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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妖帝如风

第一卷第三章妖帝如风

1

妖历六亿四万年,第92位帝君退位,储君白长生继位,国号夙。夙12年,白长生娶孔雀族义女霓乐为后。琴瑟和鸣,育有一子,名唤幽篁如风。幽篁如风出生之日,南山彩凤和鸣,异象纷纷。乃妖界唯一一只金孔雀。

幽篁如风自幼拜师蜀云轩——受佛家庇佑,乃是十方十地唯一一处,妖鬼盟国各族及诸神族和睦之地。十三岁已超越挞息师叔,返回北熙,途径扶椒狱,收服六匹上古凰兽。通习仙妖两道。

夙1万2000年,领兵讨伐十地极北十三国联军,被困多日,时所罕见。史册记载,妖界金甲奇兵所向披靡,连战连捷,十三国联军猛退至众生境,妖军果然止步。众生境乃十方妙境第一层,凡界,受诸神族管辖庇佑。极北十三国,张牙舞爪之辈。后数次失败,仍退至众生境,幽篁如风大怒,一举追击,追至羽城,不出半柱香,妖军全体中瘟疫,被困瘟阵。那瘟疫极度刁钻,衍生速度比治愈速度快十倍。若强行破阵,必致羽城生灵涂炭,与诸神族不和。

后遇布衣神医跋山涉水,寻来仙药。双目虽不视物,却如星月般明亮。羽城一战,经历不少波折。布衣神医命丧羽城,多亏幽篁如风筑起聚魂阵,以磅礴妖力温养,才未完全消失。

于幽篁如风,深沉冷漠的心间,却实实在在燃起一簇火。正所谓,情起,一往而深,深之若海,重许如山。千年如一日的等待,直等到,高山为谷海生尘,魂魄仍收不齐。凡事因果,最是难求。

夙1万3000年,事隔千年,幽篁如风全大局,娶翩翩,承君位,国号岁祟。

精灵族嫁人隐秘,幽篁如风心中有计谋,是以,千年来,外界不知妖后真容,闺名,医术妙心。实属罕见,白白落个“金屋藏娇”之名。

岁祟999年,市井勾栏深处,雅集书坊印书千卷,广发民间。乃是妖界帝君亲赐的一纸功德颂。言简意赅,描绘了一位贤谨恭良、医术卓绝的妖后,如何费劲万苦,为妖族子民研发万愈膏,内含八步莲尘等名贵药材。查不出病因,心魂不受控者,可至飞凤城西,连通皇城的十丈宫道外,皇家义诊中心,确诊后,即可免费获取万愈膏。

局外人,歌功颂德,盲目崇拜。局内人,感恩戴德,宛如新生。万愈膏,便是黄鬼翠雀的死对头。十年里,治愈无数妖民,暗中将九尾赤狐族势力狠击。吃个哑巴亏,有苦不能言。

轩宇门。碧天新霁,雨后微风。

宫道上,朱门高立,天虞一身玄衣,额发被春风轻薄,略略凌乱。看着对面的翩翩,姣姣如月中仙,恨不能一拳捏碎。隐隐察觉天虞意图,宣戎将军将佩剑一提,一旁护驾。四周,玄甲侍卫一字排开,气势十足。

“呵呵。”天虞一如邪魅,眉眼流丽,立在翩翩面前,难掩落魄,“我记得,在天书茶楼初见你,衣冠楚楚之下,是个女流,语音纤丽。”面色阴鸷,自嘲道,“不想,你是陷栏里爬出来的猎物,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是我猪油蒙了心,才对你手下留情。”

“昨夜之事,难倒是我冤枉你了么?放心,我自会查明。只是……能进皇宫的狐族,什么九尾白狐,九尾赤狐,紫狐,棕狐,多不胜数!要揪狐族媚药,寻得出根源么?”翩翩面色平静,仿佛昨夜发生的,根本是梦,再可怕的梦,今晨也醒了,遂从容一笑,“不过,还不还你清白,有那么重要么?你根本没有清白可言。你与鬼族勾结,桩桩件件,都是叛国大罪。今看在那群长老面上,放你归去,做个闲散贵族,十七座城池,留你一半,已是恩德。休要纠缠。”说罢,无视天虞暴怒发红的双眼,折下一枝仙客来把玩,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若你是个正人君子,常曦的事,我便做主了。可惜你不是,你连心都没有。后会无期!”

翩翩睨了一眼紫狸,目光锁定她颤得不停的双肩,命令道:“随我来。”身后仍传来天虞的笑声,似愤怒,又似嘲讽,嘲他头一回情字当头,落个歹下场,心里最后一丝柔软遂冰冷如铁,怒道:“你知八步莲尘是我的克星,除了你,还有谁!把媚药混在八步莲尘里,这笔帐,你等着!迟早与你清算——”若非宣戎将军执剑逼开他,恐怕早冲上去一把捏碎她。

2

索伦殿。

翩翩坐在桃花雕椅里,口里只是怒喘,一言不发。

“翩翩,你到底怎么了?昨夜,常曦医师替你解了围,你现在好好的,又替陛下除了天虞这个祸害,如何还生气呢?”紫狸欲献茶,被翩翩一把掀翻在地。茶杯四裂,如幕后秘密,纸包不住火。

“你……说。”翩翩指着当地,玉笋般的手指颤个不停,紫狸唬得呆若木鸡,翩翩只觉恼气直冲脑门,重复厉声道,“你说!”

“翩翩。”紫狸抬起大眼,晶莹欲滴,不知所措,“怎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其一,天虞害怕八步莲尘一事,只有你我知晓。其二,我问过常曦,她当时虽然神志不清,却不傻。难道不是你把常曦找来的?其三,那日我返回,命水蝶守殿,过后唯有你进入内室。也就是说,只有你,才有机会接触七宝镜和黄鬼翠雀解药!若这第三桩非你所为,前两桩,可有不实?我只是不明白,你三岁来索伦殿,我待你如亲姊妹,把药混在里面,让天虞不得不中招,天虞若果真轻薄了我,于你有什么好处?我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怎么回事?”

闻言,紫狸知大势已去,愧疚无助的灵魂,紧绷已久的神经,伴随扑通一声,终于啪地裂开、断开。双腿一曲,拜倒在地,抖索着一双肩,以手覆面,泣不成声,却不说辩解之语。那泪似有魔力,能把天大怒火浇熄。

此时,翩翩若一枝绝地反击的美人花,终于露出花萼深处的利爪。

“本来,我还幻想,有人威胁你,看样子,都是你自愿的。你喜欢幽篁如风?你说就是了!为何要!你简直……紫狸!”啪——响亮的一声!她望着紫狸左颊深深五指印,怎偏忘了伴在身边千年,陪自己度过数次生死关头,忠心日月可鉴的姑娘,也是只动人的紫狐狸。兀自苦涩一笑,手心的痛楚将心慢慢煎熬。

紫狸早已狼狈倒向一侧,发髻半斜,玉簪松乱,垂着双目,泣不成声,“不是的,翩翩,常曦医师是我找来的,我想救你,我只想让天虞死。对不起,翩翩,我没想过,会让你这么伤心。万死难辞其咎,我不辩解,你杀了我吧。”

翩翩心底最深处,仍存一丝希望,眼眶湿润通红,心切怜惜,“你与天虞有何冤仇,本可以和我商量,你怎知道我不肯帮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告诉我,幕后主使是谁?没人帮你,你没这个胆子。”

