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夜抄十册怪诞录
吾有幸,一睹怪诞事。
是年元和初,柘州有小川,曰白龙渡,渡口世居人,皆言有白龙。
龙者,瑞之兽,又闻其凶,不下饕餮,众说纷纭,无人可佐证。
先帝赐我柘州太守,临行言及白龙——有则寻觅瑞兆,若无以正视听。
元和二年,白龙渡大水,危及柘州城,城有水龙庙,庙高三丈,居城东南洼池,百姓祈愿者无算,纷纷聚庙前,水至日久,水龙庙坍塌,死者十之八九,约数百人。有逃出生天者,皆言黑龙出,夺白龙像,毁庙门山柱,故有此灾。
吾职责所在,率一千甲士,掘地三尺,止有淤泥。
秋至水退,水龙庙门可罗雀,官榜犹在,誓屠黑龙以安民心。东南洼池通城汤,城汤汇入白龙渡,顺河搜寻,有左右得鳞片若干,其形如鱼鳞,色酱紫而半尺宽,城中诸老皆曰龙之鳞,遂呈报帝都。
又二月,入冬,特使至,乃一道人,先帝拜为右金吾玄天师,道号少阳子。
天师分府兵五百,不执刀兵,人手一只大纛,旌旗树立,如林如海,洋洋一片。其旗高一丈,蚕丝织布以作底,青蛇之筋以作线,又取孔雀翎无数,缝纫点缀,纹路凿凿,似是文字,吾不才,未能识别,道人曰:铁木为干是以引水汽,蚕丝作布青蛇筋缝纫以引牲祀,再以孔雀翎点缀,纹路所成均为三十六天罡书,乃道门无上法门,又言孔雀乃万禽之王凤凰后裔,血缘最近,凤掌离火,必能除螭吻妖孽。
原来此中精怪,唤作螭吻。
冬临白龙渡,满江大雪毛,甲士五百人,秉纛沿江鏖,少阳一剑侠,点水开冰雹,生平未所见,真乃当世豪。
龙之将出,需抛洒蛇血千坛,那龙本为蟒蛟,造化眷顾成了螭吻兽,半龙而半兽,既得龙威又遗留兽性,当真凶残。有幸少阳子亲自传授此等异闻,余亲率三百刀兵掠阵。
蛇血入白龙渡,江水皆红,午时初刻大江翻腾,一牛首犀角巨吻精怪露出水面,五百甲士插大纛于江岸,精怪望之,怒不可遏。忽有一爪探出,五尺有余,鳞甲遍布,四爪如鹰钩,啼哭之声有若婴儿,让人不禁心慌。
少阳真人跺足拔剑,口中咒语连番,末了将剑抛出,那剑火红如锻铁,虚与委蛇游走于江上,直刺精怪面门,精怪盛怒,拂爪要夺赤剑,却被赤剑削去一指。
痛苦声大作,螭吻精怪缩首要入江中,少阳大怒,命甲士拔旗坠入河川,五百大纛浮江,蔚为壮观。登时螭吻精怪如遇克星,从江冰跃出,体长八九丈,身如游蛇,四肢盘云腾空而起。又一张口,黑水泼洒,有被沾染者,登时倒地不起。
“孽畜!休伤人命!”少阳真人亦念决飞天,与兽大战,赤剑锋利,精怪不敢接,黑水有毒,少阳避而远之,余座下甲士纷纷溃退,再三呵斥,有二百弓弩手齐发利箭,叮当纷纷,箭簇不能破其甲。
柘州有巨城弩,丈许长,巨箭若婴儿手臂,弓弦皆为犀牛筋,情急之下,一射试之,巨箭怒吼穿进螭吻后尾,此怪大怒,黑水喷吐而来,巨城弩弓崩弦断,操弦之士尽卒。
少阳子浮于半空中,自怀中取出一物,远观似是罗盘,定星确位,祭出此物,道也奇哉,那法宝初时巴掌大,行到半空,已若磐石,压顶之势已成,直坠精怪兽首,因那攻城弩箭穿透其尾,行动不得便,登时被罗盘压在江冰之上,江冰虽厚不堪其重,支离破碎,精怪与罗盘没入江水。
少阳子落地徘徊,未入江中。
