重病,虽然有车,但却没油,事件将会朝哪一个方向发展?假设一起突发事件需要相关单位相关人员立即赶到现场处理,但由于车子没油只能步行,事态发展的结果将会怎样?……但关键是,在平时,我们是否有过这样的假设呢?在我们熟视无睹的习惯里,我们显然已经忘却了一些不该忘却的存在。

包括我自己。现在,当我准备描述加油站出口处道路两旁的垂柳和那些低矮整齐的绿化带时,我竟然只有一个模糊和大概的影像——我的日日从它身边走过的目光,显然从未注意过它们的存在——它们细柔的腰身或者是极有秩序的排列,它们在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意义或者内心的距离,我并没有走进。我只是记住了一块挂在垂柳枝头上的黑色塑料袋和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黄色小鸟。那是一个早晨,我按照往常一样的惯例朝我和室友临时的办公室走去。寒风夹裹着湿湿的细雨笼罩着这座城市,不断闪耀的红绿灯似乎成了某种留守,街道空无一人。我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我目不斜视,目光朝下。我就这样看见了那双黄色的小鸟,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们的羽毛被湿湿的细雨紧紧粘黏在一起,失去了平时的晶莹与光芒。它们显然是在觅食——它们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不断徘徊,企图发现哪怕是只有一粒的谷物或者一只虫子的影子。它们心无旁骛。但它们还是被我的脚步所惊扰了。就在我准备驻足走近它们时,它们抖动沉重的翅膀,有些吃力地飞向了垂柳的枝头。紧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只剩了一块近乎残破胶片的塑料袋,它显然是被人随手扔掉然后被风移动到上面的,它高过所有的人头,在风中招展着。它也曾有过自己的言语吗?它的这一归宿,是否比走进垃圾箱还要充满危机感?它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迁徙,正如同此时的这两只鸟儿一样,那些不确定的不可预知的迁徙,随时都有可能让它从此销声匿迹。但它显然应该是幸运的,我想,此刻,当我的突然闯入的脚步,当那两只鸟儿向着它飞去,它们一定是把它当成了巢穴——肉体和精神的避难之所……

这就是我想要叙述的所谓距离的开始……我说的是市府路,也叫市东路。路的两头是我这个冬天工作和生活的两端,一端是二零二寝室,另一端是我和室友的临时办公室。

而我必须要提到那盏红绿灯和那条斑马线。而我必须要提到那些清晨和夜晚。这些时间和地点,人事和物象,显然已经成了我这个冬天隐匿的所有道具。当我最后看着那两只鸟儿消失在城市的高楼里时,我就告诫自己必须记住它们,一定要沿着它们的外壳,走进自己的内心。

红灯亮起来时,我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或者学生,静静地立在斑马线的这头,静静地等着那个红色人像下面所有红线的消失。我想我必须遵守这座城市的秩序,正如我虽然不情愿但却必须要服从抽调到这座城市工作一样。尽管我也看见有一些人并不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行走,总是看见他们的身影,在斑马线上跟不断疾驰的车辆玩着惊险的游戏——他们总是行色匆匆,仿佛不能有丝毫的停留。他们总是及时寻找着来往车辆之间的缝隙,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去……我在那个清晨就看见了这样的一个女士,她身穿黑色披风、肩挎黑色皮包,她原本在我后面,后来就走在了我的前面,她的脚步始终像风一样迅疾,仿佛去赴一场生死之约。当红灯还没来得及熄灭,她就把自己投进了车流之中,她不断躲闪着,在疾驰的车辆间穿梭,像一尾鱼,在惊魂之中又坦然自若……我想这已经是她常年的习惯,她已经很多次从这里走了出去,这些红绿灯还有车辆已不可能构成她的任何阻碍。但关键是,在那个早晨,当我再次在斑马线这头站定,我就看见一辆疾驰的奥迪缠住了她在风中飞舞的衣襟,看见了来自她体内的血,在斑马线上绽开成一朵朵耀眼的红……她这次终于没有走出去,而红绿灯并不知晓这一切,在呼啸而来的警车的警笛里,兀自进行着有秩序的交换……

