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棉从来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样痴情。
阮小棉以为痴情的都是女人，像杜十娘，甚至是哪个修炼了千年的白娘子。可是罗漠的寻人启事在晚报上铺天盖地的登出来的术后，阮小棉还是有那么一点感动了。
罗漠在那则寻人启事上，对一个偷他钱包的贼说，他什么都不要，就只要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他女朋友已经去世两年，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她的东西，不能失去它。后面有详细的姓名，电话，QQ号码，E-mail和地址。字字真挚感人，简直可以去拍爱情片。
阮小棉把报纸折成飞机，坐在楼顶掷出去。阮小棉不相信这样的爱情，那都是作家和剧作家们编出来骗人的东西。
纸飞机飞的很远，再慢慢的滑翔下去，安安静静的扎在街心花园的草丛里。阮小棉出了好一会神，最后把一只黑色皮夹从她大的包里翻出来，打开去看照片上的人女人。头发很直很长，笑容明媚，尖下巴弯眼睛，右脸颊有一枚酒窝。真美，难怪那个叫罗漠的男人失了魂魄。
第二天的晚报，仍然有那则寻人启事，阮小棉看了一眼，便又折成了纸飞机。这天风很大，飞机飞了一半就被刮的东倒西歪，撞到树上，机头弯起来，病怏怏的坠下去。
第三天仍然有，第四天，第五天，一个星期过去。第十天的时候，阮小棉终于把那张报纸留了下来。阮小棉记下了罗漠的地址，芙蓉里五段18号。
阮小棉来到芙蓉里五段18号，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庭院，两层，不远处是本城最大的超市和公园。阮小棉利落的翻过铁门，把那只黑色皮夹放在门口，按一下门铃，在迅速地翻出去。
阮小棉没有把钱放回去，阮小棉到底还是一个贼。
阮小棉躲在墙后看着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个字很高，穿着深蓝色的毛巾浴袍，棕色头发，脸很消瘦，有很明显的鼻唇沟，阮小棉看不见他的眼睛，他低着头，额前的发一只挡到了鼻子。
男人把钱包拾起来，抬头张望。这下阮小棉看到了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清亮，与那一天不太一样。阮小棉满意的拍拍手上的土，把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走到超市里去。
阮小棉很开心，买了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一包抽取纸巾和一瓶诗芬直发营养水。到家的时候阮小棉忽然想，为什么要买直发营养水呢？自己明明是卷发。洗好澡，天已经黑下来，阮小棉按照报纸上的电话发了一条短信给罗漠，钱包收到了吗，照片无恙吧。
一会罗漠的短信回过来，收到了。照片保存的很好，谢谢你！
阮小棉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笑，阮小棉觉得很滑稽，一个被偷的人对一个贼说谢谢，原因是收回了一个一分文都不再有的钱包。阮小棉再发一条说，你钱包里的钱真不少，我正在吃用你的钱买的巧克力。
罗漠居然回，是德芙吗？
阮小棉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有趣极了。阮小棉说，是德芙。
罗漠说，你发短信给我，不怕我知道你的号码之后让警察来抓你吗?
