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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九遁阵 塍蛇惑(1)

1

原本,长琴一路借浩天镜畅通无阻至竹院,私下探查,竟只是一座普通住院,既无结界保护,亦无兵阵,莫不是已夺路而逃,留下一座空院子?长琴探入内室,见灯火仍温热,想必离开不久。

“狡兔三窟!”刚要离开,猛地嗅到狐狸味。

心下一凛,转过屏风,仍无踪迹。唯见墙上,悬挂一幅空白竖轴,气味便是从竖轴后传来。

长琴念咒催动浩天镜,浩天镜却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一般,毫无反应。长琴微微惊讶,这是虚妄神尊收押重犯的法器,经浩天镜一照,必堕入虚妄境天牢,百试百准,从未失效。

心中泛起不安,暗忖:“莫非中计了?”

欲待撤离,忽见画卷呲呲冒出黑烟,正是狐狸毛烧焦的味道。于黑烟中,一只枯瘦利爪骤然探出,抓住长琴胸口,瞬间收入黑烟中。

长琴纵有通天本事,在此处,浩天镜犹如废品,灵力得不到施展,如砧板上的鱼肉,再跳不动了的。

一霎眼,猛地堕入黑暗,虽有知觉,却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宛如虚空中漂浮,无边无际。

见棋盘中龙遁局幻像中,一幅竖轴上缓缓具象出一只龙困浅水图,天虞冷嗤一声,“九重天太子不过如此。”

案前,小天狐静观棋盘上风云变幻的斗阵,见一枚白子已变黑,心知长琴此番已困龙遁阵。冷泠泠一笑,“少说话,多做事。还不因为都是你。”

天虞凝着棋盘阵局,看得分明。他身处竹院,却未见长琴进来。醒悟,此阵法竹院非现世竹院,长琴走进的是阵法竹院。思及此,不由朝屏风后望一眼,见墙上并无画卷,心中暗自称奇。对小天狐讥诮之语,不放心上。

“别高兴太早。”小天狐冷飕飕瞥天虞一眼,刷地将目光落在棋盘上,“那个精灵族女子,能承受住我长生叶药效,恐怕是个有根骨的,绝非凡胎。”言语间,棋盘上剩余两颗白子已来到人遁阵中。

见说,天虞问道:“人遁局是做什么的?”

小天狐白他一眼,凉凉道:“人遁阵,乘九神之一的塍蛇,主遗忘,妖邪,噩梦。解不开噩梦,就永远走不出去。我倒是很好奇,他们的噩梦是什么。”小天狐研读无字天书,习得九遁阵,又加入九神及五行,使阵法固若金汤,危机四伏,一步不慎,便万劫不复。

棋盘上演一幅幅画面,风云变幻,一招不慎,全盘皆输。局外人诸如小天狐与天虞,如同看戏磕起瓜子;局中人诸如澜灼兮翩翩长琴者,以命相搏,斗智斗谋,如履薄冰。

话说,三人自陷入九遁阵中,已有两月余,梵音谷外,不过两日。马黛城天兵天将未曾得将令,不敢擅离,只好死守。若始终无凭无据,九重天无可奈何,而梵音谷中的一切,皆神鬼不觉。

翩翩与澜灼兮离开阁室后,原本暖春天气,渐古怪起来。沿印象中的道路,朝进来时的入口走去,两边修竹越来越短,山谷沟壑却越来越宽,没多里路,走到山麓下,视野渐渐一马平川。

一阵彩雾飘过,陡然换了人间。

翩翩独身置身于某处市井,但见远处飞檐遏云走,眼前寻常百姓家。沿途,有摊贩撂了担子,三三两两蹲在屋檐下,各色货物,叫卖喧天。定睛一看,人民皆是人类。心知堕入幻境,意识仍是清醒。唯今之计,只能且行且看。

