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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雷神桥之谜

有一个搬运多次、陈旧不堪的锡制文件箱放在查理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银行保管库里,我的名字被刻在了上面:约翰·华生,医学博士,原隶印度部队。塞在里面的满满的纸张上记载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不同时期的案件侦查情况。这里面一些让人无比好奇的案件一直没有侦破,因为案件悬而未决,所以也无法进一步叙述。对于研究者而言,悬而未决的案件或许更有趣味性,但对于一般读者则有些乏味枯燥了。例如,詹姆斯·菲利莫尔案便是其中一例。这位先生在回头返家拿雨伞的过程中就从世界上蒸发不见了。此类案子还有一个,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小汽艇阿丽西亚号驶入一团迷雾之中后自此也不见了踪影,再也寻不到船上人的消息。再就是伊萨多拉·伯桑诺的案子,这个有名的记者和决斗者,有一天突然盯着一个装着一只奇怪的不知名肉虫的火柴盒,精神完全陷入了失常。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关系到某些家族隐私的案件,它们一旦公开出版便会让上流社会的很多人陷入恐慌之中。不必多说,我断然不会做这种揭人隐私的事情。正好最近我朋友有空处理这些,所以现在就可以把这些旧记录清理出来并加以销毁了。此外,还有一笔数量很可观且不同层次上具有趣味性的案卷,我原本打算整理出版,但最终顾虑到这些过量的读物或许会对我特别尊重的那个人的名誉造成影响,因此并未整理。这些案卷中,有些我曾亲身参与,尚且能够用目击者的身份发言;有些我从未牵扯其中,或只稍稍过问,因此只能用旁观者的身份讲述。以下这个故事便是我的亲身经历。

十月的一个早晨,突然刮起狂风。我起床穿衣时便看到后院里挺立的那棵法国梧桐已经被狂风卷走了最后的树叶。为了吃早餐,我走下楼,心想我朋友此时必定心中郁结难解,正如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般,环境总是会轻易左右他的心境。但意想不到的是他已经把早餐解决掉了,心情异常欢快,而且具有他高兴时特有的那种有点不详的雀跃之情。

“手头有要查的案子吧,福尔摩斯?”我问了一句。

“华生,推论这东西也能传染。”他答道,“你也开始推论我的秘密了。是的,的确有案子了。经过了一个月的碌碌无为和鸡毛琐事,车轮又转动了。”

“我可以参与吗?”

“没什么可参加的行动,不过我们可以共同探讨。你先把新厨师煮老了的鸡蛋吃了再说吧,煮鸡蛋的火候跟我昨天看到的前厅桌上的那本《家庭杂志》关系匪浅啊。煮鸡蛋这种小事情都需要充分计算时间了,而这是跟那本优良杂志上的爱情故事互相冲突的。”

桌子在一刻钟后撤掉了,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里。他掏出一封放在口袋里的信。

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你应该听过金矿大王奈尔·吉布森这人吧?”

“那个美国参议员?”

“没错,他确实当过西部某个州的参议员,但是大家更熟悉他的身份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矿巨头。”

“这个人我听过。他在英国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的名字大家都不陌生。”

“确实是这样,五年前他买下了汉普郡一个不小的农庄。他妻子惨死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我记起来了,这就是为何他变成了新闻人物。但细节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没料到我会负责这个案子,不然现在我都弄好摘要了。实际上,尽管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但案情一点都不复杂。虽然被告的说辞很打动人,但也没法掩盖确凿的证据。验尸官、陪审团都是这个看法,警察向法院起诉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温切斯特巡回法庭现在已经接受了这起案件的审理。办这个案子对我来说费力不讨好。我能发现事实,但不能改变事实。要是找不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实,那我的主顾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你的主顾?”

“对了,我忘了说了,华生。我也被你那种倒叙的糊涂习惯传染了,你先看看信。”

他把一封笔迹粗犷的手札递给我,上面写着:

福尔摩斯先生:

我无法对这个世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袖手旁观,我必须竭力拯救她。我无法解释什么,但我确定邓巴小姐是无辜的。事实经过你知道的——又有谁不知道呢?这事情早就传遍全国。但无人挺身而出为她说话!我几乎被这样的不公逼疯了。这个女人善良到甚至不忍心去杀一只苍蝇。明日十一时我将来拜访,不知你能否在黑暗中找到光明。或许有一些我知道却未察觉的线索,但无论如何,只要你能救她,我会把我所知道的、我所拥有的甚至我的整个生命都为你所用。请发挥你所有的才能来办理这个案子吧!