我其实也没有在意这一切。我必须在绿灯亮起的时候穿过斑马线,到临时的办公室去。那本尚未完成的经验交流的书,在有限的时间里等待着我再次走进它。我匆匆走过——包括聚集在市委门口的上访群众,包括推着流动摊子贩卖早菜和香蕉的小贩,我都没有注意。他们的存在与否,就跟那个用血绽放成花朵的女士一样,跟我并不相关。我并不认识他们,正如他们并不认识我一样。我匆匆走过,在每一个清晨或者夜晚,我走在路上,走向办公室或者二零二寝室,走向陌生的这座城市甚至是自己的内心。

我最后还想提起一个名字:三A环球。从二零二寝室到办公室,我还记住了这个店名。它是一家理发店,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我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员工,都是一些长相漂亮的姑娘。我每次都忍不住要斜过眼去,尽管我始终跟它保持着距离,但每一次的忍不住,又分明显示着我隐匿的某种欲望。我常会看见这样的场面——一个明显是领班的姑娘总在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对其他姑娘进行所谓的规范化培训,虽然我不知道培训的具体内容,但从站成几排神情庄重的员工表情上,我知道这些培训,关系着这些姑娘的生计。所以我也是庄重的,总是绕开被她们的队列挤占的道路,努力不去惊扰她们,总怕一个意外的干扰影响到她们在这个城市的立足。我始终不敢惊扰她们,但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很快,当我再次从这个小店走过时,店门早已紧紧关闭,听说是被公安查封的,至于这里边的缘由,没有谁告诉我,我也不想去问谁,一个小店的存在或者消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座城市跟我之间,终究存在着不可靠近的距离。

草生于角落

有一天,我在出租车上遇到一个吴姓朋友,他刚当上了某局副局长,为了这个职务,他已经奋斗了二十多年。他说二十多年来,在那繁华锦簇处,他不知陪了多少酒,堆了好多笑,一直到今年才如愿以偿。末了,他一声叹息后竟然羡慕起我来。他说还是像我现在这样的活法最好,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角落,管他官不官,钱不钱,就只一心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文字,多么安逸舒坦。我先是有点怀疑他的真诚,但当看到他有些疲惫不堪的样子时,才相信他所言属实。

接下来,我便忍不住有些激动,因为吴姓朋友不经意间说出了我生活的某种真实。他似乎很具备拨冗去繁的本事,只一句,便把我这么多年的生活从那一潭浑浊的水里打捞出来,让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我确信,我虽不像他所说的安逸舒坦,但我的确一直就置身于某个角落,花开花落和似水流年都只是自己的事情,跟旁人无关,跟尘世无涉。

如果再说具体一点,我的角落还可以这样介绍:两壁挤满书刊的柜子,一桌一椅,一台电脑,两幅字画,以及我写文章换回来的一两个奖牌;到夏天时,会增加一个电风扇;冬天时,则会多出来一个取暖器;再就是朋友送我喝水用的一个玻璃杯,玲珑剔透,显得高贵典雅,现在它仿佛也离开了热闹的红尘,跟我一起躲到这偏僻一隅来了。在世俗意义上,我称这个角落为书房。每天,我都一个人坐在里面,一个人在文字与心灵的世界里栖居。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而且还将持续下去。妻子对此很是失望,时不时就往我头顶撂过来一句话:“当你只能躲在某个角落里时,就证明你已经被世界抛弃了……”硬是把一个角落的属性画地为牢地给定义了。

我懂得并能理解妻子。她曾经目睹了不少人不断地发迹,有的官职提了再提,有的银行存款越来越多,唯有我像原地的一棵老树,一枝一叶经历的依旧是先前的风雨,一眼一眉保持的仍然是先前的模样。妻子其实也希望我能从这个角落走出去,也人模狗样地走在人群中,然后让她脸上有光,像别人一样获得夫荣妻贵的尊敬。我这样躲在文字里的生活,显然让她蒙羞了。

