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寒星点点,北风啸啸,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被深夜的冷风裹挟着,瞬间传遍了桐花巷精巧的薛宅。前番流民入村打家劫舍的惊吓尚未平复,如今听到这番动静,薛宅各房立刻点起了灯。薛承悦命人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一时间,薛宅便灯火通明了。
门房上守夜的人,一手拎着棍子,一手提着灯笼,仔细听门外的动静,只听拍门那人,一边拍,一边喊着“二娘,二娘”,守夜人憋了一口气后,厉声问到,“大半夜的,谁呀?”
门外人听到里面有动静,也不拍门了,扯着嗓子喊到,“是我,岳州府薛家北院的薛三,此处可是岳州府薛家二夫人的住处?”刚巧这守夜人是跟着薛二夫人从岳州府过来的,一听是薛家北院小三爷,扔了手里的棍子,把躲在一边的小厮招呼过来,急急忙忙开了门。门一开,举起灯笼往门来人脸上一照,真是小三爷,只是人已经冻得差不多僵住了,脸上连表情也没有了。
原本薛承懋进城时就晚了,雇的马车过了金水桥就不肯再往前走了,说是怕在宵禁之前赶不回家。薛承懋也没办法,问清楚那马夫桐花巷的位置,只得带着两个小厮,挑了行李,一路躲躲藏藏找了过来。
那守夜人一面打灯笼替薛承懋引路,一面叫了个小厮,赶紧往里面送信。薛二夫人一听是薛承懋来了,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但心里有立马起了一阵疑云,这将近年关了,懋儿怎么跑到南京城来了。
薛二夫人穿好衣服,急急赶到前厅,只见薛承懋坐在大厅里还在抖。薛承懋一见薛二夫人,起身喊了声“二娘”就跪下了。薛二夫人急忙扶起来,见薛承懋神情也不太好,问到,“懋儿,你怎么这个时节到南京城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薛承懋哭丧着脸说道,“二娘,可不是出大事了么。”
“不急不急,坐下喝口热茶,慢慢说。”
梅姨一边命人将火盆挪到薛三脚边,一边又命人将薛三带来的箱笼打开,找出一双干净鞋袜给薛承懋换上,同时又叫人去厨房赶着做上三大碗热汤面给薛三和身边的两个小厮。
喝了热茶,又用热水洗了把脸,薛承懋总算是止住了身体不听使唤的寒颤。
薛承悦与薛承愉两姐妹听说懋哥哥连夜造访,也赶来前厅了。
一众人坐下,薛承懋才开始慢慢讲岳州府老家的事情说给薛二夫人及两位妹妹听。
虽然薛家老太爷在世时便立下规矩,薛家子孙不得参与赌博,但薛家如今家大业大,三教九流之人总会想办法接近薛家人,以便从中得到些好处。薛承X便由此结识了一批赌徒,当年因为这事,薛承X被薛大老爷当着家中老小的面,狠狠的打了一顿,从此薛承X有将近两年时间没敢进城。薛四老爷深知薛承志性情,便通知岳州府各个赌坊不得接待薛家子弟。可即便这样,也挡不住薛承至嗜赌之心。去年,薛承志不知在哪里结识了一帮赌徒,哄着他在一处私宅赌钱,一开始薛承志赢了不少,他又手松,每次赢了,又一处喝酒玩乐,一时之间,竟把老婆孩子抛在一边,整日与这帮赌徒搅混在一起。
前几日,突然又一帮凶神恶煞的人,手里拿着酒坊的地契去酒坊闹事,说是薛承志在赌桌输了两百两银子,拿不出钱来了,便将酒坊抵押给了他们。后来这帮人与薛承志一对质,发现这帮人根本就不是那帮赌徒,细细一问,原来那组局的赌徒私下将这地契,用一千两银子押给了这批地痞无赖。
薛承志被薛大老爷打得半死,两百两的赌债抵押的地契,现在到要花一千两才能赎回,薛大老爷气得一病不起,差点没过去。
打听到那转让地契的赌徒往南京城跑了,薛大老爷没办法了,只好让薛承懋带人往南京城来寻人,想把那剩下的八百两给要回来。
薛二夫人听了一边叹气,一边捶胸顿足的骂。薛承愉只得一直在旁边宽慰,“母亲不必过于忧心,即便这人寻不到,大不了地契给他们就是了。这桃江春的名号还是薛家的,酿酒的手艺是薛家的,在哪里卖不是卖呢?”
“妹妹说得有道理。”
薛二夫人见两个女儿这般沉得住气,一想到薛承志那般不成器,两厢比较,心里倒是受用了不少。
薛承悦问薛承懋道,“四叔可知道懋哥哥往南京城来寻人了?”