奈尔·吉布森谨启

克拉里奇饭店 10月3日

“就是这封信,你看。”福尔摩斯把他早餐后抽完的一斗烟灰敲了出来,又慢慢装上了一斗烟丝。“我正等候的人就是那位先生。至于情节,你没有时间立刻掌握这么多报纸,要是你对这案子的逻辑方面感兴趣的话,那么最好让我跟你简短介绍一下。依我看,这个人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金融巨头,但与此同时也是最暴躁和最让人惧怕的人。关于这次悲剧的牺牲品,也就是他太太,我只知道她已过壮年,而且在她家中有一位教养两个孩子的年轻可爱的家庭女教师,这对于已经色衰的女主人显然不利。这便是三个主人公。地点在一座古老的庄园宅邸里。悲剧发生的过程是:夜晚时分,人们在距离宅邸半英里左右的园地上发现了女主人,她的脑袋被手枪子弹射穿了,身上穿着晚礼服,戴着披肩。附近没有发现武器和任何谋杀的线索。华生,注意这一点,死者身边没有武器。谋杀发生在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护林人发现了尸体,被警察和医生检验完才抬回家。或许我说的太简洁了,你听懂了吗?”

“很明白,但怀疑女教师是为什么呢?”

“首先,有确凿的证据。一支放过一弹的手枪从她的衣橱底板上被搜了出来,口径与尸体内的子弹完全相同。”说到这里他瞪直双眼,拉长字音重复道,“在她的衣橱底板上。”然后他又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此时打断他是不明智的,很明显他的思维在跳跃着。兀地,他再次清醒,说道:“没错,华生,搜到手枪了,这就定罪了,对吗?两个陪审团也是如此想的。而且,死者身上有一张署名是女教师的纸条,约她在桥头相见。如何呢?这便表明了动机。作为一名有吸引力的男子,要是吉布森参议员的妻子死了,那么除了这位被证明备受主人青睐的年轻姑娘,还能有谁更有取代她的希望呢?这个中年女主人的死决定了一切的财富、地位和爱情。恶毒,太恶毒了!”

“千真万确,福尔摩斯。”

“还有,她完全提供不了不在场的证明。相反,对于在事发前不久她到过雷神桥——悲剧发生的地点,她完全否认不了。她必须承认,因为当时有过路的村民看到了她。”

“看来这就能定案了。”

“可是,华生,这座桥是一座有石栏杆的宽石桥,横跨在又深又长、岸边长满芦苇的雷神湖的最窄处。尸体就躺在桥头上。这些便是基本的真相。不过,我看咱们的主顾已经到了,这可比约好的时间要早得多。”

毕利把门打开了,但他通报的名字确实意外的。我们并不认识马洛·贝茨先生,这个面容消瘦、神经兮兮的人眼神中带着恐慌,行为急切且疑虑——从医生的角度看,这个人正身处精神崩溃的边缘。

“贝茨先生,你太激动了。”福尔摩斯说,“先坐下来吧,我11点钟有个约会,只能跟你谈一会儿。”

“我知道,”访客喘着粗气,他好像喘不动气一般断断续续地迸出短句,“一会儿吉布森先生就来了,他是我的雇主。我在他的农庄当经理。福尔摩斯先生,他十恶不赦,是个大恶魔。”

“你言重了,贝茨先生。”

“我不得不说重些,时间很紧,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来这里了。眨眼他就要来了,但我没有早到的条件。今天早上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才跟我说他要约你谈话。”

“你是他农庄的经理?”

“我申请辞职了。等一两个星期之后我就能彻底从他的奴役里摆脱了。这个冷酷的人,对待所有人都是冷酷的,那些他捐给慈善事业的钱都是他掩饰罪恶的手段。他的妻子是主要的牺牲品,他对他的妻子异常残酷。我不知道他妻子的死因,但我能保证他妻子绝望悲惨的生活都是他造成的。他的妻子来自热带地区,是个巴西人。”

“这点我没听过。”

“生在热带,性格也像火一般热情。她对他的爱也是,可是当她的魅力消退——我听闻她原本很美——她就失去了他的宠幸。我们大家都同情她,对于他对她的恶劣态度深恶痛绝,可他是个狡猾的人,巧舌如簧。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千万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可是一肚子坏水。我要离开了,不能让他看到我,他就要到了。”

访客看了一眼钟表,一脸恐惧地朝着门外跑去。

“你看看这事,这事啊!”福尔摩斯停顿了一下说道,“看来吉布森先生有一个很忠诚的家庭,但是警告一下还是有用的。现在等待本人来就行了。”

11点整,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这位盛名在外的百万富翁走进屋来。只看一眼,我便全盘了解了经理对他的恐惧和憎恨,也理解了那些敌对企业对他的诅咒。倘若我是个雕塑家,想要雕塑一个典型的、成功的企业家,一个坚毅冷血的人物,那模特便非奈尔·吉布森先生莫属了。他肥硕松弛的样子,给人一种贪得无厌的感觉。他的脸像是用刻刀在大理石上粗糙地刻划而成,还未经过精细的加工,脸上伤痕累累,有很深的皱纹。在他浓眉之下的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精明冷酷的光,来回在我们身上打量。当福尔摩斯向他介绍我时,他微微一鞠躬,之后便镇定地把椅子拉到身边,威严地坐到了我朋友对面,几乎四膝相触。

“福尔摩斯先生,我开门见山地说了,”他开口便道,“我不计较办案的费用,你拿钱当火把烧也无所谓。如果有真理需要你照亮的话,那就是这个女子是无辜的,必须洗刷这个女子的冤屈。这就是你的职责,费用你提吧!”