吴姓朋友的羡慕,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安慰我。妻子的失望,则一定是对我的恨铁不成钢。但也还有另一种情况,偶尔也会有熟悉或不熟悉的电话翻越万水千山打到我的书房,说读了我的文字再看了我书房的照片后,就一直想跟我说说话。还说相信在我所处的这个角落,便是盛开精神之花的原乡。话说得很热情,很诗意,当然也有点夸张,但无疑是最让我温暖的言辞,因为我仿佛看到在电话那端的某个角落,也一定坐着某个跟我一样的人。物伤其类的同病相怜,有时还真可以自我安慰的。

不过,这些都没能影响和改变我。现在,我依然每天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依然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只不同的是,在以前,我并没有自觉地去观照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上麻木,但至少是有很多的随意和马虎,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情态也是美好的一种,生活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历历分明。但现在,我不得不要打量起所谓的“角落”了,不得不要在某种仔细和认真的自我审视里抬起头来面对生活本身了。

我特意翻了字典,字典里关于“角落”的解释有很多种,最让人满意的是:偏僻的地方。总觉得这样的描述最能切进角落的精神质地。于是,我突然就有了遏制不住的忧伤。就像被一群汹涌的潮水包围一样,就像在荒原,除了风声,只我一个人在那里,天荒地远,草生草死,一切的荣枯,都只是荒芜。就像身处黑夜,一团团的黑色正寂静般铺开来,一层层将我包围。到最后,我还听到了从荒原上刮过的风,风很大,能吹没一切。很多次,我都想大声喊出,都想有一双有力的手将我带走。但我的声音很快被风和黑色所淹没……

不错,我是得要先说说一棵草。当我打量起那些角落里的生活时,我最先就想起了那孤独与落寞的影子。一棵草,默默地长在大地的某一隅,除了风之外,如果能有一两只牛羊,再某个人偶尔从它身旁经过,就已经是人世的繁华了。更多的时候,它只独自待在那里,没有人会来,也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人世很大,自己很小,一直小到尘埃里去。而它身边的事物,远比它要幸运得多,譬如一朵芦苇花,可以借助风,让它的花籽远走天涯,花开满地;譬如蝴蝶,可以借助翅膀,成双成对地满世界摇曳;再譬如头顶上的云彩,亦可以晴暖随意,尽享季节馈赠的变化。唯有一棵草,它只能死死地待在那里,从出生到死亡,生是家园,死是墓冢,寸步不移。在角落里,一棵草的宿命,跟一个人的命运何其相似?而所谓“角落”的定义,在一棵草的故事里,又何尝不是最直接的参照?

那么,我也是一棵草么?答案是肯定的。当我终于理清了“角落”的概念时,我可以不无忧郁地说,我的确就是一棵草。从出生的那天起,父母便把我像一棵草一样栽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并将我的命运交给风了。在父母的词典里,我作为一棵草,乃是天经地义,至于被什么风所收割,至于何时被收割,以什么样的方式了结一生,都已经不再重要。把我栽在某个角落后,便是他们跟我的正式告别。不是父母残忍,而是他们本身也是一棵草,再往上推,我们家族的历史也都是一棵草的历史,尽管我们也都渴望获得移栽的机会,但我们更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命运安排我们只能待在那里,“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可以到上帝那里去”。(《圣经》)我们注定只能一代代延续着一棵草的命运,我们没有可以依靠的第三只手,抵达所渴望的天堂。生于泥土,死于泥土,一隅泥土,即是生命的全部。

一直到多年后,这样的宿命论都还在影响着我的生活。即使是当我有幸被风带走,成为我们家族史上幸运的一个,在泥土外的精神里存活时,我依然继承了来自泥土的秉性,在另一个角落深处,我依然还在以一棵草的方式存活,——说是被遗弃也行,说是自我逃避亦符合情理,总之都是在远离,远离于这热闹纷攘的万丈红尘。