“知道的。”说道薛四老爷,薛承懋心里还有些气呢。话说岳州府谁不知道薛四老爷的手段,谁知道北院发生这么大的事了,他只是一味的骂薛承志,一个劲地埋怨大老爷管教无方,竟从不想着使些手段帮忙解决眼前的难题,大老爷一问他,他就回嘴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就是赔钱给他们,要不然,把酒坊给他们得了。”薛承懋是知道薛四老爷相来与大老爷不对付,但好歹酒坊是薛家起家的产业,这老太爷老夫人才走没几年,薛家子孙就把家产给丢了,说出去怎么见人?
“那四叔怎么说?”
薛二夫人一听也好奇,这四叔向来弯弯绕绕的主意多,他怎么就这么让薛承懋大过节的自己往南京城来寻人了?
“四叔说把钱赔给人家,把地契赎回来,或者就像愉儿妹妹说的那样,干脆不要酒坊了。大老爷和大公子哪里拿得出这些钱财来,就算有也舍不得呀。所以这不让我来南京城寻人来了。”
薛承悦寻思着,这不像是四叔的做派。即使四叔与大伯怎么生嫌隙,到底是亲兄弟,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院吃这么大亏,也不出手相助?依四叔的脾性,就算是酒桌上的朋友吃了亏,只要开口求他,他也会想尽办法帮忙的。再说,这酒坊可是薛家的根,不管薛家四房在岳州府有多少产业,但只要说起薛家,那必定是要提到桃江春的,酒坊就是薛家的脸面呀。酒坊就这么被人连哄带骗的夺走了,即使他心里恨大哥多么不成器,但是看在过世的祖父祖母的份上,四叔也不可能撒手不管的。
还有,以四叔在岳州府的人脉关系,以大哥的高调的作风,与人私设赌局的事情能瞒十天半个月可以,但要瞒一年半载,几乎是不可能的。四叔既然知道大哥在赌博,却没有制止?不,不可能,他可是亲自放话给岳州府所以赌场,不可以接待薛家子弟的。若是不管,他大可不必如此。
四叔知道大哥赌博,却没有制止。
四叔眼看酒坊不保,却隔岸观火。
唯一说得通的就是:四叔不是没有制止,而是不急于制止,他也不是不管酒坊是否会丢,而是知道酒坊不会丢,因为是他策划了这一切。他知道大哥一而再的投身赌桌,也知道大哥抵押了酒坊,他想若不狠狠给大哥一个教训是戒不了赌性的,所以当他知道大哥私设赌局后,随水推舟,设了这一局。
以薛承悦对她四叔的了解,设这一局比他现在不管不顾的态度更能说得通。
薛二夫人觉得奇怪,“你四叔真的什么也没做?”
薛承懋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薛承悦抿嘴一笑,问道,“母亲也觉得奇怪吧,这可不像是四叔。”
薛二夫人也笑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薛承愉和薛承懋见她二人都笑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母亲是觉得这事跟四叔有关?可这是为什么呀?”薛承愉倒是脑子转得快些。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给你大哥哥一个教训。”
薛承懋一听,想了一想,蹭地站了起来,问道,“二娘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四老爷设的局,那就是说酒坊丢不了了,那一千两银子呢?”
“我猜呀,你大哥输是输了些,要不然也不会拿地契去抵押。这抵押地契的事虽是你四叔设的局,不拿银子谁会给你办事。所以这事啊,多少要费些银子的,但绝不至于一千两这么多。”
“那这人侄儿还找吗?”