“我有固定的业务报酬,”福尔摩斯冷冷地说,“除了有时候免费外,我不会随便改变。”

“好吧,既然你对金钱无所谓,那就考虑一下成名后的声望吧。要是你把这个案子办成了,你会被整个英国和美国的报纸捧上天的,你会成为新闻人物。”

“谢谢了,吉布森先生,但这些我不需要。或许你感到惊奇,我宁可隐姓埋名地工作。我只对问题本身感兴趣。谈这些都是浪费时间,还是讲讲事实经过吧。”

“依我看要点报纸上都讲过了,恐怕我也没什么新的东西可以帮到你。但是,如果你需要一些具体情况的说明,我可以负责解答。”

“好吧,就一点。”

“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跟邓巴小姐什么关系?”

金矿巨头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然后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在你的权利之内问问题。”

“我完全同意你说的。”

“好,那我跟你保证,我们完全是雇主和年轻女教师的关系,我只有在孩子面前才跟她说过话。”

福尔摩斯站了起来,说道:“我时间有限,吉布森先生。对于一直进行这种不着边际的谈话我毫无兴趣,再会吧!”

客人也从椅子上起来了,他用他肥硕松弛的身体对着福尔摩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灰黄色的脸颊染上了红晕,浓密的眉毛下闪着愤怒的火光。

“福尔摩斯先生,你什么意思?你打算拒绝我的案子?”

“这个么,至少我对你本人是拒绝的。相信我说的很明白了。”

“很明白,但话外之音是什么呢?要加钱吗?觉得难?还是别的?我有权要求解释。”

“或许你是有这个权利。”福尔摩斯说,“我给你解释也可以。这个案子本身就够复杂了,要是再加上错误的事实报告那就难上加难了。”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我的意思表达得够委婉了,当然你非要用这个动词形容,我也没意见。”

当这个富翁的脸上显现出凶残的表情,并且把他那巨大的拳头举起来的时候,我马上跳了起来,福尔摩斯则只是慵懒地微笑着去拿烟斗。

“别吵,吉布森先生。我觉得即便只是小口角也不利于消化早餐。我想,去外面安静地想想,散散步,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位金矿大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他的怒气。不得不说,对于他的自制力我还是赞赏的,他转瞬之间便从满腔怒火恢复成了冷漠的神色。

“好吧,悉听尊便。对于你的业务你知道如何处理,我也不强求你接这个案子。但今天你所做的对你可没好处。福尔摩斯先生,比你强大的人我都击败过,跟我作对没有好下场。”

“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但是我依然我行我素。”福尔摩斯微微一笑,“好了,吉布森先生,再见吧。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客人突然离开之后,福尔摩斯依然平静地抽着烟,望着天花板出神。

“有想法吗,华生?”终于他问道。

“嗯,既然他这个人冷血无情,要扫除自己路上一切的障碍,那他的妻子或许便是他讨厌的障碍物。诚如刚刚贝茨先生直接告诉我们的那样——”

“没错,我也这么想。”

“但他跟女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只是吓一吓他,华生。从他那封信看来他的语调激烈异常,完全不同于他表现出的超强自制力和冷静,很明显他是真的动了情,而且是为了被告而不是为了死者。要搞明白真相,就必须把他们三人的关系搞清楚。刚刚我单刀直入地攻击他,他应对得无比镇定。可后来我又诈他,让他产生了一种印象,就好像我肯定都知道了,但实际上我不过是怀疑而已。”

“他应该还会来吧?”

“肯定的,一定会来。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听!门铃这不是响了!他走来的脚步声。呵呵,吉布森先生,我刚刚还跟华生说你要来了。”

金矿大王这次的脸色要比刚刚离开的时候平静很多。他隐忍愤懑的眼神中依稀透着受伤的骄傲,但理智和常识让他只得为了达到目的让步。

“福尔摩斯先生,我又想了想,刚才我鲁莽地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有权知道事实真相,无论事实是什么。对于这一点我很认同,但老实跟你说,我和邓巴小姐的关系与这件案子毫无关联。”

“但这要由我决定,对吗?”

“没错,确实如此。你就如同是外科医生一般,有理由知道所有症状,然后再对症下药。”

“很对,就是因为如此。要是病人不诚实告诉医生病情,那么就说明他别有居心。”

“或许如此,但你不得不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在别人毫不客气的询问他跟某个女性的关系时,大部分人都会有戒心的——特别是他们真的有感情。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些不想被窥探的部分,不希望有人闯入。可是你突然闯进来,当然你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可以谅解,你是想拯救她。现在墙都推倒了,露出了隐藏的部分,你自己观察吧,想问什么?”