“我不能说。我的灵魂,是契约的筹码。我不能说。”紫狸风中残叶般摇头,悲痛欲绝。

那声声呜咽,像极刚嫁入妖族百年时,深夜秘毒发作,翩翩绝望的哭泣。那时,翩翩身中秘毒,本以为是逆天复活的天谴。惊醒索伦殿的十八个侍女,没见过这阵仗,吓坏十六个,一个去请不知所踪的幽篁如风,无功而返。唯有紫狸敢上前抱她,任凭浑身被伤得遍体鳞伤,只为阻止翩翩伤害自己。近千年来,蛊毒发作九次。翩翩想,那时她是真的痛,痛得恨不得挖出心肝,来止住无穷尽的痛。而此时的痛,丝毫不亚于彼时的痛。

良久,紫狸身体渐变透明。

知她弥留,翩翩敛下眸子,遭遇背叛的悲愤平息后,只剩失望,“同在世间修行,拿了是要还的。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你不配再留在我身边。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姊妹。从你保护要害我的人那一刻起,你我就已形同陌路。”

“谨遵娘娘教诲,都是奴婢的错。”紫狸似是哭够了,抬起泪眼,倾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奴婢终其一生孤独,命运多舛,幼时遇陛下相救,得以在娘娘身边长大,已是奴婢最大的幸运。奴婢的家族,是偏远的紫狐一族。紫狐稀少,内丹可解奇毒,常受到邪道猎杀。我的族人,总是神秘消失,凶手行踪诡秘,皇城又远,无公道可言。直到我出生,我们一家忍辱偷生,东躲西藏三年。”

“有一次,爹娘和我玩捉迷藏,告诉我躲起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后来,他们没能回来。直到意外发现爹娘手记,才知道,原来大多数族人都被九尾赤狐族抓住炼丹。数百族人的死,只为换天虞命。天虞自幼被种下奇毒,试毒,炼毒,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控制妖族其余势力。”

“翩翩,身为精灵少主,妖后,你一定没有被邪道觊觎的恐惧。我有。我被陛下从路边捡到飞凤城,我以为我可以摆脱恐惧,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可我是世间最后一头紫狐狸,宿命与仇恨才是我存在的意义。我的族人不能枉死!天虞势力强悍,连陛下都要给长老会三分薄面,我只能靠自己。他来到飞凤城,是苍天给我机会,我不能偷生怕死,只是连累了你!”

话音刚落,紫狸身体几乎透明如镜。忽然大声恸哭,七窍流血,乱蓬头发如枯草,垂到翩翩脚边。

她昂起血泪模糊的脸,重重扣首,“紫狸谢娘娘大恩!”连扣三回,连说三回,直到气息渐短,肉身消散。原地只留下一只裹成一团的紫狐原身,僵硬不动。

昔日惧怕的长尾巴,只觉无比亲切,无比迢遥。

许久,翩翩跌回桃木雕椅内,以手覆面,两行清泪顺指缝滑落。

3

侍女聚于海棠花下,刨个小坑,于议论与惋惜中,将一只紫狐埋入,得知风光无限的大侍女死于恶疾,皆道声可惜。这是她生长之地,虽不算落叶归根,亦是殊途同归。火红花海,不算亏待她。

良久,清酒祭毕,翩翩有些意兴阑珊,侍女各自散去,头顶青光白日,似将一切丑恶掩盖,气象如此惨烈。叹气转身,见一修长如玉的少年立在殿门旁,障了凡眼,仅她看见。翩翩敛眸入殿,男子侧身跟上,避开耳目,转到药房,方显出形来。

篱笆架上,紫藤花半枯半生,颇应景。澜灼兮立在翩翩身侧,眉眼温柔,往日倨傲不见所踪。

“你没事就好。昨晚……”

“不用和我解释。”一夜之间,幕后黑手浮出水面,紫狸守护家族秘密千年,并为此付出生命,接连打击,令翩翩憔悴许多,若霜冬之花,神色木然,“你和长琴隐瞒身份一事,我不会告诉如风。昨晚若非他及时赶到,以龙血替我解毒,今日被赶出皇宫的就是我。想必是你叫他来救我。我很感激,所以,无论昨晚你来与不来,都不必愧疚。”

“你认为,我找你,是为了让你隐瞒我们身份?”澜灼兮偏过头,看向翩翩,目光偏执,紧紧的,死死的,一些话仿佛要脱口而出,却如这视线般紧紧锁在眉间,“你对我来说,是无法企及的人。你心里纯净如玉,不生微尘,他人的死亡并不能击败你,击败你的,只能是你内心的恐惧。幕后黑手,我会帮你查出来。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翩翩心头空荡,若狂风骤雨过境,卷残一堆落花,正好需要一个拥抱,便靠在了他肩窝,低声道,“借我靠靠。没想到,你外表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心里却是这般知心。”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梨涡荡漾,微微而笑,“不过,你不需要说谎来安慰我。你不啰嗦的时候,比较有魅力。话本上说,油嘴滑舌的少年,都是登徒浪子。”说罢,深深合眸,企图抓住这片刻宁静。

少女春风般的温软香气,如甘霖美酒微熏少年灵台,澜灼兮克制几欲失控的双臂,低声回她:“你若想离开,告诉我,我带你走。”

闻言,翩翩忽然抬起眼睛,清澈明亮,榴花瞳孔微微绽放,诧道:“很有吸引力。我一直想离开,不过不是现在。”言语间,松开澜灼兮,盯牢他一双凤眼,眸子漆黑似夜,看不出半点虚心,翩翩不觉失笑,“你说这话,让我感觉,你的确是个坏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来历不明,似妖非妖,长琴是九重天太子,身份尊贵,你们搅在一起就够令人费解。还冒充共工国皇室,不知用何手段,拿到七宝镜,到妖族来必有所图。说吧,什么企图?”

澜灼兮哑然失笑,“这么快就开始摆妖后架子了。我若不告诉你,显得我果真有所企图。”

翩翩揣着双臂,心头巨石微动,面上轻松一笑道:“洗耳恭听。”

“自那日你提点,我仔细回忆,似乎确有其事。千年前,在风伯渊,似乎有一缕来历不明的魂魄,寄居在我体内,将我复活。此乃逆天之举,引发天谴,致使赤水洪灾,南方诸国受灾。意外之中,共工国幸存,以为是我的功劳,便厚待于我。这回替他们前来妖族,不过机缘巧合。长琴与我,实则皆为寻一个人。”

“看你的样子,要么没找到,要么就找错了。”翩翩言外之意,澜灼兮了悟,眸子漆黑如棋,定定看她,波澜无定,答道,“我知道你很介意之前我跟踪你,但以后不会了。你放心。我可不想被当作跟踪狂,带累长琴体面。”说罢,无奈一笑,千言万语埋心间。

闻言,翩翩眨眨眼,赞同一笑,“很好。”

世间人面难免相同,情志亦可随境而牵,千年时光似白驹过隙,前尘往事均留在旧日。澜灼兮心头万语千言,翻山越岭,若努力三时,风光不过一季的花朵,在遇到少女前,凋零落寞。

——翩翩,即使同名,长相仅八分相似,将从前不碰的毒术使得出神入化,不再将“医者仁心”挂在嘴边,他宁愿相信,眼前的少女就是当年的她。活得好好的,至少,可以减轻他的愧疚。

世间因果复循环,唯有缘字难强欢。

待到两情相悦时,双面同心新旧焉?

