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好吗?”李戊辰的第三句话竟满是客套,禁不住让殊曼又一次转头,仔细打量身边的他。
“别这样看我,殊曼。”李戊辰一直望着前方。
“为什么又回来?你母亲在这里去世,而我连去看你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恨我?”
殊曼却忽然冷静了,微微仰起头:“我不知道。但我承认有确定其他东西的期待。咱们是同事了。”
“殊曼……”李戊辰不敢听下去,“你太固执。”
“起码……”她比他更坚定,“起码,我可以更成熟地去处理和对待生活,包括感情。李戊辰,我们四年了,从没有联系过,甚至老天都不给我们偶遇的机会,可我仍然决定回来。你都明白,对不对?不要避开我!”
她停下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李戊辰,棱角分明的轮廓,清瘦的面容,以及笼罩在暗色光线下满眼的憔悴。
他不再说话,愣在原地,呆呆望着道路旁的梧桐树。
教学楼的铃声回荡在整个渐渐寂静的校园,李戊辰恍然转过头,努力笑了下:“自习了,我们得过去了!”
殊曼倔强地站在原地。
“好好。我答应你,林老师!”李戊辰太了解她的执拗了,“那你要吃苦了,老师可是个苦差事,好好努力!”
李戊辰率先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朝向她。林殊曼眼睛瞬间绽开了花,孩子般欢欣地笑起来,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拉勾,你答应我,我们是朋友、是同事,对等的关系。那你以后要按时吃饭!”
“上当了,管教我啊!”李戊辰险些笑出声,伸出手指,刚要刮她的鼻子,却又犹豫地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在了半空中。
他尴尬地缩了回去,踟蹰慌乱:“忘记了,你不是孩子了!走吧!”说着,快步向教学楼里赶去。
从第二天的清晨开始,林殊曼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位置。李戊辰单独一个办公室,在这间大办公室的隔壁。殊曼并不怎么熟悉同屋的几个老师,有的是新调来,有的原来在学校从没打过交道的。彼此客套寒暄一下,就各忙各。
头两周,殊曼不需要代课,天天拿着凳子跟着他,坐在教室后面听课。
每次,李戊辰都会在上课前到殊曼的办公室,叫上一起,先一步拿过她手里的凳子,一起从后门进,帮忙放好后,又重新绕回到讲台。
在这一堆书和枯燥的生活里,新老师的出现自然吸引着学生惊讶的眼光,期待又欣喜,猜测又讨论。
殊曼在最后一排望着讲台上的李戊辰。
他的课讲得很投入,眼前似乎有着全部学生,又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他不怎么笑,时刻保持着幽静的表情。窗外的阳光会打在他深黑的瞳仁上,看起来柔和又光亮。
有时学生打断,他的节奏却从来没乱过。温和的目光迎面掠过,问有什么问题。他好像一直都是平和的。
在李戊辰把《荷塘月色》讲完的时候,殊曼才发现这竟然是她听到他讲的第一篇课文。
恍然,原来自己并不算他真正的学生。
在第二个星期作文训练课,李戊辰只讲了一个作文的命题,就让学生开始写了。林殊曼看着讲台上的李戊辰,柔软一笑。他把粉笔丢到盒子里,抬头正迎到殊曼的目光,似乎被烫了一下,慌乱地忙躲开。
前排的一女生拿着两本书上了讲台找李戊辰问题。坐在殊曼旁边的一个女生小声嘟囔:“我语文这么好,问我啊,干什么问老师啊!”殊曼听声转头,看着她,不明所以:“学生当然问老师啊,怎么了?”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殊曼笑起来。
“你要教哪个班啊?”她大方直率。
“学校还没定呢,估计要把李老师的一个班接过去吧!”
小女生担忧莫名:“不会是我们班吧!”
殊曼玩笑地好奇:“我教就那么可怕啊!”
“老师,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很喜欢李老师,你如果接这个班,女生都会讨厌你哦!”小姑娘很认真。
殊曼哭笑不得,只得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给她。
在许多少女的心中,喜欢的第一个异性往往都是自己钦佩的老师。或者潇洒,或者学识渊博。学生们总喜欢看老师的眼睛,都认为那里有老师的感情。她们暗暗地欣赏,暗暗地哀伤,暗暗地兴奋,只为老师偶然间投射过来的目光。
殊曼正奇怪着自己的突发感慨,下课铃已经打了。李戊辰站在讲台那望着走神的她,眼波微动。
她连忙站起身,拎起凳子,拿着书要走出教室。那个活泼的小女生紧着出来,叫住殊曼。
“老师,你姓什么啊?”
“林!”
“你的裙子都好漂亮啊,你听了一周多的课了,总共穿了五条裙子呢,而且都是淡色的连衣裙。”
殊曼诧异,放下手中的凳子,将书放在上面,伸出手帮她把耳边的碎发理在耳后,微笑起来:“谢谢你的夸赞。”
小姑娘笑的坦诚清澈,指了下:“李老师在等你呢!”
殊曼转过头,看见李戊辰站在不远的地方向这边望,初秋的阳光那么好,斜着从窗户外铺进来,洒满了他的全身。
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爱着他,那深邃的眼神透射出来的气息会令心狂跳不已,恍惚莫名。
她拿起凳子和书朝他走去。
“明天试讲,然后就该你自己带了!”李戊辰顺手接过凳子,“该有信心了吧,林殊曼应该比我厉害!”他开着玩笑,一起走在廊道里。
周围的学生自觉让道,好奇地朝他们望着。
“今晚就排了你的自习,学校的意思是年轻老师多锻炼!”