“事实。”

正如人整理思绪时表现的那般,金矿大王略微迟疑。他苍老而冷酷的脸也变得阴郁了起来。

“我可以长话短说地讲给你听,”他终于开口,“有些事情难以开口,讲起来痛苦万分。我只选有用的部分说。在巴西淘金的时期,我邂逅了我的妻子玛丽亚·品脱。她是一个马诺斯官员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即便在今天看来,我依然觉得她是个罕见的美女。那时候的我是个热血青年,而她则充满了热带气质,热情奔放、坚毅忠贞,性格丰富而深沉。她不同于我认识的那些美国妇女。总之我爱上了她,娶她为妻,直到打磨掉了所有浪漫诗意——这经历了几年的时间——我发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一点都没有。我的爱开始冷却。如果她也如此,那最好不过了。但无可奈何的是她对我的爱依然不变,无论是20年前在亚马逊河岸还是在如今的英国森林里。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依然崇拜我。后来邓巴小姐出现了。通过招聘广告,她成为我们孩子的家庭教师。或许你已经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照片了,她是大家公认的美女。我不想故作清高,我承认跟这样的一个女子生活在一座房子里、经常接触,我无法不对她产生爱慕之情。你会怪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你这样想我并不责怪,但要是你向她表白,那我就要怪你了,因为可以说她是在你的保护之下的。”

“或许如此,”这位富翁说着,眼睛因为被责备再次闪烁出愤怒的火光,“我不假装高尚,我估计我这一生都是个予取予求的人,而我最需要的便是爱这个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哼,你这么干了,不是吗?”

一旦福尔摩斯动了怒,那样子是很可怕的。

“我跟她说,我要是能娶她便一定会娶,但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我说我对钱毫不在乎,我愿意尽我所能让她快乐舒适。”

“真令人感动!”福尔摩斯讽刺地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跟你请教案件问题的,而不是请教伦理道德,我没有受你批评的必要。”

“我是看在这位年轻女士的分上才接这个案子的。”福尔摩斯严厉地说道,“我觉得你所承认干了的事情远比她被指控的罪状要糟糕的多,你是想毁掉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姑娘。就应该给你们这种有钱人一些教训,让你们明白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们收买,愿意饶恕你们的罪过。”

我没有想到的是金矿大王竟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斥责。

“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感谢上帝,我的计谋没有如愿以偿。她坚决不从,甚至当场就要辞职回家。”

“那怎么没走呢?”

“这是因为还有人需要她养活,辞职之后不管他们,这是她绝对不忍心去做的。因为我发毒誓不会再打扰她的安宁,她才留了下来。另外一个理由是她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力要大过这世上任何的事情,她希望通过这份影响力做些善事。”

“做什么?”

“嗯,她了解一些我的事业。福尔摩斯先生,那些是很庞大的事业——这不是一般人能设想的庞大。我可以振兴也可以毁坏——大部分情况我都在毁坏。这种毁坏的对象不仅是个人、集团,甚至是整个城市和国家。企业的斗争是残酷的,弱肉强食。在这个过程中我拼尽全力从不喊痛,也从不在乎别人是否会痛。但她的看法不同,我想她才是对的。她坚信建立在众多人破产贫困基础上的额外财富是不应该的。这便是她的看法,我想她是看到了比金钱更长久的东西。她觉得我会听她的话,也相信通过她对我的影响力能让我做些有益于公众的事情。所以她留了下来,之后这件事便发生了。”

“这事情你能给出解释吗?”

停顿了一会儿,金矿大王双手捧腮,闭口沉默。

“我不否认这完全不利于邓巴小姐。女人的内心世界有时候超出了男人的理解范畴。一开始出事的时候,我异常惊讶,我简直以为她因为过分激动而做出了违反本性的事情。我的脑海里只有一种解释,不管真假与否,现在我将如实相告。很明显我妻子是个极端嫉妒的女人。这世上对精神关系的嫉妒显然要比对肉体关系的嫉妒可怕得多。虽然我妻子的这种嫉妒是没有理由的——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她很确定地认为这位英国姑娘有一种她从未具有的影响力作用在我的思想和行为上。即便这种影响力是好的,但也无济于事。她血液里流淌着的亚马逊悍妇的本能,让她妒恨得发疯。她可能试图杀掉邓巴小姐——或者说她用枪威胁邓巴小姐离开我们。这过程中或许发生了扭打,擦枪走火,反而让持枪的人被打死了。”

“我早就想过这种可能,”福尔摩斯说,“应该说,这种解释是唯一一种代替蓄意谋杀的解释。”

“可是她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情况。”

“否认不等同于证据,不是吗?人们能设想到,或许这个处境可怕的女人迷迷糊糊地拿着枪回了家。甚至她可能把它放在了衣橱里还没发觉,当查出枪时她或许只是为了了事才否认,因为如何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这个假设你要用什么推翻呢?”

“邓巴本人。”

“或许吧。”福尔摩斯看了看表,说道,“我相信今天上午我们就能拿到必要的许可证,晚上就能乘车去温切斯特。或许等我跟这位年轻女士见了面,就能在这件事情上为你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对于你预想的结论我可不能担保。”

因为在取得官方许可证问题上耽误了时间,我们当天只去了汉普郡的奈尔·吉布森先生的庄园,没有去成温切斯特。吉布森先生给了我们最初查验现场的地方警察萨金特·科文特里的地址,他本人没有陪同。这个警官身材高瘦、皮肤苍白,神态透露着诡异,好像藏着很多他知道却不能说的情况一样。他行事神神秘秘,说话的时候会突然放低声音,好像有什么事关重大的事情一般。但在这些毛病的背后,他正直诚实的品性很快便显露出来,他并没有因为要掩饰能力有限而傲慢地拒绝帮助。

“无论如何,我宁愿来的是你,也不希望是苏格兰场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只要警察插手,地方警官就算成功也没有荣誉,失败的话则要受到很大的埋怨。我听说你很公平。”

“我连署名都不会要求,”福尔摩斯安慰这个他已经放心了的忧郁警官,“就算我把疑难解决了,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你很大度,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知道你的朋友华生先生也是个诚实的人。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咱们边走边说,这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望了四周一圈,一副不敢说的样子,“你难道不觉得这件案子可能对吉布森先生不利吗?”

