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悦走到假山后头的花架子下坐下,手里不停地扑着扇子,还是难消心头之火。
“红衣,我的茶盏可有带过来?”
“带了。”那茶盏可是她小姐日日喝茶都要用到的,出门都得带上,这么些年,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去给我泡盏茶来吃。”
“可是小姐,你还在吃药,不能喝茶。”
“叫你泡就泡,啰嗦什么。”
红衣见小姐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劝,撅着小嘴,委屈巴巴地跑去泡茶了。
得七一路小跑跟在陈思远后面,又不敢跟太近,也不敢离太远。“公子,这太阳毒着呢,您还是进屋里歇会吧。”
“要歇你自己去歇,别跟着我。”得七哪里敢自己去歇呀,大气也不敢出地一路小跑,跟着陈思远。陈思远嫌他在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烦人,回头大吼一声,“不是叫你别跟着我吗?”得七便立在原地,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急得直跳脚。
陈思远只顾往前走,转过假山,发现薛承悦一个人坐在花架子下面。两人都见到了彼此,刚刚才斗了气,这会又碰到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思远心想刚刚是自己有错在先,踌躇片刻,还是过去了。
“小生刚刚言语有失,冒犯了小姐,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姐多多担待。”
陈思远有恩于她东院,今日又是伍家爹爹的寿诞,薛承悦虽心中有万般不情愿,可实在不宜与他再在此事上纠缠。
“公子严重了,小女子刚刚也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不不不,是小生有错在先,小生不该提什么才女。”
“若是如此,那便是小女子的错了,小女子不该班门弄斧,与公子论才女。”
陈思远早已经听闻这东院二小姐最是要强的,知道此时她心中怒气未消,他担心再说下去,他二人又是另一番争执。“即是如此,你我二人就此将此事丢开,再也不提,可好?”
“全凭公子之意。”
两人正给对方赔不是,红衣捧着茶托过来了。
茶托里除了一把茶壶,一只杯子,还有一个通体雪白的茶盏,里面泡着的茶,隔着茶盏都能闻到茶香。不用说,这盏茶是给薛承悦的。
“小姐还在用药,茶是解药性的,不宜用茶。”
“我也是这么说,可小姐哪里肯听。”红衣见有人帮腔,胆子也大些了。
“小姐还是忍忍,等吃完药了,身子痊愈了再喝茶吧。”陈思远想起她如今吃着药全是因为前几日东院贼人夜袭之事,心里不免心疼起她来,更后悔自己前番不该与她为难。
“就是,就是。”红衣连声附和。
原本之前就是在气头上,薛承悦才喊着要喝茶的,如今他二人倒异口同声,她也不想再做争论。便别过身子,坐了下来。
陈思远见那茶盏实在可爱,里面茶香扑鼻,不喝实在浪费了。“既然小姐不能喝了,这盏茶就赏给小生吧。”薛承悦主仆二人想阻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茶盏已经送到了陈思远的嘴边。
陈思远不知区区一盏茶,她主仆二人为何如此紧张。
“陈公子,这茶盏是我家小姐的贴身之物,一日也离不得的,你怎么能,你…哎,奴婢不管了。”红衣知道小姐原本就在气头上,如今又被陈思远用了她心爱的茶盏,这事怕是不好收尾了,于是赶紧逃走了。
陈思远原以为这就是一只普通的茶盏,没想到居然是薛承悦的心爱之物,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唐突。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小姐,小生唐突了,这…这茶盏,这…。”
“既然公子喜欢,不如公子留着吧。”薛承悦见自己日日拿来喝茶的茶盏被陈思远用了,原本该是生气的,但她不但没有十分生气,反而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些害羞,有些激动。
“那怎么行,这是小姐心爱之物,要不小生再去寻一个一模一样的,赔给小姐。”陈思远以为薛承悦是嫌弃他用过了,既然如此,不如赔个新的给她。
“也好,那小女子便等着公子再寻一只一模一样的白玉莲花盏。”
薛承悦背着身子坐着,说话声音冷淡,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的情绪。
陈思远捧着个茶盏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得七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着他家公子,走到假山这里时,碰到红衣,便问红衣是否有看到他家公子,红衣用手指指假山后面,示意他家公子在那边。得七把腿就跑,却被红衣拉住了,“你家公子现在是城门失火,此时过去,小心殃及你这条小鱼。”
“什么意思?”
“你家公子前脚才与我家小姐拌嘴,后脚跟来,把我家小姐的茶盏给废了。”
“茶盏碎了?”
“没碎,你家公子把我家小姐的茶盏给用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用了就用了,洗洗不就得了。”不就是一茶盏吗?也值得生气?