每踩一步,皆万分小心。生怕堕入另一个尽是妖魔的幻境,毕竟人族对她来说还算安全。怪异的是,不知积下何种阴德,引得沿途百姓冲她作揖致意。

只得见招拆招,一一浅笑回礼。

忽然行至一座朱门府邸,尽头没路,仅这一户人家,看似大户。悬一牌匾:桃花庄。

“莫不是澜灼兮说起过的桃花庄?难道我在人族?”顿时有种梦回前朝,往事一一浮现之感。

2

正踌躇间,自里面出来两个风似的姑娘,笑脸相迎道:“医师,你可算回来了。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又打算去哪儿啊?凤贤公主等你好久了。”话犹未了,白褂子藻青裙的姑娘抱翩翩一只胳膊,白褂子水绿裙的姑娘抱另一只胳膊,一同将翩翩扯进府中,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欢脱。

“凤贤公主说,七殿下出征前,特地送了个东西来给医师。她也想看看。”

“但七殿下平昔只与医师心有灵犀,我等都找不到那东西,凤贤公主定是要看,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翩翩被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带进桃花庄。仅怔愣一瞬,便立刻适应了幻境身份。与生人插科打诨,逗乐取笑,跟农田里浇菜般信手拈来。

“那定是极其有意思的东西,引得凤贤公主也有兴趣。对了,七殿下如今出征哪国?”

白褂子藻青裙道:“苏蓬国!”说话间,三人来到雕花游廊,走廊两侧,绿藤垂帘,风过拂幽。穿过月亮门,夹道桃花开。曲径通幽,古桥流水。

白褂子水绿裙道:“那国主妄想求娶我们昊越王朝的福女,众所周知,福女终身不嫁,那不是等同于宣战么?”

见锦绣如此说,姻缘点点头,不觉叹道:“凤贤公主对七殿下多好,可惜,却是有缘无份。”

锦绣心直口快,颇为忿忿,“胡说,七殿下明明喜欢翩翩,凤贤公主是七殿下妹妹啊。”

姻缘蹙眉撅嘴,“那有何用?凤贤公主今日替七殿下请旨,陛下都同意了……”话音未落,就被锦绣截断话头,“胡说什么,问过七殿下了吗?没问过就不算。”

“欸,等等。”见两人你说我堵,雾里来雾里去,有些像人族话本子上,三角恋的戏码,又有哪里不对劲。

行到曲廊外,翩翩忽地立住脚,若有所思。

两个姑娘亦跟着停下来,两两相觑,齐唤道:“翩翩医师?”果然是翩翩的回忆。那七殿下必是澜灼兮了。

翩翩早有知觉,也不惊讶,问姻缘道:“说清楚些,怎么回事。”

姻缘见翩翩撑腰,鼻孔一扬,撇开锦绣,拉翩翩到一旁的桃花树下,这才絮絮道:“七殿下明明喜欢医师,今日凤贤公主却趁七殿下不在,向陛下请旨,将七王妃的位子赐给一公侯女。姻缘感到不公平!据说此密旨,等七殿下凯旋,就公诸天下!”

“那你怎知道这道密旨的?”翩翩莞尔一笑,隐隐不安。

“凤贤公主今日到府上,亲口所言。可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落丘之乱,七殿下若非遇到你及时救治,早就成一堆白骨。陛下若非遇到你及时救治,肺疾不知多严重。你被陛下册封为‘天下第一医’。七殿下曾向陛下讨旨,要与你成婚。谁知……你不愿。婉言拒绝。七殿下就把桃花庄赐给你居住使用。七殿下对你多好啊。这下好了,新娘要换人,新郎还不知道。”

翩翩暗自乍舌,“有这回事,凤贤公主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桃花庄占地数十里,行走之间,夹道尽是桃花树。落英缤纷,煞是可爱。翩翩一面看锦绣姻缘二人斗嘴,一面旁敲侧击现今局势。

原来,凤贤乃是宠妃明月跋涉千里,远去佛国泉州开元寺中求来的福婴。人皇盛宠凤贤。鬼盟中的苏蓬国非要求娶,人皇不肯,两兵交战,狼烟四起。而翩翩,则是当今国医,开创独特的剖腹疗法,助妇女渡过生子难关,无病不医,专能把死的医活了,活的医得乱跳。据说过几日还要设帐民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桃花,入梦入画。