“这点我考虑了。”

“你没见过邓巴小姐本人。她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人。很可能是他嫌他妻子碍事,这些美国人可比咱们英国人更习惯使用手枪,那手枪是他的。”

“证明这一点了吗?”

“没错,那是一对手枪里的一支。”

“其中一支?那另外一支呢?”

“他的武器很多,而且各式各样,我们没能找到跟这支完全一样的,但那是装一对枪的枪匣。”

“如果真是一对中的一支,那总能找到另外一支吧。”

“枪都被我们摆在他家了,可以的话你去看看吧。”

“这个以后再谈,现在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现场。”

上面的对话发生在警官的小屋里,这小屋已经是地方警官站了。从这里出发,走了半英里路,换句话说就是经过了遍地铺满金黄色的凋零的羊齿植物的瑟瑟草原,我们便到达了通往雷神湖的篱笆门。沿着雉鸡禁猎地的羊肠小径走到一块空地,前方土丘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结构住宅就出现在眼前了,它是都德时期和乔治时期风格的结合建筑。在我们侧面有一个生满芦苇的狭长小湖,中间部分最窄。马车路沿着石桥穿过湖面,湖的两翼还有一些小池沼。警官停在桥头,指着地面说道:“这就是躺着吉布森太太尸体的地点。”

“你是在尸体移动前来到这里的吗?”

“没错,他们立刻就找了我来。”

“找你的是谁?”

“就是吉布森先生。当有人大喊出事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从宅子那边跑了过来,一直坚持不许在警察来之前移动任何东西。”

“这很明智。我看报纸上说子弹是在近旁发射的。”

“是的,很近。”

“靠近右太阳穴吗?”

“太阳穴边就是枪口。”

“那尸体如何倒下的呢?”

“仰面。没有任何争斗的迹象,一点迹象都没有。也没发现武器,邓巴小姐给她的便条还攥在她左手里。”

“攥在手里?”

“是的,我们弄开她的手指很困难。”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这就把有人在她死后放便条的可能性排除了。对了,我记得便条写得很简短:

‘我将在九时到雷神桥。格·邓巴’

对吗?”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

“这纸条邓巴小姐承认是她写的吗?”

“承认了。”

“那这件事她怎么解释?”

“她现在什么都不说,准备在巡回法庭上再辩护。”

“还真是个耐人寻味的案子,这便条的用意太捉摸不透了。”

“但是,”警官说,“要是同意我发表看法的话,我觉得这便条是整个案子里唯一一个含义清楚的证据。”

福尔摩斯不赞同地摇头。

“现在假设真的是她写的便条,那便条很明显要提前一两个小时被收到。那为什么最后死者还攥着便条呢?总不会在会面中她还要看吧?这不是很怪异吗?”

“按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些怪异。”

“我需要静静地坐着考虑一下。”他说完就坐在了石栏杆上。我发现他一直用那双敏锐的灰眼睛打量着四周。兀地,他跳了起来,跑到对面的栏杆那,拿出放大镜盯着石头看。

“奇怪。”他说道。

“没错,这栏杆上的凿痕我们也看到了,我想大概是过路人凿的吧。”

灰色的石头上有白色的缺口,缺口大小跟六便士的硬币差不多。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好像有猛烈凿击的痕迹。

“只有很猛的撞击才能凿成这样。”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使劲用手杖敲了敲石栏,但任何痕迹都没有。“果然只有猛烈撞击才行,而且凿的地方很奇怪,不是在上面而是在栏杆下面。”

“但至少距离尸体还有十五英尺。”

“是的,有十五英尺。或许跟本案没什么联系,但注意一下还是对的。好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你是说,没有脚印留在附近对吗?”

“地面硬得跟铁板一样,福尔摩斯先生。根本什么痕迹也没有。”

“那咱们走吧。先去看看那些你说的宅子里的武器,然后就去温切斯特。我打算先跟邓巴小姐见面再说。”

吉布森先生尚未回家,我们在他家跟上午来访的那位神经质的贝茨先生见了面。他用极其邪恶的意味让我们看了那些他雇主家排列着的各样武器,这些都是主人历经一生冒险才积累到的。

“吉布森先生的敌人很多,但凡对他的性格和作风有所了解的人都习以为常了。”他说,“每天他都会在睡觉前放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到床头抽屉里。有时候我们都很惧怕他,他一直都很暴躁张狂。去世的夫人以前常被他吓到。”

“你见过他动手打她吗?”

