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六月,蛰伏了半年之久的熊廷弼终于打算对台湾岛上的荷西联军有所动作了。
长江口一战之后,荷西联军的舰队名存实亡,仅有三艘战舰侥幸从战场里逃回了圣萨尔瓦多(本港城),遭受巨大打击的范梅隆只能再次向马尼拉和巴达维亚寻求帮助。尽管对范梅隆的做法持有异议,但无论是费尔南多还是卡朋蒂埃都明白,如果这个时候放弃,那之前损失的一切都等于打了水漂。他们就像两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都指望着最后梭哈这一场,赢了功成名就,输了身败名裂。
巴达维亚将最后的两艘武装商船派往了台湾,而马尼拉则送去了最后的三百名士兵。范梅隆得到了这些补充后,立刻开始了自己的第二计划。从三月到六月,他带着自己的五艘战舰往来于日本至福建的贸易航线,一边打劫沿途的商船,一边和日本贸易,和海盗没有任何区别。
三个月之后,他手里的舰队从五艘船扩张到十五艘船,圣萨尔瓦多城则变成了一座海盗港,里面聚集着来自闽海各处的盗匪,卢平从中募集了大约一千人成立了一支雇佣军,深入到台湾岛内陆,将各处土邦纳入自己的版图,然后对原住民巧取豪夺,强行征收皮革税,以此作为军费来源。
另一方面,由于耶稣会召回令的影响,东西技术交流从二月起就处于完全终止状态,熊廷弼的造舰计划受到巨大打击,原本计划一年时间建造八艘大战舰的设想彻底流产,取而代之的是双舰计划,即首期动用全部西艺工匠试造一艘大战舰,以此来熟悉工艺,然后再较为快速地建造第二艘大战舰,争取在天启八年初实现双舰下水。
而空出来的那七座船台,熊廷弼自然也不能让它们闲着,所有的老艺船匠都被动员起来打造福船,熊廷弼也没设上限,能造多少造多少。到了六月份,陆续下水的福船已经超过了二十艘,加上从广州、宁波调派过来的战舰,熊廷弼手里已经有了三十一艘船。
中午时分,熊廷弼像往常一样在巡抚衙门里草草用过午饭,管家却忽然禀报说颜思齐求见。
“颜大档头,咱们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吧,今日怎么有兴趣到本官府上来啊?”熊廷弼斜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颜思齐的脸色却不太好,他拱手向熊廷弼作揖,“末将拜见督师。”
熊廷弼略略皱眉,他管颜思齐叫档头,便是不想认颜的官身,但颜思齐却“厚着脸皮”叫他督师,却是摆出了自己淮王府教头的名来,看这意思,他便是替淮王来说话的,你熊廷弼也得客气客气。
“不知颜教头近来去向何处?”熊廷弼眼神流转,上下打量着颜思齐,倒也不见他有狼狈之色,发带紧实,一身棕色短打却是干净利索。
“末将在泉州,与淮、德二王相伴,护卫左右。”
熊廷弼点了点头,“你是教头,理应守着淮王,却不知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督师,淮王遣末将来问问,何日复台?”颜思齐微微抬起头,瞪着熊廷弼,眼里似乎冒出一股无穷的怒火,这火气自然不是对熊廷弼,而是对那鸠占鹊巢的联军。他早就通过道上的兄弟得知,本港城已是一座海盗窝,自己辛苦育养的百姓却成了这些盗匪奸淫掳掠的对象。一想到自己数年辛酸奋力拓殖的成果,转眼间就被外人糟蹋,他便如万仞穿心,不能抒怀。
熊廷弼原本带笑的脸渐渐严肃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颜思齐的身旁,“你的大船驶来了吗?”
“来了。”
“好,明日与船队同去台湾。”
颜思齐闻言一愣,立刻撩开衣摆单膝下跪,拱手抱拳,“谢督师救十万岛民于水火!”
