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九月末的天气,空气中的燥热尚未褪尽,从东南面吹来的海风夹杂着台风的余威,吹乱了榕树的枝杈。马尾河滩头的工地上,上千名工人正在方圆五里的范围内忙碌着,海岸边陆续勾挖出八座坞台,砌边大条石杂乱的堆放在空地上,几十个挑夫正喊着号子,艰难的拖运着。在船坞的身后,一座座木质房屋已经搭建起来,那是船匠们的宿舍,建筑群正中心的一间东西长通的大房子正在铺设屋顶的琉璃瓦,将来这里就是匠人们的教室。
“大人,有一些特别的事情,我需要向你报告。”徐光启此时已经回到了佛山继续督造大炮,朗威利则作为澳门方面的全权负责人,留在福州处理造船的一应事务。
“但说无妨。”自从马尾船厂动工以来,熊廷弼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地上来视察建造进度。
“我的造船匠们已经绘制好了预定建造的船型图,正准备制作缩比例模型用作最后的重心测试,但是我们找遍了福州城里所有能买到的木材,这里没有并橡木。”朗威利愁眉紧锁,显然,对他而言这是个大问题。
“这……”熊廷弼自然也不懂这木头里的学问,甚至连橡木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样,我把陈俞叫来,也许他知道这木头在哪儿能买到。”
陈俞本是匠户,祖上便是在福州造船的工人,一身手艺都是祖传的,马尾船厂开立之后,熊廷弼到处搜刮能用的船匠,自然也就把他拉了过来,由于他识字而且能说会道,熊廷弼便让他做了这群匠户的领头。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灰布衣服的年轻人来到了熊廷弼跟前。
“大人,您叫我?”陈俞大大咧咧地走到熊廷弼面前,只是弯腰拱手,却没多少礼数,幸好熊廷弼也不是个计较这些的人。
“陈俞,你可听过一种叫橡木的木头?”
“橡木?”陈俞听了也是满脸的问号,“这口诀里说得好,杉楠柏松柚、樟楸赤梓榆,这橡木倒是个什么木头?”
朗威利从衣兜里摸了摸,摸出来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方木,他举着给陈俞看,“你看,这就是橡木,纹理细密,质地坚硬,指甲划过也不会留痕。”
陈俞接过那块木头左右看看,又放到鼻下问了问,恍然大悟,“这不是柞木么?”
“柞木?”熊廷弼对这个木头可不陌生,东北深林里长了不少这木头。
“您闻闻这栗子味儿,可不就是柞木么!”陈俞把那块儿木头举起来凑到熊廷弼的脸前,熊廷弼把鼻子贴上去闻了闻,确实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这木头福建能找到么?”
陈俞摇了摇头,“福建可没有,最近也得去湖广。”
“湖广……那只能顺着长江走才行了。”熊廷弼捋了捋胡子,“这样,本官立刻给湖广布政使修书一封,让他帮帮忙,赶紧运一批木头下来,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没过几天,船厂的学堂搭好了,长通的瓦屋里隔出了五间教室,匠人们分作两批,轮流进教室上课。可是这开课第一天,朗威利就遇到了难题。
“大人,船匠里不识字的人太多了,他们恐怕需要从写字开始学起……”
“那怎么行,这要学到什么时候去?”熊廷弼倒把这事儿给疏忽了,“这样,你把这些船匠再分一分,识字的就学深一点儿,不识字的就给随便讲讲,教个大概,学得好的船匠就做复杂的活计,学不会的就去做杂活。”
“也只能这样了。”朗威利无奈地摇摇头。
于是原本分好的十个匠人班又被重新划分了一次,二百四十名识字的匠人被分到了一个班里,由四个澳门工匠负责专门教习,他们将成为船厂的核心工人,需要从绘制船图开始,系统学习西式造船技术,而剩下的五百多匠人则分成了六个班,他们的任务就是打杂。
渐渐地,不识字的那些匠人们也意识到了自己与识字匠户的差别,他们称核心班的匠人为头班匠户,把自己叫做尾班匠户。
第一个麻烦刚解决,朗威利马上又遇到了第二个麻烦。造船本身是一项技术工作,但就算是此时的欧洲造船匠们,学习这项技术也只能是依靠“传帮带”的形式,第一本真正的造船基础教材要到1690年代才出现,在那之前,培养一名合格的造船工匠至少需要十年,即使这些中国船匠已经有了很深的造船经验,可要让他们从无到有地了解和运用欧洲造船工艺,至少也需要一年。而现在朗威利缺少的正是时间,所以没办法,他只好把十名澳门船匠召集起来,用十天的时间编纂了一本简易船舶制造技术手册,并亲自把它翻译成中文,是为《西船经要》。其中将造船的技术工序进行了拆分并简要概述,澳门船匠则依据书中的工序概要进行拓展讲解,以此来提高学习的效率。