“这我倒不敢肯定,不过我曾听过他那些恶毒的话,那些残忍和羞辱的言辞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出来,比动手更可怕。”

“这位金矿大王在私生活上貌似并不高明。”在我们走向车站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华生,你看,咱们已经了解了不少事实,包括很多新的发现,可是现在我还无法下结论。虽然贝茨先生对他的东家的厌恶显而易见,可是我们从他那却可以知道:无疑,在事发的时候主人在书房里。八点半结束了晚餐,而那时候所有都还正常。虽然在夜里发现出了事,但事件发生在条子上写的那个时间。没有任何证据指明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点从城里回来后去过户外。相反的,对于约吉布森太太在桥边见面的事情邓巴小姐供认不讳。除了这些,她没有再说任何事情,因为她听从律师的劝告保留自己的辩护权等待开庭。有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需要当面问她,只有这样我才安心。不得不承认,她在这个案子中很不利,当然除了一点。”

“什么呢,福尔摩斯?”

“就是发现了她衣橱里的手枪。”

“什么?”我非常惊讶,“这不是对她最不利的证据吗?”

“不对,从我一开始读到这点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现在把案情熟悉了之后我觉得这证据是唯一能立足的。我们需要的是说得通。凡事存在互相矛盾的地方都是有问题的。”

“我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好吧,华生,现在假设你是个准备除掉情敌的女人。你做了全盘计划,写好了便条。等对方赴约,你把手枪举起来,完成了案件。所有的事情都很干脆,可是在你进行了这么精巧的作案后会愚蠢地做出一个不像聪明杀手的事情吗?你会小心翼翼带着枪回家放进自己的衣橱,而不是扔到一旁的苇塘里消灭证据吗?还是在明知家里更容易被搜到的情况下等着警察把它搜出来?华生,你不能算是一个特别精明的人,但即便是你也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吧。”

“或许是一时头脑发热——”

“不,不会的,这种可能我一点都不信。要是事先策划好了犯罪,那也势必会早策划好销赃灭迹。所以,现在我们正在产生一种很严重的错觉。”

“可是你的这种看法还需要解决很多的疑惑。”

“没错,我们必须去解决。只要你转变了观点,就能让原本最糟糕的证据变成通往真相的线索。就来说说手枪吧,邓巴小姐说她对手枪完全不知情。按我们的假设来推论,她并没有撒谎。所以,衣橱里的手枪是别人放的,到底是谁呢?肯定是栽赃她的那个人。这样的话那个人就是罪犯了。你看,这么一推理不就找到了一条希望很大的线索了。”

因为没有办好手续,那天夜里我们迫于无奈留在温切斯特过夜。次日一早,我们在那位小有名气的辩护律师乔埃斯·卡明斯先生的陪同下获准去监狱看望了邓巴小姐。在听了她的众多传闻之后,对于会见这位美人我们是做了准备的,但她留给我的印象依然无法忘却。我一点都不奇怪那位让人畏惧的金矿大王会看到她身上比自己更强有力的东西——能够约束和指引他的东西。当你看着她那坚毅有力、眉目清秀的脸庞时,你会因为她本身散发出的高贵气质而相信她会带给人积极的影响,即便她可能也会做出头脑发热的事情。她身材修长,仪态超凡脱俗,肤色微黑,整个人感觉很端庄。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中一直透露出一种哀怨无助的神色,好像被困在天罗地网中无处逃生的困兽一般。当她知道自己面前准备帮助她的是名声在外的福尔摩斯时,她那失去血色的脸颊染上了一丝红晕,望向我们的目光也不再毫无希望。

“或许奈尔·吉布森先生把我们的一些情况已经告诉您了?”她声音激动地低声说道。

“是的,”福尔摩斯说道,“那些难以启齿的情况你无需再讲了。在见到你之后,不管是你对他的影响还是你们之间的纯洁关系,我都相信吉布森先生没有说谎。但是,为什么不在法庭上说清楚这些情况呢?”

“我本来以为指控不可能成立。原本我想只要我们耐心等待,所有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需要我们去解释那些难以开口的家庭内部细节。可是现在才明白,一切不但没有水落石出反而更严重了。”

“我的小姐,”福尔摩斯急切的大喊,“请你千万别再对这点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了,现在所有情况都不利于我们,这点卡明斯先生就能明确告诉你。只有竭尽全力我们才可能取胜。要是你依然觉得自己处境不危险,那绝对是自我毁灭。现在请拿出你最大的诚意协助我们查清真相吧。”

“我绝对毫无保留。”

“那麻烦先说说你和吉布森太太关系如何。”

“福尔摩斯先生,她对我充满怨恨。她那热带人的性格全部投注在恨我这件事上。作为一个极端的人,她爱她的丈夫到何种程度,恨我就到何种程度。或许她曲解了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说对她不公的话,但我觉得她对她丈夫的爱是建立在肉体上的,她无法设想我留下仅仅是因为能对她丈夫施加一些积极的影响。我现在总算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我其实没有留下的资格。因为我让别人产生了不愉快,虽然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没有我,这种不愉快也依然存在。”

“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告诉我那天事情发生的确切过程。”