红衣听了,撇了撇嘴,摇摇头说,“我家小姐还说你们陈府是大户人家,你们怎么那么不讲究呢?你家公子用过的东西,我家小姐还怎么用”
“怎么不讲究了,我家公子有毒还是怎的?他用你家小姐的茶盏他都没嫌弃,你们还嫌弃?我还担心你家小姐过了病气给我家公子呢。”
“你怎么蛮不讲理,明明是你家公子有错在先的,现在反倒怪起我们来了……”
“吵什么,不在自己主子身边跟着,站在这里磨嘴皮子。”不知何时薛承忆走了过来。
“大小姐。”“三夫人。”红衣得七立马就住了嘴。
“你们公子小姐呢?”
“在后面呢。”红衣回答到。
“就他二人在后面还是有其他人。”
“就他二人。”
薛承悦心里喊不好,骂了红衣一声“糊涂东西”就往假山后面去了。
她没敢直接走进去,在转角处探头看了一眼,薛承悦背对着桌子坐着,陈思远在桌子这头,捧着薛承悦的那只宝贝茶盏站在,两人都没说话。
“悦儿,你在里面吗?哟,陈公子也在呢。”薛承悦走边喊着边走了过去,“悦儿你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让陈公子奉茶,还不快接过来。”
薛承悦这才转过身来,说到,“这茶是陈公子的,我接过来做什么?”
陈思远听了这话,耳根子都红了。
薛承忆不知她二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如坠五里雾中。
“你可别贪凉待在这里,这里阴气重,你身子还未好全呢。伍家大哥哥的新姑爷,人虽没来,可捎了好多礼物过来,赶紧过去挑吧,否则没好的剩给你了。陈公子也别在此地待着了,小心着凉。”
“多谢三嫂嫂关心。”
薛承忆带着薛承悦走了,刚转过假山,薛承悦哈哈大笑起来,“姐姐你刚刚可有看到他的样子,耳朵根都红了。”
“鬼丫头,亏你还笑得出,你与他单独在这背人之处待着,让人瞧见,又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还有,你那茶盏怎么回事?”
薛承悦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薛承忆说了一遍,薛承忆想到自己刚刚还那样打趣陈思远,他得多难堪啊。“茶盏你真的不要了?”
“陈公子说赔个新的给我。”
薛承忆见她二妹妹这么平静,完全不似她平日作风,“你个促狭鬼,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他可比不得自家兄弟,凭你闹。再说,他还是我们东院的救命恩人呢。”
“你放心,不过就是一个茶盏,有什么要紧的。”薛承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宝贝了几年的茶盏,如今落到陈思远手里,她倒不觉得可惜。想起陈思远刚刚也用了那茶盏,脸微微发烫起来。
得七找到他家公子,见他面红耳赤,捧着个茶盏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挨过去,“公子,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陈思远把茶盏塞到他怀里,“好生看着这个茶盏,就是你脑袋碎了,也不能让它有丝毫损伤。”陈思远径直去了伍和志书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决心今日绝不踏出这书房门半步。
此时书房没人,显得格外安静,外间敲锣打鼓的声音反而听得真切了。陈思远随手拿了本书,胡乱翻了几页,竟靠在书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朦胧中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站在薛家东院大门外,除了他,四下里空无一人。他怎么会穿一身喜服?他要成亲吗?他明明跟父亲说过,他要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才会成亲的。可是他怎么会来到东院,难道是要和东院的小姐成亲?他得问问清楚。
还没等他敲门,大门自己开了,薛承悦同样穿着一身喜服,在门内看着他笑。
原来他是要和薛承悦成亲。
突然,又一个穿喜服的男子出现了,陈思远认得他,是徐闻。徐闻把薛承悦的盖头放下来,拉起她的手,两人一起往屋内去了。陈思远急得赶紧去追,刚跨进大门,好好的地板如同烟雾一般化开了,他一下子失了重,跌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陈思远在梦中受了惊吓,瞌睡全被吓跑了。
醒来后,觉得口渴,叫得七沏盏茶来,叫了几声都没人应。那白玉莲花盏还放在书房的桌子上,陈思远拿起来,把里面剩下的半盏茶喝了个精光。
得七倒不是偷懒,他也是不得已。公子在气头上,他不敢在跟前待着,就在书房外面的台阶上坐着听差遣。不一会红衣偷偷摸摸地过来了,叫他过去,他见公子在瞌睡,就跟了过去。
“你找我做什么,还想吵架吗?”
“不是,他俩归他俩,由得他们闹去,我们凑什么热闹。”红衣笑着说。
得七见红衣这般讨好他,心里很受用。“说吧,找哥哥做什么呀。”
哥哥?呸!