每日里,头班匠户们上午学作图,下午学帆船结构与几何,当然这个几何仅仅是简单的圆周计算之类的知识,并不是多高深的数学原理,毕竟那个时期的欧洲工匠对数学的造诣甚至比不上今天的初三学生,造船业直到1660年代以前,始终都是一门经验科学,造船师们从来都不会在舰船或者舰船模型造好之前了解它的吃水深度,因为他们确实不会算,直到安东尼·迪恩爵士横空出世,才为船舶制造带来了科学的计算方法,从那之后,造船师或者说船匠迅速被船舶设计师取而代之。
头班匠户们忙于学习,尾班匠户们也没闲着,他们每日的工作就是去河滩,帮着其他工人修船台,毕竟这也算“造船”事业的一部分,不过他们倒没什么怨言,因为熊廷弼这次征集船匠并不是以出徭役的形式搜刮“免费劳动力”,而是采取的“聘用制”,头班匠户每月有二两银子的例钱,尾班匠户也有一两,还包吃包住,这就解决了匠户们的后顾之忧,反正在哪儿打工都一样。
时间来到十二月,眼看就就要迈入年关了,从湖广远道而来的第一批柞木,终于在福州港靠了岸,这批柞木一共有八十根,粗细长短不一,当然这个时候熊廷弼也不会挑三拣四,长有长的用处,短有短的取法,总归是照单全收了。
木头一到位,朗威利手下的澳门匠人们立刻着手船图模型的制作,同时为了考核头班工匠的学习情况,朗威利了特意布置了一道作业:让这些工匠们也合力做一个模型出来。
十天之后,熊廷弼又一次到学堂里视察,头班匠户与澳门工匠的模型一起被抬了出来,一左一右并排放到了学堂前的小院里,两个模型差不多一样大,看起来颇有几分相似,但是又有一些区别。
澳门工匠做的模型是一艘很典型的西班牙盖伦帆船,舰艏有一层艏楼,舰尾则是三层退台式结构,三层艉楼梯次向后延伸,形成一座高台。三座巨大的船桅依次耸立在甲板中轴线上,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帆缆。(参考对象为现代复原的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号风帆盖伦船,标准排水量500吨,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搜一下看看)
头班匠人们的模型则稍有不同,他们去掉了舰艏的艏楼,舰尾的三层艉楼减少为一层,同时将艉楼的长度减少了一半,然后把整艘船的干舷抬高,让原本的双层甲板变为了三层甲板,很明显,设计师的想法就是在有限的船体里尽可能多地把大炮塞进去。
朗威利看到这艘船的模型顿时皱起了眉头,“我很佩服你们的大胆,先生们,但是我很怀疑它能不能平稳地浮在水面上。”
“没有问题,我们试过。”陈俞从人群中走出来,伸手指向那艘船模,一脸骄傲地看着朗威利,“我们加宽了船腰,让它能有足够的浮力。”
“可这样一来它的速度就要下降了。”
“对,所以我们又把船艏柱拉长了,让整艘船保持原来的长宽比例。“陈俞弯下身子,一点一点地讲解思路,”我们参考了福船、广船、鸟船、沙船这些中国船型,发现艏楼其实没什么用处,所以去掉了,而根据教习们的说法,艉楼越高阻力就越大,还会让整艘船产生横摇,这个问题福船也存在,但沙船和广船就没有,因为他们几乎没有艉楼,所以我们就把艉楼也给削掉了,可这样一来炮位就少了很多,于是我们就加高干舷,直接在船腹里安置两层甲板,这样炮位不仅没减少,反而比之前还多了。”
朗威利伸出手大致比了比,左边这个模型确实要比右边的长上那么一点,“好吧,先生们,我必须承认,你们学得很快,而且非常有创意,这已经不是盖伦帆船了,而是一个全新的船型,我建议将他命名为中国大帆船。”
所有人都望向了熊廷弼,他嘴角含笑捋着胡子,缓缓点了点头,“这艘船很漂亮,配得上这个名字。”
同一天,熊廷弼立刻写了一封汇报的奏折,连同这艘船模一起,送去了紫禁城。
“……苦学三月方有所获,极尽工巧成此烫样,中国之材亦能作西洋法,估可鉴之,臣权做考虑,乃暂定名为中国大帆船,仰请圣裁……”
天启看着魏忠贤费劲巴力地把这一米多长的船模搬上桌来,一时间竟目瞪口呆,“这不就是战列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