这个身为凡人的翩翩,定是澜灼兮的故友。只是,与身为精灵的她到底是不是同一个,这还有待考量。怪异的是,翩翩一入幻境,精灵之息俱无,果然宛如人类。

几日过去,一入幻境深似海,翩翩一面应付众人,不漏破绽,一面寻破解之法,凤贤时常叨扰,送些吃食时果,倒是合翩翩的口味。除此之外,诸事不顺。连七殿下出征前留下的石匣子,她都打不开。

“这足够说明,我根本不是他的故人,他只是认错人了。把我错认为他的翩翩,其实我是精灵翩翩。所以,我才打不开这个石匣子。”气馁馁地自言自语,翩翩一面气泄泄地去掰石头盖子,纹丝不同,撒手一撇,仰天大叫一声,如死鱼状彻底泄气。

院中,翩翩与石匣子一同晒太阳,瞥眼一旁好几把匕首的尸身,刀枪棍棒,火烧水溺,群攻,单挑,千般花样,百般力道,都试过了。真不明白人类翩翩怎会喜欢这种哑谜。若还有灵力,使些术法,许还有办法。

总之,任你东南西北风,石匣子,我自泰然我自若。

这日,又捧着石匣子,坐在院中,翩翩又抓狂几把,只是徒劳。听说,国师子阙府内有奇书异典,翩翩立刻整衣梳妆,借查医典,登门拜访。

这几日,子阙正为她拒绝徒弟的求婚,暗暗伤脑筋。

国师子阙爱的,无非两样。一是他秀美如漆的长发,早晚浸以海藻;二是他忠肝义胆的皇徒,终于会喜欢姑娘了。而这姑娘,正是油盐不进,非要一心求道的翩翩。

见来者是翩翩,一向刻薄嘴的他,高高扬起眉头,二话不说,放了进去。

如此这般,翩翩进去过几回,倒寻到个开石器的法子,回来就把石匣子给开了。破解幻境之法,几乎仍一无所获。

桃花庄中,花开正好,披拂盈露,胭脂淡然。

翩翩在桃树下捡块石头坐,将腰间的白玉环佩执在手中,细细观看。是一只振翅的凰,月牙状,似缺一半。

“出征前,给人类翩翩送了个半环佩……”

梧桐枝,栖凤凰。凤与凰,比翼飞。若没猜错,另一半必是凤佩。

猛然闻道一股爱情的酸臭味。翩翩绣眉一挑,把澜灼兮批判了一回。不由担忧,此刻澜灼兮如何了。

仗打了半月,前线还未传来消息。

总觉需见到澜灼兮,方才能解开幻境。等待之际,翩翩无可奈何,只得重操旧业,将后院开辟一块农田,种菜浇花,恬淡度日。

翩翩日日在桃花庄,朝中有病患,便提药箱子去消名。闲散时光,总是消磨日子。每每出府,无甚消遣,久而久之,也不出府了。

闲时总是虚度,光阴未曾止步。一晃便是一月。

近来,一觉醒来,忽觉眼睛有些模糊。往日要去桃花树下,拂落花葬于烟雨池畔,今日也不做了。闲步间,偶见枝头花脏,便鞠净水洗之,谓之“浴花”。若见枝头残花,必以泥巴敷之,谓之“医花”。待翌日清晨,翩翩回忆昨日作为,只觉奇异。渐渐的,她似乎正受凡人翩翩留在此处的气息影响。

月余,凤贤常来府上一同品茶,观赏桃花。凤贤生得仙姿神貌,风姿绰约,心思玲珑,时常解她烦闷,初时,翩翩心甚敬之。

可,总有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凤贤与澜灼兮情同兄妹,但前线生死未卜,她似乎并不焦急,言辞间偶尔炫耀,亦是极安稳的笑。近来,常拿澜灼兮婚旨一事刺激她,似乎希望得到些反应。

