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夜抄十册：奇人志
少阳子一别，不知西东。
方士高人，不知名讳而身死。
余历经世事，所见奇人颇多，最终不外乎三种结果。
其一乃贫，真则个一贫如洗。
元和二年时，柘州任上，路经封丘郡，于城门下见一乞者，一身褴褛却是皮相端正，余奇之，下马闲聊。
乞者不善谈，只道自己早年秀才出身，也是好学之士，一心求那功名利禄，自千里外赴柘州求学，拜于李守正学士门下，颇受赏识。岂料那一日，他到封丘山小隐，正在一枯松下读书。
松下跳出一松鼠，张口便道：读的甚书，学了何用，用了作甚，做完了又如何？
秀才匪夷所思，又惊又奇：你这松鼠，竟能人语！
松鼠又道：且不要说我为何能通人语，你答了我，便告诉你为何。
秀才忖道：读圣贤书，学而为世道，世道救人心，人心有所向则家国兴盛。
松鼠曰：却也不错，但是糊涂。
秀才好笑：哪里奇了？
松鼠云：你读了书，便是读了，你若将读书就能救人心当真，便是糊涂，若你看不见人心，就不能妄言救人心。
秀才哈哈一笑：我非妖魔神仙，安敢窥得人心。
松鼠唧唧：何不学来一窥之？你那先生，一世也教不会你，我只有一法，保你窥见人心。
秀才讨来法门，琢磨再三，决定一试。
自此李守正门下出了一狂徒，自名高松痴人，日间不修边幅，行为举端不登大雅，每每对圣贤书大发谬论。
这一日师傅道：吾不知你因何而狂，你走罢！圣门不容狂悖。
秀才三思：师傅，我已瞧见你的内心，我说于你听，见异难容，此狭隘之心。
师傅冷哼，拂袖而去。
秀才黯然神伤，窥见一心，却失一恩师，割肉之痛。
遂回到乡里，他与父母同住，整日高歌作乐，其父痛彻心扉，请来郎中医治，郎中却被秀才满口荒唐言搅的不胜其烦，只道，疯人耳！
其母终日流涕，盼儿康复。秀才望之，初时心如刀绞，日久母亲亦视之癫狂病，秀才心下木然。
又一日，他正色对父母道：生恩如天，养恩如地，天地皆可容我，而生养者，难也。爱人之心亦求被爱回馈，不见结果，爱亦恨也。
遂留下经卷锱铢，分文不取，告别乡里。
自此，封丘郡城门下，高松痴人，日日乞讨，以睹世人心。
余过而下马，与之盘道。三五句，败下阵。
一无心之人，世间难有与之争高下者，或曰：无心即成道罢！
身无外物，心无外物，贫中之贫，此奇人也。
数年后，再去封丘，已无此子踪迹，有牧童云，痴人随一只松鼠儿遁入云霄，便不见了，真奇闻哉！
其二乃夭，江西之地有秭岭，山不高也，水亦不远，却是出奇人的地方。
江西郡守刘子瑜曾道过一个故事，郡内有一小儿，能断吉凶，甫一出世便可人语。
小儿道：我出生后，三年内鼠多，三年后水多，复三年，我恐不在世。
父母惊惧异常，求教于秭岭神婆，神婆亦奇之：此乃巫儿，中巫蛊而孕，故诞下此等邪灵，必当除之，族人惊惧，纷纷举火烧之。
小儿又言：我不当死，或可有救。
言罢大雨倾盆，火灭而水载枯木，婴儿盘于木上，得活，其母难舍，遂抱养隐居他处。
三年中，秭岭鼠患，鼠疫盛行，死难者十室九空，族人才想起巫儿话来，悔不从其言防鼠之灾。巫儿言又三年有水灾，秭岭人纷纷修葺河川堤坝，心下安生些许。
秭岭山中石料纷纷运出，官府亦奇之，民众自发修河道，世所罕见，刘子瑜至秭岭，夸赞地方牧守，牧守言巫儿之事。