莫道见面不相逢,月下老儿把线牵。

三生簿上著风流,九重天宫藏机关。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犹如故人重逢。

沉默间,只听得殿外脚步慌乱,“娘娘!”水蝶局促奔进药庐,扑通跪地,头也不敢抬,急急禀道:“娘娘,陛下、陛下传您到太清宫。”

恐水蝶识澜灼兮踪迹,翩翩不禁侧眸,见灼兮早已不见踪影,心扑地放下来,颇无奈道,“传个话都慌慌张张的,以后怎么做大侍女?”一面把手指点她额头,一面转出药房,“守着索伦殿,结界很快就会重新恢复,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

水蝶深感重任,不觉心慌,恐丢了体面,只得哭丧着脸,“是,娘娘。”

4

太清宫。三株树似柄柄利剑刺入天际。翩翩一袭素衣,颜色仍有些憔悴,穿梭于树影下,瞳孔纯净似这弯蜿蜒赤水。

入内殿,见纶音端坐于案前,侍候幽篁如风服药,如佳偶般仙郎才貌,翩翩不觉微微而笑,“坐吧,九尾白狐族尽心勤王,你又以心头血制药,替陛下恢复妖力,如此美情,陛下尚且敬让三分,更不必跪我。”说罢,陪席坐下。

天虞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且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水面。自九气转还丹不足以支持幽篁如风后,纶音每七日一碗心头血,以依星花为印制药。当然,也许翩翩永远不会知道,其中因由。这显然是妖族至高无上的秘密,妖界帝君妖力大量流失,若被有心人捅出去,叛党虎视眈眈,必掀起浩劫。所以,她不知道。

她也不想知道。金蝉迟早要脱壳。如何不将精灵族牵涉其中,又不让激进党有机会将此事不当作话柄弹劾幽篁如风,且不激怒保守党,她需要时间和机会。

“不知如风陛下召我有何事?”

幽篁如风眼神一如淡漠,望向翩翩,道:“从今日起,你可以自由出入索伦殿。”

“自由出入?”翩翩蓦地睁大眼睛,望进冰蓝眼眸深处,瞧不见半丝戏虐调侃,想起幽篁如风向来金口玉言,这才攒出一丝笑,惊鸿了万千风景,却不觉话中带刺,“是因为没了紫狸掌管碧玉令牌,对吧?她一身紫狐狸皮,可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只不知,我深居索伦殿千年,哪里惹得这些歪债,暗地里使手段,要来我偿还。”

纶音垂着双眼,倒是恬静无比,给二人添茶,一家人般,自然不做作。

幽篁如只觑一眼递过来的茶盏,不露情绪,颇耐心地对翩翩道:“天虞一事,本君会查明真相,还你公道。”

闻言,翩翩侧眸看他,“这样的话,不像陛下会说的。是遇到什么无法让你杀伐果断的事了吗?”恍然可见,他眼中微不可见的迟疑,稍纵即逝。

翩翩心觉蹊跷,面上不言,冷着面容,把眼看向幽篁如风,又自纶音身上扫过,一时沉默。千人千面,人心难测。

“既然陛下不想查,那便不要敷衍我。只有一事,常曦舍身救我,陛下赏罚分明,该重谢才是。至于紫狐一族子嗣精绝,九尾赤狐族失去一半封地,这件嫁衣,披在谁的身上,请陛下明鉴。若无事,我便要走了。”

说罢,翩翩起身,却被幽篁如风按住,眸子波澜不惊,犹如万里冰封,沉声道:“你不开心?”

“……”翩翩侧眸,三人一案之隔,却似千里万里的远。翩翩想,她是局外人,在幽篁如风心里,自己这个冷宫里的妖后,如何比得上身边知心着热,又肯剜心取血的女子。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获益者是九尾白狐族!翩翩心软,人却不傻,心下转念,凭此把脏水泼向纶音,实非道理。不觉左思右想,有些过激,又不肯服软,十分纠结。

“距菩提神宴尚半月有余,波依城素以‘依星花开,艳动全城’,占妖界诸城第一胜处。是个散心的好去处。”一旁,纶音煮沸第二回茶,终于开口。

“明日带你去看看。”

“陛下去波依城,是担心鬼族生乱,借机祸乱九尾白狐。我不去凑热闹。毕竟,吉槃荼见过我,若不小心又碰到,堂堂妖后,与天虞串通,为鬼王抚琴,与楚湘馆姑娘往来,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路过水亭轩,见学生们人手一卷书,有条不紊制解药,毒术教习已进入尾声。

同为医道中人,九歌与常曦两位,翩翩引以为知己。

九歌身世悲惨,此行前往波依城,正是出宫访药治九歌哑疾之机。九歌一笑允之,将毒术传于白氏国医阁,便去波依城寻她。而常曦更不用说,恩深似海,无以为报。昨夜她将自己救出狐口,自己掉入狸窝,坏了清白。

明面上,翩翩与幽篁如风纠葛千年,做一对有缘无份的夫妻,不曾尝过情爱为何。今日,飞云桥上与常曦的对话,令她倍感疑惑。

翩翩诧异,寻常女子岂会拥有如此清亮且坚定的一双眼?

敛起孩子气后,寻死觅活的颓废,一丝瞧不见。一举一动皆是气节。她微微而笑,说:“数载是缘,一面亦是缘。都是命。”

是夜,睡得极不安稳,夜里喊紫狸奉茶。茶水未至,手隐约被握着。若往日多少个雷雨夜,孤寂梦,小狐狸与她同榻而眠,如飘摇心间撑起一把伞,不惧风雨。

月渐云深,抱着手心的温度,夜渐渐不难熬。

翌日醒来,恍然梦中,翩翩把手从锦衾里拿出来,见左腕缠一串九曲月光菩提,惊坐而起,急唤:“水蝶,水蝶。”

水蝶似粉蝶般扑入内殿,上前欲跪,想到什么,又忙立住脚,“娘娘,怎么了?”

“昨夜。”翩翩把左手藏过,似随意问,“昨夜……陛下可来过?”总不能问,谁来过寝殿。

“水蝶昨夜守在外殿,陛下不曾来过。”

“你下去吧。”翩翩敛眸,心间涌起一丝暖暖的感觉。

腕上,九颗月光菩提流转月华,似戴了一弯月光,欲待细看,手串似融入肌肤般,倐地不见。翩翩低首,抚摸手腕,只触到温热肌肤,已知月光菩提手串不是凡物。

眼前,隐约浮出一抹倨傲的眼神,唇角一扯,露出迷惑人心的笑。

5

依星花依星而生,集天地灵气,五月开花。白日,纷繁七彩,入夜,方圆百里,似流星坠落,星火流光。妖界帝君携妖后低调摆驾波依城,行踪甚为隐秘。于星光时分抵达。前脚刚到波依城,鬼王吉槃荼的帖子后脚亦到,过几日来拜会城主,切实盖了鬼玺。鉴于神鬼妖三大族和平契约,此番乃是先礼后兵。

依星花上空,纶音做东道,低调小宴。美婢如花似月,伺候一旁。天幕之上,星光粲然。天幕下,亦星光流转。

翩翩接连灌几杯美酒,入喉清冽,口感温和,肺腑百郁散尽,心思百转千回。幽篁如风淡淡瞥翩翩一眼,“这是波依城的烈酒。”纶音微微而笑。

“感觉跟果酒没什么不同,哪里烈了?”翩翩仰脖又饮一杯,将酒盏顿在案上,面露熏红,心间已有些开,把眼一看幽篁如风,这若无其事的少年,将她挤在纶音与他之间,着实讨厌。

既不让她走,便来摸一摸鱼。许是酒意缓缓上涌,翩翩嘿然一笑,端庄道:“纶音,你在波依城多久了?”天时地利人和,何不成人之美?