翩翩心头隐隐不安。

那神色,那语调,可非妹妹对哥哥该有的。

3

出征两月,前线终于传来消息。七殿下大胜苏蓬国,现已班师回朝。翩翩心里是雀跃的。这一夜,照例喝过仙茅远志汤后,安稳入睡。

仙茅与远志,是两味健智强记的药。她并不想被凡人翩翩的记忆影响,若她失去自我,必定是走不出幻境的。这副药,她已连续服用二十多日。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不知是等待陷入了漫长黑暗,还是黑暗中陷入漫长等待。

躺在榻上,总觉醒了多时,窗外仍黑漆一片,半点天光不见。连唤两声“锦绣、姻缘”,多时无人应。

只得起身,照印象中事物位置,摸索着剔亮银灯,手分明感到火光的温热,眼前仍是黑暗无比。

她失明了。身为医师,如此干脆利落的第一反应,令翩翩无法镇定,心中万浪奔腾,风卷残云,寸草不生。她摸索着,推开门,迎面扑来的,不再是温润花香,而是干燥与沙尘,冷煞人的气息,如北风呼啸吹过,不由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桃花庄。这是哪里?

翩翩立刻明白,一夜之间,她既失明,又被转移至陌生地方。若非有人策划,要她自生自灭,如何可能?

昨夜那晚汤中,定是有安眠药了。翩翩扶着门框,攥紧手指,掌心被刺得生疼,不及心间半分。

两月时光,白驹过隙。似乎没有不对的地方。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处处都不对劲。又不知哪里不对劲。这里是幻境,且又失明。屋漏偏缝连夜雨。

自怨自艾不是翩翩,险中求生才是翩翩。

反正,她都失明了。

翩翩心中一凛,打起精神,将院落东西南北,从头到尾走一遍,回到房中,身上已沾满灰尘。猜出这是两居小院子,且处处干燥,若非兵荒马乱,尘嚣四起,便是北漠蛮夷之地。总之,暗中将她转移到此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让她安稳度日,不日必然生变。此地不宜久留。

思及此,翩翩摸出随身的万草瓶,凭味觉辨药草,治几味回春丸。房中细软尽不是她的,不必带,倒是……翩翩信手摸向腰间,凰佩不翼而飞,心中已猜到八九分。那位明艳动人,身负皇族重任的姑娘,身居尊位,做派是如此不堪。

出院子后,不辨东西南北,随挑个方向,一路走,一路摔,一路急,越急越摔。好容易搞到一根探路棍,欢欣雀跃好半晌。

起初行走不便,攀山时滑倒,幸得当地人援手,不至昏迷,被豺狼叼去;入夜,住在破庙中,被先占地的乞丐哄赶,抢去头上白玉簪,自此素发披肩,素面朝天;烈日当空,靠半壁矮墙,庇荫遮阳;雷霆暴雨,她梦中陡然冒出许多陌生人,要拿她去炼丹进补,冷汗淋漓醒过来,再睡不着,凄惶一夜;饶是如此,手中毒药,除对付浮浪子弟,其余百姓,她能救则救,不伤一毫。

时光荏苒,堕身黑暗。翩翩渐渐忘记本来身份,只把自己当作凡人翩翩,一路行医救人,一路颠沛流离,路途条件艰难,眼睛何时恢复光明,仍是未知数。

沿途有人家拿干净衣服给她,她不推辞,留下回春丹作酬谢。流离日子里,随身带一块竹简,每过一日,便刻一道,粗略算来,已有一百八十刻。

又行几日,听闻前方不远,就是人族边境城池,叫做羽城。正值妖界王子领兵,对战鬼盟阵营十三国联军,两方交战正酣,十三国联军将祸水引向人族羽城,企图牵制妖界军队,局面混乱。