“我愿意告诉你一切我所知道的真相,但对于真相我无法给出证明。此外有一些情况——而且是至关重要的情况——我解释不了也想不出解释的办法。”

“你只要说清楚事实真相就可以了,解释或许可以由别人来做。”

“好吧,关于那天晚上我去雷神桥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在上午的时候收到了一张吉布森太太的便条,那张便条就放在平时孩子们上课的房间桌子上,或许那是她亲手放的。便条上她让我在晚饭后去桥头等她,她要告诉我重要的事情,而且让我在花园日晷上放上回信,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保密,但我还是照她所说的做了,同意了会面。她还让我把纸条烧掉,于是我就在课室的壁炉里把纸条烧掉了。她是非常害怕她丈夫的,他时常粗暴地对待她,关于这事情我常批评他。因此对于她的这种做法我只当是她不希望被她丈夫知道。”

“可是你的便条她还小心地留着?”

“没错,我惊讶的是,听说那张便条在她死的时候还拿在手里。”

“然后呢?”

“之后我如约去雷神桥了。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了。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个可怜的妇人对我的怨恨有多深。她如同疯子一般——我真心觉得她疯了,如同精神病患者一般开始凭空幻想、自欺欺人。否则她又如何藏着如此深的怨恨还每天平心静气地对待我呢?那些她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了,她把所有可怕疯狂的词汇变成了她发泄仇恨怒气的渠道。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候她的样子简直让人不忍直视,我捂着耳朵转身就往回跑。我走的时候,她还站在桥上对我破口大骂。”

“是后来发现她尸体的地点吗?”

“就是那几米范围之内。”

“可是,倘若你离开不久她就死了,你没有听到枪声吗?”

“没有。但是说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厌烦透了被她一直辱骂,所以径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能根本没注意。”

“你的意思是你回屋之后,在第二天早上前又从屋里离开过?”

“是的,很快就传来了出事的消息,我和别人一起跑去看了。”

“你在那时看到过吉布森先生吗?”

“看到了,我看见他从桥头那刚回来,然后找人去叫医生和警察。”

“当时你发现他精神有受打击吗?”

“吉布森先生是个很坚强、很自制的人,我觉得他向来不会随意表露情绪。可是作为一个对他非常了解的人,我能看出他内心感触很深。”

“好,那现在说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你房里发现的手枪。你以前见过它吗?”

“我发誓,从来没见过。”

“发现它是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上警察来检查的时候。”

“从你衣服里?”

“是的,在我衣橱的底板上,也就是我衣服下面。”

“你能猜出它在那放了多久了吗?”

“头一天早上之前它还不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因为前一天早晨我把衣橱整理了。”

“这依据很可靠,也就是说,有人曾经进了你房间把枪放在那里,为的是栽赃。”

“肯定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只可能是吃饭的时候,不然就是我在课室给孩子上课的时候。”

“就是你收到便条的那段时间?”

“对的,就是那时候。”

“好的,多谢了,邓巴小姐。还有其他你觉得能帮助我侦查的线索吗?”

“我想不到了。”

“桥的石栏杆有被猛烈撞击的痕迹——有新痕迹的栏杆就在尸体对面。对于这个你有什么要说明的吗?”

“估计是巧合。”

“可是很奇怪,邓巴小姐。为什么偏偏在事发的时候、事发的地点出现了痕迹呢?”

“可是为什么会凿成那样呢?被凿成那样需要很猛烈的力量啊。”

对于这个疑惑福尔摩斯什么也没说,他苍白专注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迷茫紧张的神色,以我的经验判断这时候的他一定是灵感迸发了。他脑中灵光闪现的时候总是那么明显,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所有人——律师、拘留犯和我,都屏息等待着他,不发出丝毫声响。他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身体因为紧张和急切变得微微颤动了起来。

“华生,来,快来!”他大喊。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

“别担心,邓巴小姐。卡明斯先生,你等着我的消息就行了。正义之神庇佑,我就要侦破一件让全英国欢呼的案子了。明天你就会收到消息了,邓巴小姐,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乌云正在散去,真相大白的光明时刻即将到来,我无比相信这一点。”

温切斯特距离雷神湖并不远,可是对我而言,因为太心急反而显得距离很远,对福尔摩斯而言则更感觉遥无尽头了。或许是太过兴奋,他坐立不安,不停地在车厢中走来走去,那长长的手指时不时敲击着身旁的椅垫。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突然坐到了我对面,他的双手放到我的双膝上,用一种调皮的眼光看着我的眼睛。

“华生,”他说,“我记起来了,一般你和我一起外出办案都带着武器的。”

我出门在外一直都带着武器,因为只要他投入在思考当中就完全不顾虑安全问题,所以我的手枪救了好几次急。我把这个告诉了他。

“没错,没错。在这种事上我是有些心不在焉,不过现在你身上带手枪了吗?”

我从后裤袋取出枪,那枪非常的短小灵便,用起来得心应手。他把枪接过去,打开保险扣,把子弹倒出来,细心地观察。

“分量够沉。”他说。

“没错,确实很结实。”

他拿着枪沉思了一会儿。

“华生,你知道吗,”他说,“我笃定你这把枪跟咱们的案件侦查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你在说笑吗?”