不过,我也必须承认,曾经,我多么不满于一棵草的命运。

十五岁,我便有了跳出“农门”的想法,我并不甘愿像父母以及先祖们一样做一棵草,一隅之地的生死,我很小就知道了拒绝和逃离。于是我发奋地学习,夜以继日地在书本里左冲右突,终于顺利地考取了师范。再三年后,我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那一刻,我兴奋,尤其是目睹跟自己一起玩耍和长大的伙伴们依然如一棵草似的匍匐于大地的某个角落时,我还感到了人生的飞扬。虽然命运给予我的教室和讲台仍然是破破烂烂的,虽然面对的依然是乡村和泥土的颜色,但每月固定的工资收入,还是让我觉得了挣破樊笼的窃喜,觉得从荒芜入了繁华。但我很快就觉得了沮丧,觉得自己不过是从一个角落被扔到了另一个角落,除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外,一样的都是荒芜,一样的都是孤独与寂寞,与不堪。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一定是很可怜的。当我在今天重新审视过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对那时的自己生起几分怜悯。再具体一点地说,那时我在一所乡村小学任教,学校跟我一样可怜巴巴地躺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小镇上。说它可怜巴巴,是因为在我还未到来之前,能调走的老师都调走了,有可能调走的老师也在拼命寻找机会,这里的偏僻与落后,早留不住人了。在人心远离的那一刻,学校早就像一个荒芜的所在,而我分明是被扔进荒芜里的最后的那只羊,同类们都已经另择水草丰茂的他乡,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在了这里。

我也想着要离开了,脚跟还未全部站稳,我就想着要离开了。但我咋能离开呢?调走的老师跟领导都是有关系的,在寻找机会调走的,也还是跟领导有关系的。而我,扳开十指仔细数算,掘地三尺使劲寻找,都无法找出一个跟领导沾边的亲戚。所以我很快就更沮丧了。一棵草的身影,再一次跃入我的眼帘。小镇之上,我每天看着太阳从我头顶升起,然后又从我头顶落下,时间在这一升一落里大把大把地溜过,除了千篇一律地往返于教室外,我几乎没有收获什么,即使是一声互相的问候都没有。老师们始终各自埋在自己的角落,没有谁会在意谁,更没有谁会关心谁,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着离开的准备,或是在不可更改的宿命里顾影自怜。我也终于接受了这一现实,只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普希金的几句诗:“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消逝,没有神性,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每一次,我都会觉得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诗歌,都会觉得翻江倒海般的寂寞与孤独,都会控制不住地把自己投入夜色弥漫的操场上,一边不断地奔跑,一边让那夜色一层又一层地把自己围裹,一边细数那操场的漫无边际,直到那夜色如坟场般把整个小镇的声音全部淹没为止。

没有人知道我不断奔跑的缘由。也不会有人愿意知道我奔跑的动机。只是,随着奔跑的不断深入,我越来越咬牙切齿地决定要离开小镇。但如何才能离开呢?一棵草,它真能离开原本属于它的原乡么?担心归担心,疑惑归疑惑,很快,我就像个猎人一般把目光盯住了从市里到小镇挂职的一个乡领导的身上。“假使你要离开这块荒野的地方,你应当另寻一条小路”,(《神曲》)我想我的这条小路或许就在这个猎物的身上。我接近他的办法是,有一天我凭着听来的故事,想象着为他写了篇人物通讯,文章很快在市报上发表,之后我如愿得到了他的约见。他无疑是高兴的,面对我的吹捧文章,他分明有着无法掩饰的喜悦和兴奋。后来,因为这篇文章,他挂职期满回市里后就得到了提拔。但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帮我实现想要调离小镇的梦想。当我最后还想紧紧拽住他这根救命稻草时,他却是一去不回头,即使一个电话也没给我留下。我也终于确信,作为一棵草,原本就不该心生妄念的,一份安分守己,或许才真是属于它应有的本分?