战乱时节,消息十分混乱。一路上,常有善民劝她勿涉险境,翩翩只是不听,从不停下脚步。沿途救济战争中逃出来的流民,不论人族妖族鬼族,皆一视同仁。美名在乱世最是传得飞快,因其常穿粗衣布裙,一头藻发天然去雕饰,垂在两边,衬得小脸清秀似仙女,博得“布衣神女”美称。

慢慢行医济世,医治眼睛,不觉已入羽城。

行在街上,无甚行人。翩翩心中正叹息,就听得前方有人一阵鬼慌,跑过来。避让不及,被劈面撞到。听声气,像是老人,口里嚷着“救人”之语。翩翩自报家门,老汉见遇到布衣神女,连称“有救”。一刻不敢耽搁,请回家中诊治。

老汉姓慕,家中儿媳怀胎十月将足,正是关键时刻。无奈,数月来,城中不知何故,遭旱,无雨。日日,城中烈阳高高,烟飞滚滚,遮天蔽日。昼夜只闻井绳嗞溜,井底生尘,何来活水一泓?土焦山燥,禾苗槁死,不是人待的地方。

城中富豪一半以上,拖家带口全往南方逃命,剩下一半守着金窝银窝,不肯自去,舍出红白物,供养一男巫师,日日祈雨,四野阴云渣都不见。

苦了贫苦人家数口喝风狗命。

为了挽救喝风狗命,慕家儿子只得只身出城,往毛家村取水。半月过去,人没影,水没影,啥都没影。

鬼盟军队与妖界军队大战,连战连败,时常蒿恼羽城边界。不知慕小儿是否遭遇流战,人不归,水不归。一家三口,连同腹中胎儿,一口气全凭慕老汉东拼西凑的水吊着。这日,实在情况危急,儿媳突感腹痛,却又无生产迹象。慕老汉鬼慌上街去找大夫,遇到翩翩。

待翩翩化草取水,救活两命,慕老汉合家感恩戴德。又因环境恶劣,胎儿又足月,恐离了人,就不得活,遂在慕家住下来。

4

话说,城中缺水,又缺能把死人医活的医师。羽城长官携合城子民,供养一殷姓巫师,数月来,又尚无建树。

布衣神女名号响亮。一来到羽城,化草为水,治病救人,救活慕老汉家儿媳妇两名,此消息不胫而走。羽城内诸多百姓,无贵无贱,无大无小,皆来求水。

翩翩目不能视,又好似把百姓受的苦难看在眼里。来者不拒,只为医者仁心。

百姓便愈加坦然,将慕家看作水井,日日榨取,纵万草瓶中帝休树叶甚多,也禁不起折腾,半月便消磨完了。

思量计策之际,忽悟一事。这场亢旱好生古怪,来羽城前,一路上,不曾听到旱灾消息,否则,人皇虽不如澜灼兮明白事理,广建功勋,却不是见死不救之辈。遂托慕老汉写封拜帖,送到羽城长官府邸。

因化草为水一事,翩翩很快得到羽城长官接见。

叙过礼,翩翩向右而坐,道:“城中大旱,不久必出疫病。大旱越厉害,疫病越难治。可尽早派信使出城,请陛下转移百姓他居,以毒此劫。”

闻言,羽城长官心下慌神,哭丧脸道:“昨日已派第三十八位信使出城,无一成功。鬼盟军队时常流连边界,想是都被捉去吃了。”

翩翩心头如坠铅石,叹道:“我曾走访民间,听闻,城中医馆药材,早在一夜之间,尽数被盗空。像是有人刻意为之,酝酿大阴谋。如此一来,只能尽快求雨,缓解一时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仍需尽快得到援助。否则,羽城危矣。”

适时,羽城长官深觉有理,赞道:“布衣神女所言极是。本官身边,无一人得力,今得布衣神女相助,势必能有所解决。”话毕,即可命左右,去请正主持祈雨仪式的殷巫师,共商对策。