成他与纶音之美,独善己身。此地离飞凤城已有百里,不找个机会开溜,都对不起自己。

纶音一双狐狸眼波流转,所及之处尽是风骨,答道:“承蒙陛下厚爱,九尾白狐族获封波依城并周边十五座城池,至今近千载。”

翩翩把玩手中酒盏,把眼一觑,幽篁如风淡定自饮,故意拉下水,问道:“可曾许配人家?”

“未曾。”纶音垂首浅浅一笑,羞煞满地依星花。

翩翩了悟,正欲说话,酒意蜂拥,灵台猛地一晃,震得六神飞天,眼前皓发蓝眸的少年,亦影渐成双,却仍执着道:“妖界美女如云,我若能做冰媒,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依臣妾拙见……”冰蓝的眸光落入翩翩眼里,似蒙一层柔和星光,不比往日冷漠孤高。

“既是拙见,就免了吧。”话音刚落,幽篁如风抬手,覆在翩翩连酒盏都拿不住的手背,似责备又似关怀,低声道,“酒量浅,就别逞强。你心情不好,本君送你回去休息。”登时御风而去。

翩翩张着小嘴,懒靠幽篁如风臂弯,未尽的话被堵喉中。

“我没有心情不好,你这个木头,臭毛团,你懂什么?紫狸没了,我还有水蝶。我又不孤单,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人心隔肚皮,你尚且看不懂纶音所想,又怎能打诳语,说我心情不好。你们做孔雀的,不是都孤高得很,骄傲得很吗!你放手!我不想你抱我,我不情愿,你放手!”一通醉话说完,耳边风声登时迅疾起来。

睁开朦胧醉眼,翩翩不觉喃喃:“叫你放手,你还真放手……就没见你这么听话过。臭毛团。金毛团,臭金毛……”“团”字尚未出口,翩翩浑身一软,似掠风的鸟儿,裙摆张扬,迅速下坠。

五月的天气明媚如春,波依城的夜有些凉薄。

素榻绣金纱帐,翩翩宛若一滩糖水,瘫在榻上,软醉嘤咛,几乎不省人事。过许多时,身上多了条锦被,勉力撑开条眼缝,觑见蓝锦华服的少年,仍伫立榻边。月满西窗,偏遮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的手素来冰冷,把翩翩沸腾的脸温凉,低低缓声道:“千年来,你可曾怨我?”

似是幽篁如风初次用‘我’自称。翩翩吸了吸鼻子,头脑醉得混沌,心里明镜似的嘀嘀咕咕:“自然是怨。想我在精灵族,多活泼一少女,在妖族都被憋成什么样了?整日关在索伦殿里,虽有幻境又如何?都是假的。只好自寻乐趣。上房揭瓦,爬树捉鱼,逮鹤剃毛。园子里那几只鹤见了我就躲,闲得无聊,再捉弄侍女,下下毒,再解毒,好在没憋疯。宫墙都不知爬了多少次,就想逮个空溜出去。可恨,结界比我站在宫墙上,还高一大截。我搭竹梯,结界便长高,就跟人精似的。现在想想,你早就将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了吧。”

“你是否怨我,未能及时在你痛苦时,赶到你身边?”

翩翩在心底长叹一声,酒意渐渐发散,心中嘀咕:“可不是?每百年,那秘毒折磨得我心肝脾肺肾甚至每一寸肌肤都痛,你却好,从未露面。不过,你来了也没用,我都诊不出来的病,当初月神师傅都没看出来的病根,你来了又有何用。你法力高强,却不是医者。”

幽篁如风冷嘲一声,似苦笑道:“若我及时赶回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你不会死。我也不用这么难过。每日隔重重高墙,看着与你面容相似的女子,拼尽全力突破结界,我竟无聊到使结界长高,与她逗耍。并以此为乐,乐此不疲。每每,又讨厌她,讨厌那张相似的脸,让我无数次想起你。并由此产生许多从来不属于我的情绪,软弱,犹疑,痛苦,求而不得,不肯放手。翩翩,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似是而非的几句话,勾得翩翩胡思乱想。什么结局?什么要死不活的?你难过?与你心上人面容相似?相思?前后思想,今夜不仅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帮她盖了被子!幽篁如风抽风了么?

顿时,犹如九道惊雷劈到翩翩头上。妖界帝君抽风了。

夜深如水,九尾白狐族的酒后劲忒大。渐渐觉得酒意散了,相反却醉得更厉害。如此反复几回,不知过了多久,已支撑不住,倒头就睡。

“没良心的丫头。”隐有微凉触感停留于额间。这声音怎得有些委屈,翩翩下意识想去安慰,自梦中出声,咕哝几句。

微凉自额间,移至发烫的脖颈。翩翩的嘴如同糊住一般,支支吾吾个不停,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就这么照顾你吗?”声音薄怒。翩翩嘤咛几声,似是应承,又似否认,倾身去蹭脖颈间的微凉。

“罢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温柔宠溺,脉脉含笑,好熟悉的声音。

下一刻,澜灼兮使个法,使翩翩如堕九天,浑身顿时松懈,耳目闭合,趁天将明,做了个头也不回的春秋大梦。

6

波依城三面傍水,东挨燕子溪,西依碧澄湖,北乃冰泊。最趁水货。这一日,公主府向市井招标极品鱼鲜。诸多水货大商争相投标,正打得火热。

水往高处流是痴谈,月儿长圆乃诳语,妖界帝君好说话一事,放在以前,如同拔光他一身孔雀毛,绝无可能。

许是近来她立了大功,所以幽篁如风才开始反常?

趁他收回成命前,翩翩不假思索,妆成男子,拔脚就冲上市井。不多时,纶音跟上她脚步,道:“让纶音带翩翩公子见识一下市井风情可好?”

“请。”翩翩双眼一弯,转过脸,微撇嘴唇,暗诽道,堂堂妖界帝君也用监视这招。也罢也罢,改日再找机会离开就是。

是以,一精灵一狐狸,两位翩翩公子,乔装行走市井,气质非凡,容颜美丽,甚是招摇鲜亮。

市井勾栏,雅趣民集。行在街上,只见花卉齐放。拐弯抹角,逛到鱼市,两边泼天叫卖,震耳欲聋。人族话本子上常写,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妖界也差不多。翩翩颇为好奇,东顾西看,又见百鱼争强。案板上摆放的鱼类,如百花齐放,千姿百态,大的比宣戎将军真身还大,小的比拇指盖还不足。

不觉玩心大起,驻足玩赏。挑拣间,背后忽然跑过几个童子,将将行到二人身后,只闻得火药味,劈里啪啦一串鞭炮爆开。说时迟,那时快,案板上一丈长胖头鱼似受惊不小,猛地跃起。翩翩避让不及,右手背传来剧烈钝痛,鲜血直流。

再看胖头鱼,被纶音拍扁一半,仍垂死挣扎,死翻白眼。

见二人衣着锦绣,恐是大人物,小贩唬得面目青白,连作揖歉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绕过小的吧。”

“小伤而已。”说罢,翩翩掏出万草瓶,服下丹药,岂料仍血流不止,方知其中蹊跷,质问道,“这不是食人鱼,怎会生出尖齿?”