离开小镇却已经是后来的事。也是意外中的事。

就在我决定用一棵草的方式在小镇上度过一生时,奇迹却发生了。大约在我来到小镇七年后,县教育局的一纸通知将我打捞了出来。那时我已经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让县教育局的领导看中了我。一直到多年后,我都还会对着自己的文章心生感激,如果说命运里真的有第三只手的话,我以为我的文章便是那第三只手,我正是靠了它的牵引,才抵达了内心的上帝所在之处。其场景就好比“但丁迷途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遇见豹、狮、母狼,诗人维吉尔的灵魂来救护他”(《神曲》)一样,迷途中的一份拯救,总是充满着神秘的美好。

再之后,我又调到县委宣传部,继而再调县委组织部,曾经小镇上的一棵草,俨然已经被移植到了那人世的繁华锦簇处。这对我而言是个意外,对我的父母而言更是意外的意外。在他们看来,他们早年栽下的这棵草,真的不亚于一个奇迹,在所有的草都只能待在原地时,我却能一路抽身离去。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作为一棵草,即使走得再远,它也还是一棵草,一棵草的秉性和命运,对我而言,几乎就是宿命般的与生俱来。一方面,我挤在尘世的中心,并努力地去适应它需要的一切;但另一方面,我作为来自角落的一棵草,其不合时宜的诸多表现也让人们为之失望,直至把我抛弃。

我想要说的是,无论是在县委宣传部,还是县委组织部,由于我自身的局限,当其他人都如鱼得水时,我仍然一直远离于尘世的中心;当很多的人都陆陆续续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到更高更好的位置上时,我仍然像一棵原地不动的草,一直就待在那里。很多次,我都能感受得到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的充满善良同时又满怀安慰的目光,我知道他们是多么地希望我能彻底摆脱一棵草的命运,只是,在对他们的友好表示感激的同时,我却也能清晰地知道:一棵草,从落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开始,即使几经移栽,但在生命属性上,它依然还是原来的那棵草,一棵草的属性,原本与生俱来,人世的风雨阳光,原本与之无涉……

因此,当我再一次有机会可以移栽时,我就绝然地拒绝了。后来,我在一次公开招考中考取了市委组织部的正科级领导,用人们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准副县级的职务,只需再过三五年,在地方上便可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干部了。可是,就在人们的祝贺声中,我却悄然选择了放弃。没有人能理解和明白我放弃的缘由,很多要好的朋友都在电话里大骂我,骂我不可思议,骂我不懂得珍惜,骂我没出息,骂我神经病,说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却像扔一块破布般随意丢弃,总之都是疑惑,还有点痛心疾首。我的父母更是不能接受,一方面他们安于一棵草的命运,另一方面,当一棵草发生奇迹时,他们也渴望那奇迹如春风一样荡漾枝头,并绽开出一场绚烂的花事。那时候,父母不解地望着我,长时间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他们已经有了沉沉的埋怨,甚至是恨意和忧伤,他们其实很渴望我能把一棵草的命运,书写出别样的色彩;他们渴望一棵草在我的身体里,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能理解父母的心。但我的父母,你们又能真正懂得一棵草的内心么?一棵草的无助,远比人世的繁华锦簇要苍凉得多,也要落寞得多。

此后,我主动申请调到了文联。相对于其他单位,文联已经是最边缘的部门了,除了没有财权和人权外,县委政府的文件永远天高皇帝远不会抵达这里,县里有个别能写点文学类文章的也不敢拿去刊物发表,其理由是如果被领导发现,一旦被对号入座调到文联就完了。文联在人们心中,显然就是一座荒原,生命与前程的不毛之地。但当我经历人世的辗转迁徙后,我却越来越确定,只有在这里,我这棵草才能最终找到适合的土壤。一棵从荒原走出去的草,最终也还得要回到荒原上来。

初到文联时,只有一间狭窄得不能再继续狭窄的办公室,远远地躲在一幢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修建的木楼深处,而且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县委组织部长把我送到时,文联唯一的一个干部,那个已经宣布退休的前任文联主席,一个人坐在那杂物之间,就像一个拾荒的老人,几分荒芜,几分落魄。而他之所以还没走,就是等着要为我举行一个欢迎仪式。在他看来,虽然单位破败了些,虽然仪式简陋了些,但一份人生与文字的庄重毕竟不可或缺。看见我们,他微微地站起来,但由于被杂物挡着,他的身子显然无法全部撑直,然后就是他对县委组织部长的抱歉:“真不好意思,地方太窄了……”然后是一副不安和羞愧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因为找不到坐下去的空间,县委组织部长只好平生第一次站着宣读了任职文件……