这名殷巫师,自称蓬莱仙岛白云真人入门弟子。年近三十,于羽城扎根数载。

从前,富豪家妻妾相妒,请来各使魇魅,互相诅咒的,小小羽城,多不胜数;富贵人家请来祛邪病的;又有求子的,祈雨的,城里城外各有相请的,诸事多少撞上一丢丢应验,便一传十,各处传播开去,远近闻名。

且不说白云真人乃是道神,莫不是道法不好教,非要教授巫术,教出来一个巫师?单论百姓多是愚昧肉眼,如何辨得出真假。哪怕有一丝信鬼神的,都逃不脱去,分明是一尊活菩萨在羽城了。

这日,这尊活菩萨在龙王庙前,设坛祈雨,焚香告神。无奈,今日又是天晴正好,数月祈雨不得。

见天公不肯帮衬,恐早晚露出破绽,百姓又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间蒸发,虽时刻围在龙王庙前,轮番看守极严。殷巫师急得唇齿四裂,大旱没祈到雨,心火先旺上来了。正没做道理处,忽闻长官传见,正是及时雨一阵,浇灭一半心火,轿子都顾不得上,赤着双脚就奔往长官府。

至长官府中,与翩翩与长官见过礼,向左陪坐。殷巫师忽觉背后被推了一把。回首一看,是一公子,侧目望去,翩翩与长官若无其事,竟仅他能看到。细观其容颜,似曾相识。隐隐如梦寐,赫然想起十日前那桩事。

话说,殷巫师正因求雨无功,整日屁股着火般坐不住。天气炎热,夜间暑气才微微下降。正睡中,梦一白衣少年,生得甚是俊美,凤目细眉,眼里盛着两簇幽冥之火,与常人甚是不同。白衣少年阴气森森,近身则冻如寒冰,冻得殷巫师瑟瑟颤颤。

白衣少年言称,“数月祈雨,三牲祭奠,北海龙王已有通感,派出神兵,查明此次大旱乃是旱魃作祟,欲拿全城百姓性命炼妖术。不日前遭神兵围困,受伤潜逃,如今藏在一妇人体内,借胎修养,正是慕家即将临盆的产妇。”

一通话说下来,殷巫师唯有伏地,连连跪拜,不知此人来历,只觉气势迫人,勉强抬起头来,却不敢看白衣少年,诺诺道:“祈求神明降旨,做何道理?”

白衣少年道:“城中有一神医,我已观察她许久,她布施化水之术,救了慕家胎儿,便是救了旱魃。此事非同小可,若此妇成功生子,旱魃重生,羽城再无雨泽之日。你且候旨,我自有打算。”话音刚落,殷巫师飒然惊觉,汗流浃背。

那日梦醒,殷巫师本以为是场怪梦。因见布衣神女广受赞颂,自家心不甘所致。由此,梦中白衣少年面相日渐模糊。

殷巫师一见白衣公子,心知梦已成真,不知是福是祸。正踌躇,只见白衣公子伸手,递来一纸金诏书,开言:“念。”

犹如真言咒语般,叫殷巫师忽地魔怔一般,猛地起身,一径行到长官面前,展开金诏书,也不看,双目发直,楞楞睁睁,直望前方,声音亦有所变化,正如别的人在说话,他在传诏:“愚民,此巫师祈雨多月,虔诚吃斋,诚心通灵。本圣乃是北海龙王,特此降旨,布衣神女,乃是党护旱魃,迷惑民心。明日午时,将旱魃与布衣神女一同生祭,以表忠心,必会降雨。”

言罢,又将梦中白衣少年所言据实禀告一番,毕,将金诏书望空一扔,当即昏倒在地。半盏茶后,方渐渐醒转。

长官听得心惊肉跳,见殷巫师此情此景,举止怪异,必是龙王降临。又见诏书于空中,霍地一声火起,化为灰烬,信以为真。细细思索,翩翩被称神女,乃是人身,兼能化草为水,非常人所能为。即刻命左右道:“来人,将此妖女压入大牢!去慕家,把他家儿媳妇一并收监!明日开坛祭奠,以平龙王愤恨,早日降雨。”