“最近生意不好做,燕子溪被污染,致使鱼类生出尖齿。街头有一家医馆,其独门药草方能治此咬伤,否则将一直血流不止。快去包扎吧!”言语间,小贩连连擦汗,豆大的汗珠顺脖而下,浸湿前襟。

翩翩不觉疑惑,反递给小贩一粒丹药,压低声音道:“补虚症的。”

“虚、虚症?”小贩被两双眼盯着,不觉心虚气短,又不敢过于明显,只得承认,“小的的确需要补补。多谢公子。”翩翩哪里看得出他心怀鬼胎,只当果真肾虚。

纶音娇眉微蹙,颇为不满,“愚不可及!”长袖一挥,将胖头鱼作为证据收起,“去公主府作笔录,将河水一事从实禀告。”转身与翩翩去了街头医馆。

一路无言。

似读懂翩翩心绪,纶音淡淡一笑,卷起万千风情,道:“真正的声音来自民间,若靠当差的层层通禀,中间许多关系,口误,利益,常常误时,错过最佳处理时期。”翩翩不由侧眸,善体察民情,的确是个人材。

街头医馆:回春堂。

翩翩手背一涓血,无法止住。大夫约莫四十来岁,一看便知其中道理,摸出个瓷瓶,不知什么药膏,一抹,便止血。

“这位公子,今日你是第十五位被妖鱼咬伤的患者。幸好有我祖传的解毒灵药,否则,中毒的伤口结不了痂,得落个血流而尽的下场!”大夫收起瓷瓶,颇自豪地瞧了瞧翩翩,“公子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嘿嘿。”

翩翩倒也捧场,举起包得有棱有角的手背,奇道:“不知是何灵药?清香扑鼻,似有草木气息。”暗暗动了个比较之念,作冥思状,半晌,脱口而出,“必有灵芝草,苏本,梵天枯叶,续明子,诸药草掩盖了丝淡不可闻的异香,这异香是……”说得大夫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青白交加,一改先前自傲模样,忙上前作揖恭送,低声下气道,“公子见识广,小的还得做生意哩!”

翩翩沉吟片刻,早听闻波依城附近有灵药,看来不假,九歌哑疾有救矣,遂道:“这些珍贵药草,有些是仙药,你一小小医药世家,如何得来?”言语间,环顾店内客人一圈,又有几名同病患者入内,提声道:“诸位病患,且听听,最近燕子溪受污严重,而这位医生所谓的独门灵药,恰好是其克星。若说他与此事毫无瓜葛,谁信?商人无利不起早,兴许就是你清早起来投毒,再自己解毒,赚着黑心钱!”翩翩横手一指,急得大夫面色苍白,拿手指着翩翩,卡碟似的倒出数个“你”,就是你不出个所以然。

见状,诸病患内心不满似不断上升,大夫又急得说不出三七二十一,群情激愤,水涨船高,纷纷转身而出。仍有几个留下来,半信半疑。

捉弄一下,又不会少根手指头。翩翩微微冷笑,揣着手臂,好整以暇,笃定他会在下一刻屈服,还是立刻屈服。

一时胶着不开。

“有骨气。”翩翩微叹口气,索然无趣,方要作罢,就听纶音回头与大夫低语。跟被刨了祖坟似的,大夫自认倒霉,须臾又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待出回春堂,翩翩不觉赞道:“看样子,你才是神医啊。你一句话就让商贾之流,医药之家,又哭又笑的。”一面走,一面问,“可说出何处采药?”

“说笑了。神医就在我身边呢。不过,我的确承诺将所有医铺关闭,容他大赚一笔,他方透露翡药山。”

“城主如此任性?”翩翩打趣道,暗忖,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不过只需等上几千上万年罢了。那翡药山就在波依城南面,高前山山腰。神草仙药不计其数。当年,我与陛下曾在翡药山偶遇。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姑娘。容貌与你有些相像,是个绝代佳人。”

翩翩正盘算如何前往翡药山,对纶音吊胃口似的言语,付之一笑。不多时,便回到公主府。

前院。幽篁如风一袭天蓝锦袍,皓月银发似星光飞泻三千尺,冰蓝眸子凌厉无比,手中一把山鬼狂刀猎猎作响。

翩翩郁郁步行至庭院,手背发热且疼,心下有些躁乱。见刀锋晃眼,猎猎啸声,扑地立住脚,“山鬼狂刀。”一介精灵,且修为不高,哪里受得住山鬼狂刀的戾气。心魂受惊,颤个不停。

正欲绕路,不想蓝眸少年瞬移至此,如高墙挡住少女去路。

一个清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无情无绪:“本君既知精灵之息无法被掩盖,千年前才寻了个山猫内丹,不想离了索伦殿,你周身妖气便渐渐消散。”

闻言,翩翩脑海中闪过无数干尸,被吸干精魄,血肉尽灭的画面,不觉疑道:“那我以后会被妖怪抓走吗?”转念一想,立刻嘿然一笑,对他道,“不会的。我又不会乱跑,如风陛下就是最大的妖怪,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另一半灵魂却在心虚暗忖,该不会试探她想不想逃跑,难道她的神情,某个小动作,让他看出端倪了?

真是个狡猾的孔雀。

“所以,你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幽篁如风不置可否,眸光一闪,缓步凑近她,居高临下,牢牢锁住她的视线,沉声道,“精灵之身,至纯至净。本君想问你,精灵族可有办法掩盖精灵之息,使精灵变凡人?”

翩翩脑中过电流似的一颤,恍若隔世。这个问题,以前似乎也有人问过。是澜灼兮。有段日子没过他。但是,勉强算朋友,从何时起,她潜意识里竟开始在乎……翩翩重整思绪,回到眼前少年身上。

幽篁如风。

澜灼兮,似妖非妖,幽篁如风,妖界至尊,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纠结同一个问题?

“没有。”翩翩如是说,见幽篁如风一脸淡漠,不觉心思活动,似是回得太快,难以说服,遂刻意拉长音嗯一声,沉吟片刻,正色果断道,“真没有。”

“是吗?”倏尔,一双冰蓝眸色忽然变深,标志他情绪低落。

见状,一种莫名愧疚袭上翩翩心头,仿似她是玷污天神的罪人,忙解释道:“是这样,自我千年前……嗯,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后,很多族内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所以,也许有,但我真的不知道。且水镜之术耗费巨大灵力,我无法施展,待以后我联络四位叔婶,再说与你。可好?”

“重新认识世界?”幽篁如风半信半疑,在翩翩睁大的双眼注视下,拉起她躲在身后的手,果然牵出一只粽子,“手怎么回事?”

“被鱼咬的。”翩翩心跳如鼓,忙不迭收回手,假意喊道,“疼,手疼。”下一刻,仿若某种力量推她上前,像颗咕噜滚进幽篁如风怀里。

“别动,我想抱抱你。”

他的气息微凉,若初冬的雪,拂过暖春的柳枝。极不真实,正如此刻。他的声音冰冷低沉,染一抹莫名的温情,暖心似冬阳。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翩翩眉一皱,长虫般扭动的身子,跟中迷魂咒般安静下来,“怎么了?我们只是两族联姻……”尤其目光触及如风身后似欲禀报公事的纶音身上,更面红耳赤——

“我今天才发现,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7

翣翣眼,日影挫西。

不出几日,九歌必会依约前来波依城。思前想后,已是等不得了。解决完此事,便要远走高飞。

为不惊动众人,使了隐身术。循着日间记忆,翩翩穿过雕花游廊,一路分花拂柳,一径去往纶音的拂月殿。

入殿,正欲显身,忽闻屏风内传出隐秘的交谈。难怪殿内无人伺候,竟是如风与纶音的声音。似想到什么,翩翩自己把自己羞了个大红脸,正欲退出,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顿住脚。

“……翩翩妖气越来越弱,怕是拖不得了。她也叫翩翩,看来冥冥中自有定数,此事非她不可。”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那位姑娘是凡人,翩翩是精灵。精灵与凡人不可能互换身份。莫不是陛下心软了?千年来,陛下以妖力温养她的魂魄,寻了千年,唯有翩翩肉身与她魂魄相融。我知道,这很难解释。可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就像聚魂阵,上古法阵,居然无法聚集她的余下二魂七魄,致使仅有的一魂渐渐衰弱。眼下依星花盛开,有星光阵法加持,天时地利人和,陛下执意拖延,过几日还能对付吉槃荼吗?”