“当然不是,我句句属实。咱们进行个实验,要是成功了,那就能找到真相了。这把手枪的表现在实验里起着决定作用。把一枚子弹拿出来,装好其他的,把保险扣扣上,好了!这样重量就增加了,更容易实验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他也没让我搞清楚,而是一直坐在那里,最后我们在汉普郡的小车站下了车。雇好马车之后,我们用了一刻钟就到了那位跟我们掏心掏肺的警官朋友家。

“找到线索了,福尔摩斯先生?线索是什么?”

“这就得看华生医生这把手枪的表现了,”我朋友说道,“就是这把手枪,警官先生,可以给我一根约十码的绳子吗?”

于是他从村里的小商店买来了一个结实的细绳球。

“这些足够用了,”福尔摩斯说道,“好了,要是你们准备好了的话,现在咱们就开始进行最后一段旅程了。”

太阳缓缓在西方落下,连绵的汉普郡旷野被照映出美妙的秋色图画。警官跟我们一起走着,态度很勉强,他那带着怀疑和批判的目光时不时向我朋友扫来,好像在判断他是否精神正常。当快要到达现场时,我明显发现我那外表平静的朋友内心其实无比激动。

“没错,”他肯定了我的疑惑,“华生,过去你也目睹过我的失败,虽然我对这类事情具有一种本能,但有时候本能也会欺骗我。刚才我在温切斯特监狱突然闪现这个想法时,我是异常坚定的,但往往头脑灵活也会有缺点,那就是一个人总会因为脑海中不同的想法可供选择而误入歧途。话说回来,无论如何,咱们尝试了才知道。”

他一边走一边把绳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枪柄上。之后我们便到了事故现场。通过警官的帮助,福尔摩斯详细具体地画出了尸体所在的位置。然后他到灌木丛里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并用绳子的另一端绑住。接着,他把石头从栏杆上放下去,在水面上吊着。最后他在事发地点站定,举起手里的枪,直到枪和石头间的绳子绷成一条直线。

他喊道:“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他就把枪举到头顶,松了手。石头下降的重量一下子把手枪拖跑了,撞在石栏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就越过石栏向着湖水中沉去。福尔摩斯紧随其后跑到石栏旁跪下了。他大声欢呼着,这说明他期待的东西已经被他找到了。

“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他大喊,“华生,快来看,你的手枪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他的手向着第二块凿痕指去,这块凿痕的形状大小跟第一块完全一样。

“今晚我们在旅店住,”他站起来对着陷入惊讶中的警官说道,“你可以找个打捞绳钩,这样很容易就可以把我朋友的手枪捞起来。你还能在附近打捞到那位企图报复的女士使用过的手枪、绳子、石头,这些都是她想要嫁祸陷害无辜的人而掩饰自己罪行的工具。请你转告吉布森先生,为了处理释放邓巴小姐的事情,明天上午我要跟他见面。”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在村中旅店里吸着烟斗,福尔摩斯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回顾了一遍。

“喂,华生,”他说道,“照我说就算你在你的故事里记录了这起雷神桥的案件,估计也不能让我的名誉更上一层楼。我头脑反应慢,不具备综合想象力和现实感的天赋,而这种天赋恰恰是艺术的基础。我必须承认,石栏上的凿痕这条线索已经足够解决问题了,可是我找到答案的速度显然不够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可怜的女人心思非常细腻深沉,因此想要戳破她的阴谋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在我看来,这案例已经表达了变态的爱是多么恐怖,这奇特的报复方式已经超越了我们办过的所有案件。在她的观念里,无论邓巴小姐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情敌,都是罪无可恕的。很明显,她把所有她丈夫对她的冷淡言行、粗暴对待都怪在了无辜的邓巴小姐身上。她暗下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杀,第二件事是想尽方法带给她的情敌超越死亡般恐怖的命运。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所做的各个步骤,这说明她的头脑相当精密。她设计从邓巴小姐那弄到一张便条,因为这样看起来好像犯罪地点是邓巴选择的。为了让人们更容易找到便条,她到死都还拿在手中,这点她做得太急切、太过分了。其实仅从这一点我就早该怀疑她的。

之后她从宅子里的武器陈列室里拿走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枪以备自己所用,并且在当天早上把同样的一支手枪放掉一颗子弹后塞进了邓巴小姐的衣橱里。在树林里开一枪并不会引人注意。她跑到桥头上,把预先设计好的消灭武器的精巧方法加以实施。等到邓巴小姐来到时,她就拼尽最后的力气发泄自己的满腔仇恨,邓巴小姐离开以后,她便把这个可怕的计划付诸实施。现在所有的环节都一清二楚,整个脉络都是完整的。或许报纸会问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去湖中打捞?但其实事后讲漂亮话人人都会,再者说那偌大的苇塘打捞起来也无从下手,除非对于打捞的物件和打捞的地点你早就心中有数。好了,华生,咱们也算是帮助了这个不凡的女人和强势的男人。或许有一天他们会联合起来,到时候金融界会发现,在那个传授人间经验的伤心课堂上吉布森先生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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