文联原本还有两个干部,但因为不甘于这样的冷清,早就主动找关系借调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杂物无法清理,也不想清理,置身其间,没有谁来看望过我,即使偶尔有曾经的同事想来看我,也因为没有坐处而告吹。每天,我独自面对一堆杂物,时间长了,竟然就恍惚起来,眼前的杂物似乎变成了一棵棵草,一棵挤着一棵,秩序混乱,内心狼藉,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唯一可以窥见的只有近乎疯狂的沉沦,在一节节无休止地拔节,一寸寸地蔓延,直至把这个角落覆盖……

不过,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处所。狭窄就狭窄一点吧,寂寞就寂寞一点吧,孤独就孤独一点吧,每天,就像吴姓朋友说的,我只需读自己想读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字即可,我不用在意谁,尘世的一切均与我无关。一棵草的秩序,原来也可以如此随心随意。

再后来,我还在家里布置了一间书房。于是退避到角落里的思想倾向就更加明显了。在我偏僻的书房里,除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踏进来过。每天,我只一个人静静地挨着那些挤满了两壁书柜的大师们,静静地在他们的思想里沉潜,就像一尾深埋水底的鱼,尽管世事变迁,时光不再,我依然不为所动;尽管窗外花红柳绿,窗内枯色遍野,我亦不心生悲凉。红尘万丈之外,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独自寂寞,一切都可以像那个不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一棵草的命运,在自己的角落里数望花开花落和似水流年……

艾略特面对他心中的荒原时这样发问:“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根在从这乱石堆里长出?人子啊,你说不出,也猜不到。”所以很多时候,我也会忍不住问自己:“在自己的荒原,在一棵草的世界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牵引着我对于角落的妥协与服从?”答案则是后来才知道的。后来的某天,在书房的不远处,我不经意发现一群蚂蚁,它们排成长长的队列,正在玫瑰花和美人蕉投下影子的墙壁上有序地行进,它们显然在为着某个神圣的目标忙碌,它们热烈而且安静。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在角落的深处,原来也可以有生命的宏大的宫阙可以垒砌,在乔木不愿意屈身的地方,野草也可以成为生命的希冀……也正是那一瞬,关于“角落”的解释,我突然就背道而驰地想,除了位于偏僻的地方外,除了那满盛的孤独与寂寞外,或许它也有着生命的华美与热烈?只不过,它一直是以荒芜的形式呈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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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文公,姓姬名重耳,与周王室同宗,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晋国国君,春秋五霸之一。晋献公之子,因其父晋献公宠爱骊姬,便废太子申生,立骊姬之子为嗣,重耳(晋文公)也遭到骊姬之乱的迫害,在其舅舅狐偃、好友赵衰等一班文武贤才的护送下离开了晋国,并流亡国外19年,在其流亡期间先后到达过狄、齐、曹、宋、郑、楚、秦等国,受到狄、齐、楚、秦等国的礼待。这期间,他先后与狄国公主季隗、齐国郡主齐姜相遇,并与她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继而结为夫妻。在流亡的19年里,晋文公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也了解了各国的风土人情,丰富了政治经验,为他后来称霸诸侯创造了条件。本书为你一一阐述了晋文公的传奇传奇一生。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超神学院之穿越虚空

    超神学院之穿越虚空

    你曾想过拥有情感么,我不曾想过,直至,我遇见了你。携手穿越冰冷的地带,踏过悲寂的河流,无论何时,我仍然爱着你。相隔千年之后,我是否还能再见你的容颜?
  • 至尊邪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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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血弑乾坤》恭迎诸位道友们光临支持。。。这个世界有不少强者,但凡触摸到最高境界的人都惨遭横死了,九天之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天骄林度,凭借一己之躯撑起了整个天地,誓要斩灭星空,剑指苍穹。纤草能否斩世界,我们拭目以待!至尊邪皇群号:26449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