我心急如焚,若不乘胜追击,恐那精怪逃之夭夭,道人却言,我不擅水中之事,今日此獠元气大伤,且有巨罗盘压制,料也时日不多,大人自可放心,率部撅土断江,待江水去,用火焰山巨石砌在巨罗盘之上,终生封印此物,此物得了造化,我不能杀之,又不忍它伤人害命,只好如此。待龙坟砌毕,在江心筑一火神庙,教万人香火焚烧,万人踏足其上,直教此獠终身惧怕凡人火气,如此而已。
别无他法,我等凡夫俗子无屠龙法,无赤火剑,砍杀不死,只好依计策行事。
又三月,春至,江水断绝后自火山取石砌火神庙,庙门上亲书:玄天少阳火神真君庙,是以祭奠玄天师丰功伟绩。
庙成后,江水复流,少阳子又至,施法潜入江心,取走一物,不复再来。
至此柘州水怪案方休,死者共计六百零八人,城防工事损毁十余处,尽皆修复。城中百姓谣言横流,又出榜:黑龙已屠,埋尸江中,又得少阳真君真火化为乌有,诸民须安心教化,有再谣言者,重责。柘州冬月定为火月,冬至之日拜祭火神真君。
又一年,是为元和四年,吾回京复命,不再任柘州牧守,柘州所得龙鳞十余枚,朝贡。陛下天恩,赐龙鳞一枚,请能工巧匠制符,得紫龙符,给小儿豢之佩戴以求平安。
元和六年,先帝薨,朝野传闻帝服龙鳞汤,毒发不治。此等谣言,毫无根据,不足为信。
余生平好奇闻异事,有则必闻其详,新帝继位,年号开平,开平元年,余自京兆尹调任按察使,监刑狱事兼察京西四州三十六郡,是年夏开府议事,兵部有来报,左将军西北道统领赵又廷被刑狱诬陷,其麾下大小将校百余人请命监察,事关兵部大员,余亲往视之。
案情明了,左将军府自春分日后连出凶杀,三月,管事杨有德,婢女秋月兰香,四月,老奴赵忠,婢女翠翠静芳,五月,家厨赵丁,小妾凌霄婢女子桓,如今六月过半,马房伙计又失踪。刑部接案,推案官佐证:数月,赵府失踪人口皆在赵府密室寻得尸首,死者精血尽失,脖颈处疤痕众多,当为戕害后放血致死,然密室知之者甚少,赵又廷及妻许氏而已,又许氏多病卧床年许,故凶杀者,非赵又廷莫属。又自密室中得血衣,白石粉多包,乃掩盖尸臭之物莫属,据考证,此物为赵又廷年前备下,有生石粉匠人为证。
已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京中大牢得见左将军,曰:生石粉备下乃除湿之用,因妻子患重疾,有安息巷张郎中偏方以生石粉置密室,辅以汀兰,落日牵牛花熏染,病人居中静养,可治愈。密室修葺后,许氏每日于内静养一个时辰。
安息巷张郎中确认,所言不虚。
左将军府许氏,口不能言,身有邪疾。医官道:其疾不在表,亦不在腠理,乃心神有痒,属邪气侵犯,或不可医。
推理官推断左将军为元凶,无外乎尸首在密室,知者唯独此夫妇,然则,焉能断别人不知。迟迟未定罪,盖因如此。
古来杀人者,证据凿凿方能论罪。此案罪证,并不能定左将军之罪。
左将军出狱之日即来拜谢,那一日正有方士闲聊,恰逢来者,方士曰:将军命不久咦!
将军叱喝:安敢无理!
余上前调和,故问方士何出此言,方士道:山有魑魅而兵伏魍魉,将军素来杀伐,与些个妖魔有了干系,岂不正常?再看此君面容枯槁,步履虚浮,当属魍邪侵扰,足下家宅定然不安祸起萧墙。
左将军嘿然:按察使何必戏弄我等粗人,特将我的家事说与别人听!