有心者将巫儿行踪报与太守，刘子瑜亲往探看，小儿家隐居山林中，本是人迹罕至，然修河堤运石料者络绎不绝，隐居之所暴露无遗。
刘子瑜观那小儿，唇红齿白，肤色白皙，羊角小辨儿灯笼小裤，齐齐整整，与寻常孩童无异，当下疑惑，便问：人皆道你能断言未来，本官问你，前者鼠患已言中，万民遭殃，本次水患能避否？
小儿摇头道：秭岭上秭岭，河川往东行，人人怕河川，无人畏秭岭。
说罢，小儿便跑出屋外玩耍。
刘子瑜思忖良久，只觉此间巫儿传言徒有虚名，临走却闻得小儿对母亲道：搬家搬家！不搬房倒屋塌！
刘子瑜待仔细再听，小儿又去嬉戏，遂作罢。
是年，并无水患。
第二年春，却雨水颇多，春雨全然不像春雨该有的样子，沥沥沉沉，连阴月余，但秭岭河川固若金汤，并未决堤溃坝。
刘子瑜阅完秭岭水情奏报，有些乏了，正待休息，六百里加急飞到。
秭岭山上的秭岭城，为山洪所没。皆因秭岭山石采伐一空，山雨一到，泥沙俱下，倒是秭岭河川，依旧固若金汤。
刘子瑜几欲昏厥，秭岭一城或将名存实亡，朝廷责备，难逃其疚。
遂下令捉拿妖童，进京治罪。
衙兵到时，小巫儿早就穿戴齐整，对一众甲士道：我死期已至。
早年任按察使，我亲见供词笔录。
钦天监供词如下：
监天令：汝通天文？
巫儿：未知。
监天令：知晓地理？
巫儿：亦未知。
监天令：既不知天文，不晓地理，如何断言水灾。
巫儿：言水灾无罪，言水灾而为外人道，我之罪，我可揣度天意，终难读懂人心，人皆因我揣度天意而信我，故有采石修河而城崩之祸。我将死，无可言。
监天令：不必死，世人迷信，故有一死，世人若不信，亦难逃脱洪灾。冥冥之中有天意，非一预言能左右。然流言不止则天怒不息，对你稍作惩处，则可。
巫儿受宫刑，入钦天监执弟子事。
是了，大凡异能，必有天夭，或有天残，巫儿被宫刑惩处，大抵如此。
其三乃孤，我府中一幕宾，唤作青须客，当属此类。
青须客无人知其真姓名，问及，则道：我无姓名，则无亲朋，待我身死，则如同大树落一叶，见者未必哀伤，我若有姓名，则必有亲朋挂怀，见死而心伤，徒增悲也。
青须客其人，身怀绝技，犹善轻身之术，亦能缩骨化形，昔日来投，身负重伤，身背一柄长剑，家人解下，剑鞘中血流一日不尽。
此江湖之人，本不愿收留，奈何不日犬子遭难，为政敌所掳，青须客执剑杀入敌府，阵斩三十余人而犬子毫发未伤，以重金谢，拒收，以美人赐之，亦不为所动，只道：大恩已报，就此别了。
小儿豢之，依依不舍，哭啼耍闹，强留青须。
青须客道：也罢！我为汝杀三十二条性命，就此离去，恐难息天罚之怒，也为你挡那三十二宗劫数，再行离去。
余拜青须客为上宾，请为犬子武师，不授。
问其原因，则曰：怀杀人之技，一怒而能杀。无杀人之技，虽怒而不能杀之。故杀人之技，有违天道，当修心养性在先。
高论也。
尝有家人试其技击，叠三层大盾，青须一笑：技击之术，不在逞强，而在明辨虚实，一击其弱而毙命，此大盾，我不能破。
信手取一燧石，一掷而破盾。
“我不能破，而石可也。此乃技之要义。”
府中十年，青须无友，常闭门静坐独饮，不知其所思。有下人欲结交之，均驱出门外。
我所见之奇人，大抵有此三类通病，无一幸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