阮小棉说，你不会找警察的，知恩图报，我把照片还给你，你该感激我。
他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两个人，阮小棉突然想，于是没有再等罗漠回短信就关了机，三五下穿了外套，一个人爬到楼顶上看月亮。
这个城市越来越浑浊，月亮变得昏黄的?一团，分不清阴影和脉络。阮小棉无比想念童年的夜晚，爸妈带阮小棉到山顶露营，很冷，但是有很明净的月亮，还有那么多的闪来闪去的星星。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阮小棉很想知道，另一个世界里，还有没有月亮呢？
天刚刚要黑下来，顾盼打电话找阮小棉上网，约好在上海路网吧。阮小棉到了，他却没到，网吧里到处都是些在打魔兽的男孩子，有些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但仍然对这虚拟的游戏世界充满热情。
阮小棉是羡慕这种热情，阮小棉的童年很短暂，从十二岁开始就看清了这个世界，阮小棉没有幻想，没有渴望，没有追求。阮小棉才二十二岁，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阮小棉真想醉一次，这种清醒有多么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阮小棉悄悄加了罗漠的QQ。罗漠真坦荡，QQ名字就是罗漠。资料里就有罗漠的博客地址，黑色背景，白色字，很安静地记录一些琐碎的心事。背景音乐是一首哀伤的琵琶曲，依稀有几分熟悉，阮小棉想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曲子，徐静蕾在这首曲子里用她低柔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念了好多感人的独白。
罗漠的文笔很好，笔触淡淡，直指人心。阮小棉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叫楚西，罗漠提的并不多，但是阮小棉能感觉到罗漠的每篇日记没两个字中间，都隐约地充斥着这个名字。读着读着阮小棉明白了，这是一种感情，一种思念，一种爱。
顾盼来的时候阮小棉迅速的关了网页，顾盼笑着说，看什么呢这么神秘，不是黄色网站吧？
阮小棉没有理会顾盼，顾盼找一些人来打CS，阮小棉也玩，顾盼问阮小棉选什么，阮小棉说匪。
当然是匪，阮小棉本来就是盗，盗和匪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那么点技术含量。
顾盼选的是警，枪法很准，阮小棉总是刚露个头就被爆掉。顾盼最后点了支烟笑说，这两下子都没有，就不要当贼。
阮小棉刷的坐直身子，顾盼说，你干嘛？
阮小棉又缓缓靠在椅背上，说，没事！
阮小棉知道顾盼是无心的，顾盼跟本不知道阮小棉是贼。
顾盼总说阮小棉有失忆症，连他们相识那么精彩的情景都不记得。顾盼告诉阮小棉，那是他第一天穿上警服，路上有人喊抓贼，他拔腿追去，有一点紧张，手心里都是汗，追得正酣时撞到阮小棉，把阮小棉撞到路边的大树上，肩膀脱了臼，一个顾此失彼，贼便趁机跑得影子都没有。
其实阮小棉是记得的，阮小棉在装傻。阮小棉总不能告诉顾盼，那个贼她阮小棉认得，叫老八，他们是同伙，她阮小棉也是故意被顾盼撞到，好让老八逃之夭夭。
阮小棉知道顾盼是爱自己的，从认识阮小棉到现在，已经爱了两年。凭良心讲，顾盼也算才貌出众，虽然职业危险了点，较阮小棉却也不相伯仲。可毕竟一个兵一个贼，不该走一条路，更不能上一条船。
最近阮小棉变得很反常，开始迷恋上网，坐到电脑前，就情不自禁敲下罗漠的博客地址。阮小棉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一部韩剧里说，爱在初期是一种渴望，一个人渴望着对另一个人的嘶吼，荷尔蒙分泌雌激素，这种渴望持续下去，便成了爱情----这是罗漠写在博客里的句子。有人在留言里对罗漠说，看不出你这样成熟的男人也喜欢看韩剧，罗漠回复，是楚西喜欢，楚西不在了，我就代替楚西看下去。
阮小棉不是那么容易感动的女子，可是看到这句话阮小棉哭了，在这一刹那阮小棉开始相信爱情。
阮小棉去罗漠的论坛，那是罗漠与楚西相识的地方。罗漠是版主，罗漠与楚西的故事论坛里人尽皆知，可是谁也不肯提起。
阮小棉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查楚西的旧帖子，很多，密密麻麻显示了好几页，随便点开一篇来看，都是字字珠玑。难怪罗漠会爱楚西，楚西是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阮小棉相信缘分的，阮小棉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缘分。她，罗漠，还有楚西。
谁也不知道，阮小棉见过楚西。
阮小棉在论坛里问罗漠，会折纸飞机吗？