本欲问问纶音能否派人送她去翡药山,谁知,有此等意外收获。魂魄?肉身?一股不详预感腾起,所以,她是个可以随便拿去给别人用的玩具?

——你的命,不是你的。

心念几转,幽篁如风这几日对她,态度比前大相径庭,破天荒带她来波依城,原来都是另有目的。而纶音,与白日的她判若两人,字字似乎都为幽篁如风和他的心上人着想,只把翩翩往绝路上推。

一时间,思绪草长莺飞,翩翩脑中忽地爆开一朵蘑菇云,心神一乱,手脚逐渐显现。身子一软。说时迟,那时快,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屏风内,听到动静,骤然停止交谈。瞬影至外,却不见人影。

耳边疾风簌簌,有些记忆,似飓风席卷尘埃般,毫不费力袭来。

她忆起,刚成婚那段日子,她死而复生不足一年,对一切都懵懂不已。呆呆坐在后花园,一坐便是一天。

她名义上的夫君从不来看她,她亦出不去索伦殿结界。现在想来,他不过是不愿她惹麻烦,索性关起来,连与她说句话,都不曾愿意。他在告诉她,别心存妄想。而她很明显,明白。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

一年后,幽篁如风手持陶瓮来看她,雕刻精美,悠悠灵气弥漫,一株曼珠沙华若隐若现,虽未开花,已是风骨卓绝。翩翩无知贪爱,伸手去摸,不慎出血,血珠滴落花茎,层叠花瓣如被催开的时光般,骤然展开,丝丝缕缕,娇艳不已。

须臾,血珠被花茎吸收干净。现在看来,那陶瓮里盛的便是他心上人的气息,魂魄若进入不合适的肉身,会若这曼珠沙华般绝艳盛开,却有缘无份,很快枯萎。而那股气息,认准要占她的肉身。

那时,幽篁如风一如现在,俊美如神祇,冷漠如刀刻,一万多岁的少年,唇角忽然掀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稍纵即逝,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喜欢什么动物?”

“狐狸。”

当时,她满腹郁结消散,面露微笑,实则被幽篁如风那抹稍纵即逝的笑震慑,三魂幽幽飞至头顶盘旋,似要脱体而去。后来,一头紫幼狐便来到索伦殿。紫狸与宣戎可谓忘年交,一个一千年岁不到,一个九千岁有余。听紫狸将许多从宣戎处偷听来的故事,翩翩兀自勾勒,人族话本子中,踏七彩祥云来接心爱之人的英雄,大抵都长幽篁如风这个模样。实际上,她天真地崇拜着这样一个英雄。当时,幽篁如风御六匹上古凰兽来迎亲,翩翩曾有一瞬的怦然心动。是心悸,震撼。

美中不足的是,幽篁如风时常对她态度恶劣,冷酷至极,却又肯耗费妖力为她造一座妖城幻境,供她解闷。现在想来,定是将她这张脸看作眼中钉,又舍不得拔,肉中刺,只恨不能扎更深。好一个自虐又纠结的妖界至尊。

至此,翩翩终于学到教训。天真过头,到头来,不过庸人自扰,黄粱一梦。梦中,翩翩愕然忆起,他说,他才发现,她的气息,很熟悉。

千年来,他从未主动靠近她。

从前,她的气息被山猫内丹掩盖。如今,妖气渐散,所以……所以,她与他的心上人,的确有某种渊源。而正是这种渊源,令他决定在她的死期,复活心上人。

所以,盖世英雄不一定都踏七彩祥云,也许踏着神兽,骑着白马,不变的是,这位盖世英雄。而现实告诉翩翩,踏着七彩祥云,驾着神兽,骑着白马,来接她的,也许是别人的盖世英雄。

意识逐渐醒转,翩翩五腑如刀绞一般,喉咙一甜,鲜血染红干草垛。

良久,恢复意识,睁开眼缝,见一模糊人影,正蹲在一旁打量。视线渐清晰,黑色锥帽下,一张宛如死神般冷酷的侧脸,近在咫尺,露出刀削般的下颔,和一侧微微上扬的唇角,熟悉的声音:“惊讶吗?”迎面拂来冷冽气息。

翩翩大惑起身,揭下他的锥帽,不由微笑,“澜灼兮,你何时从共工国回来的?”

倐地,黑袍少年伸手捉起她左腕,一双凤目寒芒毕现,蓦地施法,一弯皎洁月光现形,瞬间自腕上脱落,啷铛一声,碎成几半。

少年不屑道:“月光菩提,还真把老子当邪魂驱逐。”

翩翩了悟,大失所望,用力抽回手,泄气般问,“又是你啊。我现在在哪里?”

“不客气。若不是老子及时救你,今晚你就得走投无路。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那……谢谢你。”

少年冷笑一声,邪佞且张狂,用力一点少女额头,薄唇轻启:“少说没用的。镇魂草找到了吗?”

翩翩偏过头,一把推开他,不料牵动五腑,经络逆转,口中哇的咳出血。转念一想,顾及现状,只得再次做她讨厌的事,解释道:“我一直在宫里,现在才出来,哪有时间找镇魂草。”

“那你嚣张什么!”少年怒挑眉梢,冷哼一声,将翩翩推开,拍拍屁股,扭身欲走。

行至破庙门,脚步忽地一滞,恨恨捏紧拳头,咒骂一声,挺拔的脊背因愤怒与妥协微微拱起。

只得再次做他讨厌的事,转身回到翩翩跟前,目下无尘,居高临下道:“老子可不是为你留在这里,你记住,没有镇魂草,老子就吃了你!”忽瞥见翩翩眼眶微红,情态可怜,登时眸光似死神般冷峻,盯牢她,杀意毕现,咬牙切齿道,“哭什么?老子还没动手,有什么好哭的?”

不说还好,一说两滴圆滚滚的泪珠啪嗒连续落在干草堆上。这让灵力逐渐恢复,听力敏锐的少年,听得十分不悦。

少年不觉抱头抓狂,显然不知如何安慰姑娘情绪,只得强按怒气,复问:“你到底哭什么?”

但见翩翩复睁眼,小嘴翕动,倒吸口凉气,“我手疼。”

“手疼?”少年一双冷酷的眼,迎着猎物平静的目光,诧道,“手疼值得你哭?”忽地,恍然大悟,一笑生花,活生生的地狱彼岸花,“哦,老子想起来了,你体内有九尾白狐之血,普通毒一旦沾上九尾白狐的血,便是无解剧毒。老子可以勉为其难送你去翡药山,作为交换……”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翡药山?”翩翩立时警觉,探向腰间,忽见万草瓶正在少年手上打转,不觉冷嗤一声,“你究竟是什么来历?据我所知,除九尾狐族会迷魂术外,能窥探他人记忆的,少之又少。”

“所以呢?”少年满不在乎地一瞥,将万草瓶扔给她,“这世上,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小精灵,乖乖与老子合作,直到老子恢复记忆。顺便告诉你,这瓶瓶罐罐的,太麻烦了。里面的镇魂草,老子收下了。”

“你——”翩翩急切打开万草瓶,空无一物,气得又吐出一口血,质问道,“其他药都去哪里了!”