翩翩正欲开言分辨,耳边蓦然吹来一阵冷风。

“你知道的太多了。本公子给你一夜时间考虑,若要继续为敌,便死在祭坛上。若肯投诚,本公子许你荣华富贵。”

是个陌生少年。

翩翩听得真切,无奈言不能出,如喉咙堵了团气,发不出声,四肢也动不得。见翩翩自不分辨,长官不再踌躇,果断命士兵即刻将翩翩押下去。

原来,白衣少年,名魇,乃幽冥阴司少掌事的,鬼王之子。是个善以梦困住敌人的鬼。翩翩既无灵力,又无精灵之息,已然身为人身,此番已是堕梦了。5

梦魇后,翩翩在漆黑的牢中醒来。只觉手腕重千斤,下意识抬手,铁链哗啦。漆黑与光明,对此刻的她而言,不过是两种不同的说法。

黑暗中,听觉格外敏捷。只听得牢房外,凄嚎求饶不绝于耳,犹如鬼哭狼嚎,人间如炼狱。

翩翩心下一震,如顶阳骨被分开八半,半桶雪水倾倒下来,四肢俱凉。

“只要我动动手指,你就会跟他们一样,听——”又是那个陌生的少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怎么回事?”那人的脚步缓缓靠近。

牢外,严刑拷掠,呜咽哭嚎,告饶之声撼动九霄。翩翩只觉危机四起,下意识往后退去.

“我是魇,鬼界二公子,掌管鬼盟联营的……嗯,大概七十国。”他的声音凉飕飕的,与他的气息一般。

翩翩退无可退,将背抵在牢壁上。只觉一阵冰凉气息,如拂尘般软软拂过鼻尖。

“自你入城,我就暗中观察你。区区人类,竟有如此高明的医术。难得一见。那你就帮我闻闻,这两株,哪一株是璇玑蔓?”

翩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知已是肉在砧板,不得不照他说的做。轻轻一嗅,皱眉道:“都是。”

“把你抓起来,果然是明智的选择。若继续放任你在外行医,可不就要破坏了我的大计么?”魇听起来十分得意。

翩翩冷冷一笑,“接下来,是不是要让我猜猜我,你的大计是什么?好让你更加确信,抓我,抓对了。”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不过,我想听听看。如果你说对了,明日你就不用死。如果说错了,那我就收回今日说过的话。你投诚,我也不要。”魇冷笑一声,志在必得。

翩翩攥紧手指,将毒药暗暗藏在袖中,伺机而动,周旋道:“医书记载,璇玑蔓具有极强的发散性,无孔不入。可助人,可害人。以之为引,与病入膏肓者入药,若救他,药性便散发极快,药到病除;若害他,毒性顷刻间释放,亦能杀人于无形。”

魇笑了,眼眶中两簇幽冥之火,跃跃欲试。

推论完,翩翩兀自震撼,心中一沉,惊愕道,“所以,你们制造亢旱,徘徊羽城边界,将去皇城送信的使者斩杀,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将整个羽城变成瘟疫的温床。待时机成熟,以璇玑蔓为引子,加快传播瘟疫速度。如此一来,哪怕是极其普通的瘟疫,一旦传播速度大大超过传播速度,都会无法破解。鬼界借用人间瘟疫,干扰人间秩序,且利用妖军与你们长久接触为契机,释放鬼气,妖军沾染鬼气,一旦接触此类瘟疫,便会饱受其害。这招一石二鸟,既嫁祸妖族,又荼毒人族,还将鬼盟的踪迹撇得一干二净。可谓是心机之深,可恨至极!”

魇看着少女澄澈的瞳孔,冰凉指尖划过翩翩唇边,轻佻一笑,“啧啧,小脑袋瓜果然聪明。”

翩翩只觉一块冰锋划过唇边,不禁别过脸,微微冷笑,“我这个过路冤魂,不知修了几世福气,劳魇二公子亲临地牢,与我费唇舌。难道,是我有什么利用价值?”