红衣心里不高兴,可是也得忍着,小姐吩咐的事得办成了再找这小子算帐。“是这样,刚刚听你家公子和我家小姐说的那个长音姑娘,我也知道一些的。她怎么会在你们陈府的?”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好奇呀。哈哈,该不会是你也不知道吧。”小姐教的,这招叫激将法。
“谁说我不知道,陈府里的事没有我得七不知道的。”
“你就吹牛吧,你们陈府的人我都不认识,单就听说过这长音姑娘,你要是能把长音姑娘的事说清楚了,我就信你。”
“长音姑娘来陈府差不多两年了,是前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家老爷从京城回来时,带回来的,后来就一直住在府上,被我家老爷尊为上宾。听一起从京城回来的人说,长音姑娘是我家老爷从一伙山贼手里救下来的。都说这长音姑娘是当今世上第一的琴师,可她到我们府上快两年了,府上从未有人听她弹过琴。”
“你可知道是为何?”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那你家公子怎么一提到长音师傅就发那么大的火?”
“我家公子从小就那样,对我们下人比对家里的姨娘们和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都要好,他是我们陈府唯一的嫡子,谁敢惹他呀。这长音姑娘与我家老爷之间又说不清,公子他自然不喜欢长音姑娘了。”
“你家公子为什么这样?”
“那是因为……这是主子家事,我一个做下人的怎可随便议论。”
“哼,我看你就是不知道。”红衣把下巴一抬,趾高气扬地走了,小姐吩咐的都问到了,任务已经完成了。
红衣回到薛承悦身边,一字不漏的把得七的话说给了薛承悦听。薛承悦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想必长音师傅当年听闻胡君平金榜题名,定是一路进京寻他,谁知那薄情寡义的小人,一朝得势,便将前番的恩爱缠绵,山盟海誓忘得一干二净,否则长音师傅怎会孤身一人回南方来,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遇到陈老爷,落得如今寄居陈府的结局。
薛承悦一想到这里,即恨胡君平的薄情,又心疼长音师傅的遭遇,心中愁思百结,晚饭也就胡乱吃了两口。
柳秋阳到处找陈思远,最后终于在书房找到了他。
“原来你躲在这,走走走,我二姐夫等着我们开席呢。”两人相伴往前院用膳去了。
说来也巧,薛家跟伍家的夫人们在喝茶闲聊时,问起伍家二夫人的归期,伍二夫人说,后日便动身回去,她家老爷还有公职在身,不能多耽误了,柳秋阳二人便与她夫妇二人一同出发。
薛家的夫人们一听,说到,这可巧了,我家二嫂也是后日动身去南京呢!路上还有个伴了,我们也放心多了。
薛二夫人笑着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家妹夫把接送的船只,车马,随从都打点得妥妥当当的,你们就安心吧。我去的时间也不长,等我妹夫生辰一过就回来,一来等过完妹夫生辰快年下了,二来忆儿过完年就要生了,早点回来的好,她上一胎就早了一个月。”
原来这薛二夫人有一姐一妹均在南京城住着,姐夫为官,妹夫经商,下个月中旬妹夫四十岁生辰。当年姐夫四十岁生辰时,薛二老爷带着一家子都去贺过了,如今老爷不在了,一家子女人出门总是不方便的,原本打算把贺礼送过去就算了,怎奈妹妹妹夫盛情邀请,还特意早早打发了船只来接,为的就是好让她们在南京多待些日子。
伍二夫人听说了,也说甚好,“我们夫妻二人要过江北上,舍弟与那陈公子倒是可以与二娘一路同行,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有二娘在,对舍弟也有个约束,免得他与那陈公子又不知道中途跑到哪里去了,省得我母亲在家里白担心。”
既然事情一商议定了,当晚伍二夫人就把这事告诉了陈柳二位公子,柳秋阳欢喜得上蹿下跳,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便和陈思远一同去薛家东院给薛二夫人请安了。
薛二夫人早已听闻昨日薛承悦与陈思远发生了些龃龉,又因陈思远的缘故,失了平日里心爱的茶盏,心里想着如何宽慰他几句,陈思远自己先开口了。
“晚辈昨日言语无状,唐突了二小姐,晚辈今日特来请罪。”
“不过就是小孩子家拌几句嘴,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家那丫头就那个脾气,得理不饶人,公子别跟她一般见识才是。”
“昨日之事,的确是晚辈的不是,况且……况且晚辈一不小心,用了小姐平日里常用的那只茶盏喝茶,小生莽撞,实在无地自容。”
柳秋阳可不知道还有这一段故事呢,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薛二夫人听了,笑着说,“一个茶盏而已,不过是些小孩子家的玩意,用了就用了,有甚要紧的。转头她就忘了,公子你也不必记在心上。”
话虽如此,可这茶盏不是一般物件。昨日回去后,陈思远仔细看过了,那茶盏乍一看不觉得特别,不过就是外表洁白无瑕,通体温润如玉的上等茶盏而已,可是仔细一瞧才发现,这茶盏的杯,盖,托浑然一体的莲花造型,精致又优雅,大气又内敛,这工艺是上等中的上等,他陈府上下估计也找不出这么一件来,他昨日还信誓旦旦说再找一个新的赔给薛承悦,只怕不是易事。
“晚辈多谢夫人,二小姐深明大义。”
随后三人又闲叙了一会后日启程赴南京的事便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