“还找什么?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安心心留在这陪我过节吧。”
薛承懋喜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原本还忧心忡忡,听二娘和悦儿这么一说,再仔细想想当初四老爷在北院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就完全说得通了。那日四老爷后脚刚出北院大门,大夫人就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自从老太爷过世了,都只知道东院,没人把北院放在眼里了,我要到后山哭老太爷去,让他知道你们薛家人是怎么欺辱他的长子嫡孙的。”要不是大老爷砸了一只药碗,指不定后面还会有多少难听的话。
“既然事情是虚惊一场,小三爷又远道而来,想必也是累了,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夜也深了,要不今夜先好好休息,反正小三爷是要住下的,有什么话,明天松松活活地说。”梅姨一边说着,一边张罗屋子里的人都去歇息了。
第二日早上,辰时未到,薛承懋便早早起来在薛二夫人门外候着,准备给薛二夫人请安了。薛二夫人起身梳洗完毕,梅姨开了房门,请了薛承懋进去。
“你怎么这么早起身呢?昨夜折腾了一晚上,天又这么冷,我连你两个妹妹的晨安都免了,偏偏忘了跟你说。”
薛承懋行完礼,上前扶着薛二夫人往前院走去,边走边说道,“侄儿这几年一直住在田庄上,除了年节也很少祖宅,一年到头也不能在二娘身边尽孝几次,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就算昨儿二娘说了不用晨起安,侄儿也还是要来的。”
薛二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心里想着二娘,二娘知道的,如今咱们也不在家里住着,关起门来,自己就别拘那些礼了。”
薛承懋听了,连忙正色到,“万万使不得,正因为不在家里,咱们更应该礼数周到些,现在这院里还用着别人家的下人,到时可别给外人留话柄。”
薛二夫人和梅姨见他一脸憨相,忍不住笑了。薛二夫人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来这天气实在冷得出奇,二来薛承悦身子一直不是很爽利,这院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薛二夫人便接着这个由头,把两姐妹的早请安给免了。“你悦儿妹妹这身子一直没好全,都好几个月了,怕拖出什么问题来,留下病根,等她身子好了,自然是要来我跟前早晚请安的。”
两人边说边到了侧厅坐下来吃早饭。下人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梅姨端了放在薛三面前,“小三爷把这姜汤喝了吧,这么冷的天,这一路来也没少受罪,喝了姜汤,驱驱体内的寒气,再好好将养几天。”薛承懋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这才开始陪薛二夫人吃起早饭来。
吃毕早饭,下人又伺候着簌了口,撤了饭桌,端上茶来,他二人便在侧厅叙起家常来。薛二夫人把在南京城发生的事,也大概跟薛承懋说了说,特别是愉儿定下的这门亲事。
两人还未说上几句,就听得门外有人喊,“懋哥,真的是懋哥来了吗?”徐闻兴冲冲的进来,看见薛承懋端坐在椅子上,激动地又喊道,“真的是懋哥来了。”
薛承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徐闻,“好你个徐闻,当大官了,就不理我们这些发小了,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你徐大人呢。”
徐闻并未介意,知道薛承懋是在打趣他,“懋哥也学会打趣人了。”
薛承懋两只手拍拍徐闻的肩膀,感慨地说道,“比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高了些,也壮了些。嗳,二娘,你说是不是比之前白了些。”
徐闻听了,伸手就要打他,薛二夫人见他兄弟二人大闹,和梅姨呵呵的笑作一团,一来是觉得热闹,年纪一大就越是喜欢热闹,二是,自从薛承懋成家之后搬到田庄上去住了,这孩子不似以前在北院时那般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了,她以前心疼这孩子,在家就不受大老爷喜欢,后又搬到田庄上去住,孤苦伶仃的,没个大人和兄弟姐妹在身边,该多寂寞。如今看来,他似乎比在家那会儿活的更有滋有味些了,人也豁达开朗了些。
“看你俩都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徐闻兄弟还要去衙门当差,你大些,就让让他吧。”
“二娘不必说情,即便是真打起来,侄儿也不一定输给懋哥。”
薛承懋擒住徐闻的两只手,说道,“就你这小身板,也好意思跟我叫嚣。”薛承懋可是他们薛家这一辈人里面身材最魁梧的一个了,特别是这几年在田庄,除了安排庄子上的事,他自己也喜欢下地跟佃农们一起干干活,身子操练得越发健壮了。
“好了好了,都放手吧。”梅姨过来拉开他二人,一边替徐闻整理衣襟一边说到,“大人还是赶紧去衙门吧,可别耽误了公事。当完差早点回来,回来就直接来这边,夫人早早就安排下了,今晚好好置办一桌,让你们哥俩好好喝个够,叙叙旧。”
徐闻听了,笑着说,“那就多谢二娘费心了。”说完趁薛承懋不留意,伸手在薛承懋背上打了一巴掌,转头就跑了,到了门口,才回过身来,给薛二夫人行了个礼。把薛二夫人跟梅姨逗得哈哈大笑,薛承懋又气又笑,“二娘你看看他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都是做爹爹的人了,在你二娘跟前,还跟个孩子似的。”梅姨笑着打趣薛承懋。
一会薛家两姐妹也梳洗完毕出来了,于是四人便在偏厅里笼着火盆,坐着说话。不一会儿门子递进来一个请帖,是陈府陈夫人送来的,请薛家母女明日过府一续。
薛二夫人想着她母女二人进城有些时日了,陈夫人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除了那日的佛会去过一趟陈府,后面就再也没去过了,如今来请,大概是因为她外甥女与薛家侄儿联姻的缘由。薛二夫人便应了这请帖,打算明日带着女儿和薛承懋一同前往。
晚上徐闻从衙门里回来,便往主院这边来了,酒席一直吃到掌灯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