“临危不惧,既美且慧,骨气比一般的姑娘重几分。不知明日上了祭台,这颗头颅还能不能昂得起来。”良久,魇似叹非叹,“羽城之难,注定起于妖族。就算查到鬼族头上,鬼盟之内,属国甚多,天帝还能为一群愚民,问我疏职之罪不成?你说的很对,一个人类,医术再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虽然暂时不想让你死,但是你浑身傲气,该关关,把你的傲骨熬一熬。”话音刚落,牢中温度陡然回升,他已遁去了。

许是被魇浑身冷气冻了冻,翩翩头脑瞬间清醒,蹲坐在牢房一隅,抱着膝盖,望着前方,漆黑一片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个幻境,过得跟真的一样。何时才是个头啊。我想月师傅,我想花婶婶,雪叔叔,风叔叔,澜灼兮。澜灼兮,你怎么样了?再不想办法破解小天狐的法阵,法阵就要把我逼疯了。真不知道,以前的翩翩是个人类,怎么会遇到这些事这些人,简直是噩梦嘛……”

第二日,翩翩未动一箸早饭。很快就听到牢门开锁声,被押往龙王庙。

烈日灼灼,祭坛大启,主持祭礼的正是殷巫师。殷巫师跳起大神,口中念念有词,众民匍匐跪地,唯慕老汉被士兵控制在场外观看,捶胸顿足,嚎啕不已。

慕氏就在一旁。翩翩目不能视,侧耳听起喘息,极是辛苦,似有临产之兆。

“你们不能杀她!她有孩子,马上就要出生,天悯众生,慕氏和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奠酒浇浆已毕,场外喊杀声顿起,谁人听翩翩去说话。于愚昧肉眼之民而言,当初的布衣神女,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今日的断头台帮凶,还要替罪魁祸首求情。

喊杀声中,只听得慕家媳妇喘息骤断,呜咽一声,再没生息。

翩翩四肢被缚,被两个士兵押着,只觉脸上溅过湿意,鼻尖猛地钻入血腥。她心顿痛,微微闭上双目,终是无力回天。

霎时,侩子手手起刀落,脖间袭来冷风,身子不由歪斜,身浆崩裂,血溅当场。血祭一过,百姓振臂齐呼:“请龙王降雨!”响彻云霄。

劫法场一事,常见于绿林好汉,方乐于施为。鬼族魇二公子略施梦魇之术,将百姓罩于梦中,见魇要他们见的幻像,自然简单。

预感的痛楚并未出现,脑中猛地一阵混沌,犹如堕梦,意识瞬间涣散。心知是魇,口不能言。恍惚间,似飞天而起,后事不知。

醒来时,仍堕黑暗。摸索着下榻,往四周探去。行不几步,忽地捉住一截冰冷似雪的东西,隐约察觉是手臂一类。

翩翩迅速反应过来,立刻丢开,声色俱厉道:“你究竟有何企图?”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魇眸中幽冥之火忽地燃起,如火烛大小,森然笑道:“人生老病死,结局终是死,人死魂归黄泉,你们都是我的。万事随我心,我提前把你带走,有何不可?”

翩翩在此幻境,已然八月有余,受凡人翩翩残留气息所影响,却仍留有知觉,知己身乃是精灵。遂心下通明,她若非凡人翩翩,早就失去精灵知觉。这回两下通透,生而为精灵,一旦被他人所杀,不过回炉重造,过个一万年,便就重生。

是以,这番话吓不到她。

“我尚在人间,你凭什么拿我?论你罪大恶极,身在地狱,死后不知谁来收?”

“瞧你伶牙俐齿的。你该知足,若换作鬼差来拿你,你胸前就会贯穿锁魂刀,走一步,痛一步,一路走,一路血,从你被抓的地方,一直到黄泉路。”魇扯出一抹笑,“你不必急着死。待明日妖界大军入羽城,我就带你回鬼界。”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细风过,房间温度陡然回升。翩翩叹一回气,回榻闷闷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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