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天启在平台召对熊廷弼。
“微臣叩见万岁。”熊廷弼撩起一身红袍,双手俯地,沉沉地磕了一头。三年前,他褪下朝服孑然一身离开紫禁城,三年之后,他临危受命,再次以督师的身份跪拜在天子脚下,人的命运便是在这般起起伏伏中波折前行。
“廷弼这三年在台湾过得还好么?”天启坐在龙椅上,看着熊廷弼乌纱下斑驳的白发,心有所感。
“承蒙万岁抬爱,受恩于淮王,微臣这三年养尊处优,胜似逍遥。”熊廷弼低着头回答,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如此,朕便放心了。这次命你为南洋大臣,朝中屡有微词,然朕依然决绝,实指望你能马到功成,定万里海疆,布国威于四方。”
“万岁隆恩,廷弼唯肝脑涂地报之!”
七月初七,七夕节这天,熊廷弼和淮王一同离开京城,快马加鞭赶往福州。同一日,天启宣布:大明帝国对西班牙宣战诏书,大明帝国对荷兰宣战诏书。诏书由在京传教士翻译为拉丁文,为防止递书途中遭遇意外,诏书一式三份,快马传到广州,分别搭乘英国商船,荷兰商船,葡萄牙商船前往欧洲,由这些商人代为转交给西班牙与荷兰政府。
根据诏书所言,从天启六年八月开始,禁止荷兰与西班牙两国的一切船只在中国海域活动,广州西洋行终止对上述两国的一切贸易,所有在华传教士在战争结束前,禁止私自离境,一旦发现异常行为,全部以大逆处置。
七月二十日,大明帝国的宣战书正式从广州出海,奔向两万里之外的欧洲,也就在同一天,澳门的葡萄牙理事会也得知了皇帝对西班牙宣战的消息。
“先生们,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了。”葡澳总督马斯卡雷尼亚斯坐在议事堂中,他周围坐着八个议员。
“阁下,您真觉得大皇帝的宣战能够撼动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吗?”
“只要腓力四世战败了,哈布斯堡对葡萄牙的统治就一定会结束!”马斯卡雷尼亚斯神情有些激动,“葡萄牙不可能永远被奴役,我们有自己的道路!”
“现实一点总督阁下,眼下大皇帝手中连一支像样的舰队都没有,不客气的说,中国朝廷现在连广州湾外海的那些海盗都对付不了,更何况是坐拥四十艘大战舰的西班牙帝国。”
“大皇帝最多就是派兵把台湾岛守住,没有舰队,他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马斯卡雷尼亚斯的脸上全然看不见气馁的表情,“你们说的对,中国缺少战舰,那我们就帮帮他,把澳门最好的造船匠派过去,告诉他们怎么打造强大的盖伦战舰!”
议员们面面相觑,“阁下,您这样做恐怕会严重激怒西班牙的。”
马斯卡雷尼亚斯不以为然,“为了葡萄牙的自由,这个险值得去冒。”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台湾的范梅隆也得知了天启宣战的消息。
“阁下,您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太危险了?”本港城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堡垒,城里的数万百姓成了免费的劳力,原本的木头城墙被加固成石头城墙,四个角还安置了炮台,城中心多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卢平和范梅隆便在此处交谈。
“殖民地要发展,只靠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可如果国家不愿意帮忙,那咱们就只能逼它一把,反正最后获益的还是它自己,而你我则会成为功臣,被永远载入史册。”范梅隆背靠着窗台,微风将他的红发轻轻吹动,显露出一股迷人的自信。
“我对历史不感兴趣,阁下。我已经把那两艘大帆船派回了马尼拉,下周他们应该会带着最后的三百名士兵抵达福摩萨,这是我能做的所有事情了。”卢平起身打开房门,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范梅隆,“但愿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八月初二,熊廷弼抵达福州,驻跸在原福建巡抚衙门,淮王则去了厦门,现在熊廷弼已然成了封疆大吏,总督六省军政,再和他搅在一起,淮王担心会被人说闲话,所以干脆就到厦门找德王去了。
熊廷弼一上任,福建布政使张兴泽和福建总兵沈汝真就立刻向他汇报了目前的状况。
“督师,福州港被焚毁,商船全没,福鼎县城更是被夷为平地,这两个月来陆续失踪的人口竟有千余,恐怕都和红毛贼脱不了干系。”
“督师,福州卫的水师已经全灭,台湾的水师也没了,下官手里现在除了几艘舢板,再没有别的船了。”
熊廷弼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福建没船,那浙江和广东呢?”