余百口莫辩,方士道:非也,按察使只字未提,我猜一事,唯将军与在下才知的,如何?
将军问之。
“阵前亵尸,洞房君子,无龙阳德,徒有其好!”
左将军大惊失色,急走两步,拔剑要杀之,余苦挡,又想到一事。
“不如先生祛除了将军家祸,以安将军之怒,本使做保,此间事不得为外人知!”
方士故作难色:恐怕殃及不相干的性命!
左将军收剑:若真有妖魔,你除去了,牺牲个把性命,无妨!
是夜,方士吩咐备下朱砂笔墨纸烛,又取来一口刀,乌黑如墨。
只是在将军府邸四下巡查,方士三五刻间已判定元凶所在,正是许氏闺房。
“我且说于将军听,魍鬼附身尊夫人体内,时日久矣,此鬼去,夫人死!当何如?”
将军不作色,夺过墨刀。
“如此甚好!待我施法与二位瞧那鬼怪模样,到时将军出刀斩魔即可。”
方士取草纸,画符两只,只手贴于我与将军额头,登时间,天地如同变色,房中透来灯光昏暗不明,丝丝黑气弥漫。
那方士又兀自画一符,一眼瞧见,勾字如刺,狰狞可怖。朱砂黯红,似血风干,他单手作了个指决,拾起符来,踢开房门。
奇哉怪哉,那妇人床笫空无一物,只待方士进入,它猛然于梁上扑下,端的狡诈,妇人披发,十指修长,指甲已有三寸,辨不清嘴脸,只有嘶嘶桀啸。
方士却也不急,只手掐诀,拍在妇人面门,妇人吃痛,十指却不停,勾挠之下竟要掐断方士脖颈,直到此刻,妇人被一拍之力打的原形毕露。
那魍怪大头,上肢粗大,却下肢短小,滑稽凶恶,肤若枯木,口舌间涎沫滴在妇人头上,它正骑到妇人双肩,使其足不可移,口不能语。
“将军不出手!待何时!”方士被厉鬼挠到后脊,吃痛大急。
左将军横刀,只一上挑,妇人脑袋如同泥捏,瞬间落地,肢体松垮跌落而下,厉鬼亦随之坠下昂首躲过刀锋,那墨刀被将军耍出刀花,变挑成劈,势大力沉,只一刀,从上劈来,魍怪尸首分离,满身污秽之气一消而散,尽数被墨刀吸了。
“宝刀!”将军大喜,抬刀且赏,我与方士大喜,正要相庆,不料左将军他刚提起的刀,又一个横切,方士身首异处,满腔热血喷洒。
咦!将军何故如此!适才方士可是解了你家里的祸害。
左将军只是残忍大笑,并不回我。
我虽不惧恶徒,却无力制之,好端端一奇人,死于残暴之徒刀口。
左将军挎了刀就走,全然不顾满屋断头残肢。
圣人云:举头三尺,神明皆在!
不几日,左将军暴毙于梦中。
纵使他强悍残忍,还是躲不过横祸,听闻此事,我不禁拍案叫好,恩将仇报反受无妄之灾,因果使然。遂参劾左将军。
按察使院随后涉入。
依典查抄将军府,密室之内取出白骨头颅百余副,皆为左将军于战场杀敌取来的残骨。左右打开将军府密室宝库,珍奇无算,墨刀赫然在列。
唤来左右将校,故问当日为何集体请愿为如此残暴贪婪之徒脱罪,左右皆言:吾等不觉将军行径有何不当!杀敌食肉寝皮,古来有之,取敌寇柔媚男子蹂躏取乐,有何不可!
原来方士所言不虚,那左将军素来好欺凌柔媚男丁兵士,无论敌我,享用后多半杀之。
世道人心,狠毒如此位者,罕见。
所得家抄,具表国库,唯墨刀此宝,被我取来陪葬方士于南山之麓,方士的姓名生平皆不得知,碑文只好短书:京西一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