罗漠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做两件事，一件是折纸飞机，一件是看月亮。可惜现在的空气太浑浊，月亮不像以前那样美丽了。
阮小棉说，去山顶吧，今晚。
罗漠笑了，说好。
顾盼要陪阮小棉，阮小棉不肯。明知道罗漠不会来，素不相识的一个ID，随口说出的一个玩笑，谁会当真呢？可阮小棉还是来了，傻傻的登，阮小棉忍不住想，罗漠总是和别人不同的，他那么深情，那么独特，他可以?代替死去的女友看韩剧，也许也可以陪一个陌生的女孩看月亮。
山顶的风很硬，凉凉地打透阮小棉的裙子，天那样近，月亮那样清晰。顾盼找到阮小棉的时候，她的额头滚烫滚烫，却仍然坐着不肯离开。顾盼把阮小棉扛到肩膀上，一路背到他巡逻的警车里去，阮小棉一路拍打着挣扎着，狠狠咬顾盼的手臂，直到车门关上才安静下来。
原来罗漠与任何人一样的，他的独特，他的深情，都只是一人而已。他的爱那么忠诚，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阮小棉其实是满意的，可是阮小棉忍不住流了一路的眼泪。
阮小棉知道顾盼没有走，不停的给她换额上湿凉的毛巾，喂温热的开水。她没有睁开眼睛。
天亮的时候，牛奶的想起钻进阮小棉的鼻子里，顾盼笑着说，别装睡了懒猪，我知道你退了烧。
阮小棉一骨碌坐起来对着顾盼笑，阳光真明媚，晒得阮小棉睁不开眼，每一天都是新的，谁也不该被昨天的悲伤苦苦纠缠。
吃饭的时候，阮小棉突然对顾盼说，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咱们相识的情景。顾盼口中的牛奶咕噜一声咽下去，她继续说，还记得被偷的那个女人吗？她死了，她叫楚西。
阮小棉一直是记得楚西的。楚西那天穿一条纯白吊带真丝连衣裙，头发一直到腰部那么长，没有染也没有烫，出水芙蓉一样清晰。楚西拎着名牌手袋，从一辆黄色POLO的驾驶座走下来，阮小棉一直看着楚西走进超市。
阮小棉偷了楚西，因为嫉妒。在购物车的顺手拎起楚西的手袋，又迅速的转手给了老八。楚西没有看到阮小棉，一直老八追到马路上，边追边喊抓贼。阮小棉若无其事的站在楚西身边，在顾盼追上来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迎上去。
阮小棉对楚西的脸记得很深刻，阮小棉做梦都想成为这样的女人，这样美丽优雅，这样完美。即使在那样狼狈的情景下，仍然从容不迫。
阮小棉没有想到两年后还可以遇到罗漠。这个城市真小，公墓旁的花店里，阮小棉区买花，罗漠也买，罗漠付钱的时候，敞开的钱包里楚西的照片太醒目，阮小木按一眼就认出来了。
如今阮小棉把一切都告诉顾盼，最后阮小棉说，你知道了吧，你是警察，我却是个贼，你有大好的前途，别跟我搅在一起了。说完就把顾盼推出去，阮小棉决心要和顾盼划清界线了，本来准备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实在找不到男人，就收手嫁了吧，可是昨晚自山顶下来，阮小棉忽然就改了主意。阮小棉知道自己爱上罗漠，为一个人等，为一个人哭，这不就是爱情吗？
阮小棉在论坛上发了帖子，标题很醒目----罗漠，请让我来追求你。
整个论坛都炸开来，网友回帖了十几页，有鼓励，有惊讶，有支持。太多人知道罗漠的寂寞，有人对罗漠说，你们的爱情感动了所有的人，可是逝者已矣，如果楚西有灵，楚西也必是不愿见你孤独一生。
罗漠一个字都没有回，仿佛这喧嚣与他无关。
阮小棉发了封邮件给罗漠，她说，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第一次见你是在公墓，你买大束的鲜花去看楚西，我看的到你眼中有很深刻的痛楚。女人总是很不理智，她会因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而心动，不要问我怎样找到你，你只需知道，我不是在游戏，也不是在开玩笑。你可以不爱我，却不可以无视我。
罗漠终于回了邮件，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信已死，请让我安静地陪伴楚西。
阮小棉收了手，郑重的推出了团体，老八那些兄弟没有刁难她，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有好路就走去，别像我们，已经洗不干净。她去超市找了个导购的工作，规规矩矩的上班，晚上找了个夜校上课，补习高中的课程，记笔记，做作业，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认真过。她想考大学，想让自己变得与楚西一样优雅。她不再嫉妒楚西，罗漠总会爱上自己的，她想。
换休的那天，她一个人去发型店，把一头卷发做了离子，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洗好头发的时候，她惊讶的看着镜中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孩子。
晚上，她很认真的给罗漠写了一封信。
罗漠，我是孤儿，十二岁那年夏天，父母出去旅游，双双出了车祸。他们的朋友说，他们生前那样恩爱，死后一定也是神仙眷侣。