少年似恶魔般邪魅一笑,提起少女下颔,薄唇微微下撇,不屑道:“这是对你不忠诚的小小惩罚。再敢有下次,你失去的,就不只是丹药。”

“疯子!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多珍贵!”翩翩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显然她的愤怒并未丝毫减少。抓起手边物什朝少年砸去,怒道,“你如此玷污医药,你不配得到镇魂草!你的灵魂,来历不明,我绝对不会救你!”

干草纷纷飘落,少年盯牢少女,轻拂黑袍上沾染的残屑,眸色蓦地冷冽,“有没有人告诉你,当一个英俊的少年,特意换上他喜欢得不得了,霸气无匹的黑袍子时,最讨厌被不识趣的,尤其是女人,弄脏?”

闻言,翩翩只攥紧万草瓶,抬起粽子般的手背,抹一把脸上的血泪,狼狈不堪,抬起倔强的双眼,盯牢少年,吐出两个字:“疯子!”

8

话说公主府密谈一事,不慎被翩翩听去。纶音独身立在游廊上,视线落向天边,似忆起什么。

纶音想,她很讨厌翩翩,千年前,一个凡人翩翩,已够烦人。千年后,又一个精灵翩翩,这个名字,似乎是她过不去的坎。

这回,她想得很清楚。不是她死,便是她亡。若她消失,亦不失为益事。

是以,她将回春堂下毒,诱她去翡药山,共两事,向幽篁如风瞒得滴水不漏。心间还有一事,亦不吐露半分。

千年前,她贪玩,山野城郭,溪河遍野,无处不去。路遇一术士,见换脸之术颇为有趣,便迷惑他,自己修习到手。后遇一绝世女子,本欲将她面皮撕下,好换个身份,游荡人间,再玩耍个千年万载。

却是她悲剧的开端。

一浑身正气的人族少年,澜灼兮,为救此女,伤她性命,断她一尾。悲哀长是,隆冬时节。接着,她忆起第二只断尾,以命续命,救幽篁如风。

百念千转,画面来到眼前。

于水亭轩,初次接触翩翩,发现其染九尾白狐气息,当时以为,她是御医,救治九尾白狐,实属稀松平常。后见澜灼兮对翩翩并无过多关注,推己及人,以为巧合。便不再纠结翩翩身份。

是,纶音记得澜灼兮,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脸。提起便是仇恨。后来,利用紫狸,陷害天虞,砍去赤狐势力。顺便拉精灵翩翩下水,一石二鸟。当夜,借口有凡人翩翩消息,引开澜灼兮,不料又出来个龙族太子长琴。

纶音将手撑在栏杆上,指甲狠狠嵌入手心,血痕条条,已是忍到极限。

眼下,依星花开,阵法虚弱,幽篁如风却仍未将翩翩魂魄逼出,将聚魂阵中凡人之魂放入。他对那个精灵动心了,而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她……纶音不敢去想。千年前,她曾对那凡人做下的一桩桩一件件,不可饶恕。

是以,她惧怕精灵翩翩活着,更惧怕幽篁如风知晓真相。

毕竟,一缕残魂入肉身,仅有意识,却无五感,于木偶无异,需长久修炼。找机会除掉一只木偶,又有何难?而纶音于幽篁如风恩深似海,长长久久伴在身旁,不怕沧海桑田。在幽篁如风身上,她已赌上一条命,满腔真心,阖族荣辱,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若精灵翩翩就是那个凡人,她都输不起。可是,精灵翩翩每百年发作的秘毒——分明就是千年前的九尾狐诅咒。

最终,纶音说服自己,立誓除掉翩翩。

这时,一名侍卫飞报,“九公主,纵毒污染河水的罪犯抓到了。”纶音神思恍惚,神情不善,按捺住心头不安,出声问道:“娘娘找到了?”

侍卫抬起头,铿锵禀道:“回九公主,娘娘下落不明,乃是纵毒污染河水的罪犯,正在堂前候审!”

“好。”纶音甩袖而去。

……

以上种种阴谋,待翩翩自昏迷中清醒,串糖葫芦似的前后一串,逐渐想通。

凡界的话本子上常写,三角恋,多角恋,各种恋,无非是多女争男,或多男争女,有手段毒辣的,有阳奉阴违的,有蛇蝎画皮的,有争权夺势的,有无所不用其极的,有结盟的,有窝里反的,战斗姿势千奇百怪。

理论指导行为。想来,身处权力与情爱的漩涡,一旦湿双脚,即便无心,亦惹怒有心人,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思及此,紫狸的仇,无论如何也要报的。昨夜,妖后失踪,闹得公主府里人仰马翻,一波波精兵封城搜寻,一夜过去,毫无线索。

今日,日上三竿,城门依旧紧闭,妖界守卫乃是赤眼族的犬宗,嗅觉之灵敏,比九重天的千里眼,杨戬的哮天犬,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教苍蝇都飞不出一只。

所幸,另辟蹊径,选条有味道的路。

翩翩无路可走,体内九尾狐之血又毒得厉害。与黑袍少年合作实属无奈之举。且黑袍少年脱下他引以为傲的黑袍,入湖底拔草一举,令翩翩颇感安慰。瞟一眼昨夜被某疯子被掐红的手腕,仍有淤痕,心底怒气火苗蹭蹭不息。

碧澄湖底的臭荇草,混着湖底淤泥服下,纵是香风拂拂的玉女天仙,也只得是臭气熏天的臭鼬乞婆;纵是风流倜谠的绝世秀才,也要变深藏功与名的老亡八。

乔装完毕,真是两只臭味相投的臭鼬妖。

翩翩行动不便,趴在少年背上,打量一眼近在咫尺的城门,又垂下眼睛,盯牢漆黑后脑勺,悄声咬耳朵道:“喂,你还能坚持多久?”

自昨夜起,镇魂草赋予他的力量逐渐消失。

少年臭着一张脸,排在出城队伍里,暗暗拿衣服撒气,没好气道:“这身衣服,老子一刻也忍不了!”

“那也得忍着。”翩翩暗暗冷笑,故作关怀道,“这身衣服可是我跟一老乞丐讨的,保证千年臭万年臭,洗几辈子澡,这味都能跟着你轮回转世。不过,这才能蒙混过关嘛。对不对?咱们第一次合作,臭一臭,拿出气魄来。别忘了,你的、镇~魂~草~”一番话义正言辞,顿时噎得他面色铁青。

经过闸口时,翩翩瞥见卫兵手中画像上,将自己描得惟妙惟肖,竟是唯一一次,幽篁如风替自己作画时的大作。那日,幽篁如风心血来潮,立在画板前,眼睛着实忧郁得很漂亮,全无平日杀气与冷酷,细细观摩,援笔而走,勾勒出一身水蓝色纱裙,榴花般的眸子,神采奕奕,灵气十足。

再一细看,颧骨稍微有些不同。说得通,他眼里虽看着她,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人。

思及次,翩翩心底自嘲,淡漠别过脸。千年来被当作某种替身,兼替死鬼,若有谁笑得出来,那便是天大的笑话。

所幸,二人脸侧各抹三道白,举止亲昵,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兄妹,无人起疑。随身携带臭气袭击,犬宗守卫掩鼻不迭,哪还细察?