熊廷弼闻言,笑着脸把他扶起来,心里却只是摇头,“此子已然自诩为台湾之主,若不早除,日后必成大患。”
六月初五,熊廷弼征募了二十艘民船满载五千余名士兵,在三十二艘战舰的护送下,由福建总兵沈汝真率领从福州起航,驶往台北府。
三天后,明军舰队抵达台北府外海,由于之前联军舰队的炮击,整个码头都已经荒废了,沈汝真没办法,只能派人上岸去联系淮王府,招人来搭建临时的浮桥。
六月初九,听闻朝廷来援的郑芝龙赶紧率领一百多人赶到了码头,此时汪贵已经带着人马在搭建浮桥了,郑芝龙也不甘示弱,立刻命令手下采伐林木,在旁边再搭一座。
两路人马忙活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两座浮桥都完工了。沈汝真赶紧让兵船都靠上去,以免夜长梦多。
晚上,汪贵作为地主,在淮王府宴请沈汝真一行人。
“沈总兵此时来岛,正可谓是久旱甘霖,解民倒悬,小子先敬一杯。”汪贵说着,抬手便将杯中淡酒一饮而尽。
“汪管事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奉命而来,若论高瞻远瞩,自然是督师的功劳,在下可不敢居功啊。”沈汝真笑了笑,端起杯来浅浅饮了一口,他并不敢多喝,因为按照熊廷弼的计划,他最晚必须在六月十日向本港城进兵,要是喝多了,那就误事了。
汪贵看到沈汝真这般矜持,大概也猜到其中缘由,“沈总兵是打算明日便南下?”
沈汝真点了点头,“督师有命,要我尽快将两夷逐出台湾。”
“甚好,小子在这便祝总兵旗开得胜,饮马本港,祝各位将军早日凯旋!”汪贵抬手,又是一杯。在座诸人纷纷抬手,将杯中淡酒饮尽。
沈汝真闻言却是暗自皱眉,心说“合着就我饮马,你就在这坐着呗?”
“汪管事可知晓这夷人在岛上有多少人马?”
“兴许有个千余人吧。”汪贵摇了摇头,“小子这一年在台北府担惊受怕,却不敢出这城门半步。”
沈汝真撇了撇嘴,心里虽然不太信,但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好吧,想来也就这么多了。”
就在沈汝真和汪贵“宾客尽欢”的时候,台北府城外的颜军大营里,郑芝龙和颜思齐终于又见面了。
“弟,这一年苦了你了。”颜思齐和郑芝龙两人单独坐在营帐里,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搁着两碟小菜,两人手里各自端着一碗红薯稀饭。
郑芝龙轻轻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大哥,说什么辛苦,你看我这不还吃着肉呢嘛。”说着,郑芝龙夹了一块炒腊肉塞到了嘴里,一边笑一边嚼。
颜思齐看看他,又看看手里这清汤一样的稀饭,顿时喉咙发紧,“这红薯是你自己种的?”
郑芝龙点点头,“对,自己种的,淮王给的粮太少,在这儿也没甚仗打,我就让营兵去旁的荒地种了几十亩地,这不前两天刚熟么。大哥你别说,这台湾的地就是肥,种出来的红薯都比福建的甜……”
郑芝龙正苦中作乐,颜思齐却啪地一声把碗搁到了方桌上,郑芝龙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大……大哥……”
颜思齐伸手止住他,“我本以为大敌当前,淮王会一气同心,共御外辱,却没想到这厮竟也是个落井下石之人!”颜思齐说到激动处,蹭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胸口起伏难平,他双手叉腰,“他不就是觉得我们失了根基,只能任人宰割么?我颜思齐就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郑芝龙被颜思齐的气势所感,一年来汪贵对他的种种刁难一股脑都浮现在脑海中,他顿时红了眼眶,把碗筷往桌上一甩,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大哥!咱老营上下的弟兄就等你一句话!”
颜思齐双手按在郑芝龙的肩上,目光炯炯,沉声而言,“等着,等我们拿回本港,我就带着兄弟们占了这岛,从此以后,霸主一方,再不屈居人下,受那窝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