“苏淞总兵赵可清前几天刚来信,说他们的船已经全沉长江里喂鱼了,至于广东,兴许广州卫还有几艘大船可用。”沈汝真说着,将浙江总兵的信从怀里摸了出来,递给熊廷弼看。
熊廷弼叹了口气,“也罢,既然没船,那就赶紧造。”
第二天,熊廷弼刚起床,管家忽然来报,说钦差铸炮大臣徐光启求见。
“熊总督,徐某叨扰了!”徐光启脸色潮红,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赶了一夜的路。
“徐钦差这是有急事?”熊廷弼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心说我这船还没开始造呢,你就来给我送大炮了?
徐光启赶紧把身后一个传教士拉了过来,“熊督,介绍一下,此人乃是澳门耶稣会教士朗威利,听说朝廷对西班牙宣战了,他特意带来一群造船的工匠,要协助我们打造西洋战船!”
原来马斯卡雷尼亚斯搭上了徐光启这条线,他搜集了澳门最好的十名造船工匠,派遣一名亲信传教士秘密前往佛山,向徐光启说明来意,徐光启意外之下,对马斯卡雷尼亚斯的行为大加赞赏,当即带着一众人等赶往福州。
“传教士?”熊廷弼有些疑虑,毕竟他并不明白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在他看来这些洋和尚都是一家人,“他为什么要帮咱们?”
“熊督有所不知,这泰西之中也是邦国林立,这西班牙和弗朗机本是两家,但多年前西班牙的国王窃夺了弗朗机的王位,所以他们这些海外的遗民始终心怀不满,今次听闻万岁开启战端,故特来与我相助,也是存了借力复国之意。”徐光启侃侃而谈,他毕竟和葡萄牙人接触地多,其中关系也大致了解一二。
“原来如此,不过……”熊廷弼并不急着用他,反而考校起了朗威利,“你且说说这西洋船与我中国船差别在何处?”
徐光启赶紧转头看向朗威利,他操着一口夹生粤官话回答道,“大人,西洋船多以橡木打造,质地坚硬,且船壁有两层夹板,中置三桅,上铺棉布软帆,可急可缓,收放自如。中国船多以松柏木打造,质轻不易折,然炮轰则立破,且船壁单薄,不易为战船,至于操帆,又多为麻苇硬帆,且帆中有骨,虽收放简易,但比之溢重,乃至桅杆不可过高,以防头重脚轻,更有此导致受风不足,航速不足,更不易为炮舰。”
熊廷弼眯着眼睛琢磨朗威利的话,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可是你只有十名船匠,这造一艘船要造到猴年马月去。”
“熊督,可以让他们去教啊,白天造船,晚上授业,船工们边做边学,不消两月即能有数百数千能工巧匠!”徐光启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炮厂,当年他的工匠也是从澳门技工那儿学来的技术。
熊廷弼考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八月初五,南洋大臣熊廷弼下令在福州城外的马尾滩头建立一座专门建造西洋战舰的船厂,是为马尾造船厂。船厂分为两部分,前部为工厂,后部为学堂和宿舍,熊廷弼征集了八百多名全福建最好的造船工匠,分为十个班,分别由一名澳门技工带领,在船厂修好前,全天在学堂中学习西洋战舰制造技术,船厂修好后,则白天实地作业,晚上再学习理论,以此来达到最快的教学速度。
为了能激发这些工匠的学习热情,熊廷弼还创造性地提出了奖学金制度,凡是在考核中取得前三名的优异匠人,能额外获得十两银子的奖励。
但这一切都需要钱来支撑,天启给他拨了三百万两银子,这可是全部的战争经费,可根据朗威利的估算,从建立船厂到打造出二十艘盖伦船,至少需要一百万两白银,这让熊廷弼颇为肉痛,没办法,他只能给天启上书,请皇帝再多拨点经费。
“奏为谨拟募雇洋匠,设局试造西洋战船,先陈大概情形,仰祈圣鉴事。窃维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自海上用兵以来,荷西两国兵船直达南京,藩篱竟成虚设,星驰飙举,无足当之。是非设局急造西洋战船不为功。臣愚以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洋船不可。泰西巧而中国不必安于拙也,泰西有而中国不能傲以无也。虽善作者,不必其善成;而善因者,究易于善创。无论礼失而求诸野,自古已然。从前佛山炮厂已然先例,屡议雇、买、代造大炮难数,后终设一厂,学其技,仿其造,逐渐精于冶制。而今复设船厂实可效仿之。然立厂靡费颇多,打造战船亦需巨款,兵部输银止三百万,战端未开则先去其半,臣难为其事也。故臣请独分闽海关税,海关结款既完,则此款应可划项支应,不足则提取厘税益之,以此供养船厂上下……”
天启收到熊廷弼的奏折后,看都没看内阁的票拟,大笔一挥,爽快地在后面写了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