平安出城门,转弯至无人处。少年似没没站稳,忽砰的一声倒地,俊脸朝下,摔个不知天昏地暗。

翩翩忙翻身下来,关切道:“你怎么样,喂,你要是死了,我就自己去翡药山,不带你。起来啊。这脸可别摔坏了,又不是你的脸。快起来。”少年腹中镇魂草殆尽,确是饥饿不已。陷入昏迷,自是久久不动。

恐引人耳目,横生枝节,急得狠劲锤他几拳。少女的拳头若打在棉花上。然,少年此刻竟是铁打的棉花,经看不经揍。猛地挨几下,胸中气直逼咽喉,果然醒转过来,却扑地咳嗽不已,嘴边尘土飞扬。

少年口中只是喘,“别打了,只剩半条命了。”倐地抬起脸,凤目圆睁,虚弱道,“老子提着最后一口气把你送出城,可谓送佛送到西。别忘了镇魂草,否则……”话说一半,蓦然失魂般,眸中寒芒尽敛,彻底昏死。

竟是回光返照。翩翩欲扶起少年,无奈经看不经揍的棉花终是铁打的,扶不起,索性使出吃奶的劲儿。

佛祖爷爷似是看不过去。良久,少年才终于动了动。复睁眼,一抹熟悉的倨傲浮出眼底。

“翩翩。”澜灼兮揉了揉左颊的红肿,一面扶起翩翩,一面蹙眉,似在回忆,沉吟半晌,道,“我竟然都记得。”

莫名的话,将翩翩唬一跳,诧道:“记得什么?”

“当我被另一个魂魄占据身体,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是他窥探我记忆在先,许是如此,令我反倒记得自己消失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言语间,澜灼兮鼻翼微皱,举起袖子东嗅嗅,西闻闻,难以置信,颇嫌弃道,“这味道……”

翩翩干笑两声,歉道:“我知道很臭。找个地方先换身衣服吧。”话音刚落,澜灼兮牵起翩翩,仆地腾身而起,踏云乘风,雁过无痕。

9

不多时,已到高前山口。

一里开外,有浮明湖。仙雾缭绕,地处幽僻,四面环山,极是救急好去处。

五月南风,湖畔微凉。湖中洗澡,湖边换衣,本是君子游戏。而君子澜灼兮瞬影至林中,不足一盏茶,又瞬影回湖畔,三下五除二,便支起木架子,一旁升起炽烈火堆。一切皆因法术而成,难免有作弊嫌疑。翩翩入湖中沐浴,只觉灵台清爽无比。贪水间,时辰过了多时。遂裹了里衣,抱湿衣回到岸边,置于架上烘烤。

刚坐下,就听对面传来添柴声,劈里啪啦,甚是悦耳,翩翩忽觉有些尴尬,暗忖,他见我先洗,必不好意思去湖中洗澡,如何尴尬,该怎么处?可若不梳洗,这臭荇草气味一路熏进翡药山,恐怕洪天药兽都要缴械投降。心中委决不下,正欲开口,又迟迟张不开嘴,欲待作罢,又着实不忍。

何时如此优柔寡断了!翩翩狠狠批驳毕,深呼吸口气,鼓足勇气,略迟疑一番,出声问道:“你不去洗洗吗?”

澜灼兮早换过红袍,将双臂枕在脑后,往后一躺,唇边掀起笑意,望天叹道:“等你,天都黑了。我顺便去山下买了些衣服。你看看,合不合身。”视线一扫,木架下果然整齐叠着素裳。心中不觉好笑,他必是早忍受不了,瞬影一番,该做的事早做完了。

“谢谢啊。”翩翩心中泛起暖意,桃腮吐笑,犹不自知。更衣毕,二人同坐湖畔,一时间,湖风悠扬,恍若仙境。

“你体内的毒……”澜灼兮刚开口,就听到翩翩回道:“还不致死。仙湖水延缓了蔓延速度。只要尽快找到天仙子,就有得救了。”

沉默半晌,二人各自望天。头顶大雁飞过,一会排一字,一会排人字,似有话说。

“你好像总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谢谢你,一直保护我。但是,万事皆有起因,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帮我的。”翩翩胸中清爽,心境舒畅,她问出长久困惑心头的疑问,顿觉轻松不少。否则,她将一直怀疑他居心不良,良心过不去。

“我不懂药性,难免碰到镇魂草成分的药。不知他何时忽然苏醒,本想离你越远越好,等找到破解之法,再……”澜灼兮顿了顿,听到这里,翩翩不觉转向他,一双榴花般的眸子微闪,隐隐期待什么。

澜灼兮亦转向她,不可置信却又难以解释,最终轻轻勾起唇角,自嘲道:“我本已在前往风伯渊的路上,曾经在那里遇上他,定有解决之法。谁知,好像他总能想到办法,突破魂魄禁锢,回来找你。回波依城的路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疯子,见人就杀,吸食魂魄,增长灵力。我能感觉到,你在他眼里,似乎与众不同。在破庙里,你让他控制住了嗜血的冲动。”言语间,澜灼兮把一双眼看向翩翩,有些话似乎即将脱口而出,到嘴边又哧溜缩回去,咽回肚里。

翩翩一眼看破,微微一笑,视线一转,看进仙雾里,朦胧而清亮,“还以为你会说看到我,就想起你故人,这样俗套的说辞。”唇角一勾,荡起浅浅梨涡,自信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他镇魂草的。哪怕他现在就在你的脑海里,正听到我说话,我也不会给他镇魂草的。他只是为了利用我,拿到足够多的镇魂草,恢复记忆。喂,你别做梦了。”最后六个字,翩翩凑近澜灼兮双眼,直直看进去,一字一顿,对藏在某个角落的他宣誓。

如此光景,仙雾缭绕,四目相对,少年胸口里怦怦跳动的心,与少女不安的心跳,完美且契合地重叠。仙妖人生皆漫长,若在漫长人生中,有某个时刻,令你想按不存在的暂停键,是因此刻你感到永恒切实存在。多年以后,踏遍山川,这一刻的怦然心动都将伴随余生。

高山为谷,翩翩而去;大海生尘,翩翩归来。

倏尔,澜灼兮理智被击垮,轻轻按住少女后脑,以额抵额,呼吸缠绵,唤她:“翩翩……”本想等你安全后,便不再打扰你。可是,体内的邪魂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理智。我做不到远离,又不想再伤害你。

翩翩心如擂鼓,脑中,心中,全是他倨傲的双眼,深情的话语,连叫她名字,都击溃她心防。仅仅一瞬,脑中翻过许多本话本子。

这时,少女该矜持地推开……不,不知为何,她不想;那,少女该一把抱住他,诉说衷肠……不对,太激进,她身份尚且特殊,岂不是婚外情,不可;那么,少女可以把手抵住他胸口……

有理。

思忖毕,噙着破天荒的慌张,翩翩颤着举起双手,轻轻放在澜灼兮双肩。但见少年眸子一深,自觉此举似有不妥,遂缓缓下移,抵在胸口,暗暗打量,位置没错。心底合十,不住祈祷:他若不傻,该领会到拒绝之意吧。

“你真可爱。”澜灼兮的回忆将他击溃,不再掩饰对翩翩的情感,孤注一掷。两唇相接之际,翩翩只觉刺目白光似闪电,于脑海迸现。电光火石间,忽然一把推开澜灼兮。待情绪稳定,那团白光蓦地消失无踪。

“我们、我们快去翡药山吧。我体内的毒,可不是你一个吻能治好的。”翩翩话一出口,懊悔地无缝可钻,只得转身快步上山,将澜灼兮远抛身后。

露骨之言,张口就来,翩翩压制心头烦躁情绪,非但不信是对澜灼兮越加信任,反倒说服自己,话本子耽误好人家子弟,可见不全是妄言。这是人族话本子背的第N+1回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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