你知道吗罗漠，他们是真的恩爱，每天父亲上班前都会亲吻我们，买各种各样的礼物，给母亲，给我。他们从来不吵架，永远微笑。那时候真幸福啊，罗漠，我以为自己是公主，永远没有忧愁。
可是谁也不知道，就在他们出事前的一天晚上，我看到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餐厅吃饭，他们拥抱着，很亲昵。
葬礼上我没有哭，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失去了父母，可是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大人们都说我是吓傻了，其实衙门不懂，我只是心死了。
罗漠，我懂得心死的感觉，比你早懂得了那么久。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可是罗漠，我遇见了你。
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情，还有温暖，还有真正的海枯石烂的爱。
罗漠，楚西不在了，以前的阮小棉也已死去，现在，请让这个重生的我，代替楚西，来爱你，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阮小棉哭了，一边哭一边笑。阮小棉知道自己正在挥手同那个叫阮小棉的女子告别，同那段缠了她十年的灰色的过去告别。
两天之后，罗漠终于回了信，他说，小棉，我也是人，我也会感动。我答应过你，要和莫一起去山顶看月亮。
一年以后的一个夜晚，阮小棉又来到了山顶。阮小棉让顾盼把车停在山脚下，告诉他，不许来找她。
山顶的风还是那样凉，比八个晚上还要凉。阮小棉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冻得双手双脚已经麻木。今天又很厚的云，厚的连月亮都看不见，山顶那么黑，可是阮小棉不再害怕。
阮小棉再也没有见过罗漠。
最后一次，是在一年前，阮小棉躲在山顶的一棵大树后面，看着罗漠坐在她坐着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等了她一个晚上。那天的月亮很好看，和十几年前一样又清又亮，阮小棉真想走出去坐在罗漠身旁，把头靠到他的肩膀上，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罗漠最后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变成朦胧的惨白色，太阳从另一面蓬蓬勃勃地升起来。她透过树叶的隙缝看到他的脸，很平静，没有悲喜。她认得那种平静，那是在认识罗漠之前的十年间，每天都会陪伴着她的表情。阮小棉知道她已经将罗漠变成了另一个阮小棉，一个不再相信世界的男人。而真正的软小棉，在她重生的第三天，就又一次死去。
那天最后，是顾盼找到山上来。抱着阮小棉哭。他说小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找你。她笑你，轻轻说，顾盼。这不怪你，这是我的命。
阮小棉开始相信命运，是命运不让阮小棉和罗漠在一起，否则阮小棉不会在马上就要得到的罗漠的时候，遇到的顾盼。
那天阮小棉穿上最美丽的衣服，打理好自己的一头长直发，满心欢喜的准备去山顶见罗漠。顾盼就是在这个时候敲了阮小棉的门，告诉她，他在无意间在局里的旧档案上看到了楚西的死因。
楚西死的很惨，那是两年前本城轰动一时的一次巴士劫持案，死了两个人质，楚西是其中之一，她被歹徒用匕首割破了喉咙，血喷的到处都是，顾盼拿来的旧报纸上有楚西的照片，挣着眼睛，纯白的吊带真丝裙染成了鲜红。
报纸上写，这位美丽女子只有二十三岁，在一家外企供职，有自己的私家车，那天刚刚被人偷走了手袋，丢了钥匙没办法开车，这才坐了巴士。
阮小棉想起了楚西的黄色POLO，她顺着墙缓慢的滑下去，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阮小棉终于知道自己和楚西的缘分是什么。楚西是因阮小棉而死的，阮小棉害死了楚西，这就是她们的缘分。
阮小棉还有什么脸去见罗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让我来代替楚西爱你。
如今阮小棉坐在这路，坐在一年前罗漠曾经坐过的地方，她能感受有一份冰冷，顺着地面一直侵入到心里去。她相信罗漠当时一定也是一样的，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悲伤。
阮小棉把最后的一张登着罗漠的寻人启事的报纸拿出来，一年多过去了，它已经隐隐的泛黄。阮小棉把它铺开到腿上，很认真的去折纸飞机，边边角角，对的无比整齐。最后对着它呵一口气，用力的掷出去。
只飞机从夜空里划过去，闪一闪，没了踪影。
夜那么暗，月光那么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