“是要多免费用一下吧,呵呵,我心甘情愿!”殊曼打趣着,不知不觉走到办公室门口,忙主动把凳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实际上生生地抓过来。
她感到他不自觉给出的阻力。
李戊辰有些尴尬,笑了下,转过身开门进去了。
对坐的明韵老师才来一年,彼此还算谈得来。她同样教语文,打扮洋气,率真又和气。每次殊曼回来时,她总第一个打招呼,分享一些治理学生的小技巧,谈论女孩子的小话题。
明老师正好没课,看到迎面过来的殊曼,要拉着吃饭。两个人一路走,明老师自然话很多。
“你有男朋友了吗?”她自然得似乎在说家常。
林殊曼反而有些不自然,点头又摇头的。明老师一口下了判定:“那就是在朦胧期,还不确定,对吧?”
殊曼忍不住笑,羞涩婉转:“嗯。你呢,肯定有吧,一看就人见人爱!”
她大大摇头:“现在的男人很多,符合条件的少。我们天天困在这个校园里,不是同事就是学生,哪有那么多机会啊。可以后也得找个生活可以保证的才行啊。我喜欢成熟点的!”
明韵拍着饭盒,盘算着:“现在房子多贵,不说钱了,学校现在都没集资房,结个婚的成本太高了。总得找个有点保证的吧。”
“被困在学校里,哪那么多机会!”殊曼接着她的话。
“是啊,李主任还行,就是离过婚还带着孩子,只能PASS了。算算吧,收入还不错了,工资等级是在教师中最高的。何况长得不错,又成熟稳重。你想啊,与其找个不知道未来的男人,不如找一个看得到未来的男人。就是孩子,是个问题。”她越说越深入,兴奋地拍拍她,“你怎么想?”
“我?”殊曼眨巴着眼皮,不知道怎么接。
明韵悄悄凑进她的耳边:“咱学校中层以上的小男人,一旦有离婚的,反倒能引起点小轰动。”
“啊?”
“真的,你不信啊。咱学校现在分来的都是女老师。男的谁愿意干教师,没钱啊!”
“真的?”殊曼从没盘算过这些,真是新奇又好像符合道理的怪现象。
“我实习那时候,也是李主任带的,很有学识,从不摆架子。不过,比较孤傲。我给他发短信,他也不怎么回,总跟人家隔着距离一样。”
“性格问题吧。”她早已经走神了,胡乱接着话。想到自己,忽然不确定。那个李戊辰,孤绝的李戊辰,她是了解的。可是他的荒凉,带着寒气的荒凉,却在这四年里纵生了出来,像盘亘在时间墙壁上繁茂的藤蔓,缠绕得让人迷惑。
她同样感觉到那种横亘在两人之间莫名的距离。
这是他给她的回答?
自己想要什么?她忽然没了方向,一口袋的勇气被什么偷偷用锥子捅了洞。
“林老师,林老师?”明老师拉她的胳膊,努努嘴,“手机!”
林殊曼半天才回过神,是许蔚的短信,上面写着:“你立即抬头,肯定能看到我!”
殊曼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站着一身休闲装的许蔚。他的眼睛很大,尽管总喜欢很奢侈的大笑,每次黑色的瞳仁就占满了整个眼睛,那么灿烂,波光粼粼,带着新鲜干燥的阳光味道。
初秋的梧桐叶还是绿色的,在树枝上像一个个铃铛招摇着,风一过,呼啦啦地响。许蔚就站在那颗最大的树干下,大力挥着他的胳膊。
殊曼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总有种回到高中的错觉,那时的许蔚就是这样的动作,无论是大雪天,还是小雨中,他那个夸张的挥臂和笑容总震慑着空气,飘飘荡荡地传送给她。
“你怎么来了!”殊曼向他走过去。
“林老师,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总得主动来看看你吧。没想到刚到这儿就远远看到你了!想我了没,抱一个好不好?”打趣着要伸出手臂。
殊曼赶紧躲开,笑着说:“别闹了啊!明老师,这是许蔚,我的高中同学!”
“你好!”许蔚的神情转得特别快,早已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寒暄点头。
“看来是他吧,你的不确定?”明老师笑意很深,望着殊曼,知趣地打算说结束语,“我先去。你们好好聊。”
说着就退开了。一抬头:“李主任!”刚好抓着个吃饭的伴儿,明韵刚刚那点失落有了填补。
殊曼循声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李戊辰正无声地望着这边。明老师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寒暄着往食堂那边走。殊曼落寞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有点冷,是不是裙子该换掉了呢?她找不到别的安慰。
“林殊曼,醒醒啦!”许蔚在身边拉她胳膊。
“干什么啊!”
“你就是来祸害的!跟我回去吧!”许蔚注视着殊曼的眼睛。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回来干什么?不觉得很无望吗?你只是找个工作吗?”
“现在工作不好找啊!”
“借口,林殊曼,四年了,还没想清楚啊。伯母在天有灵也会生气的,你愿意做老师,到哪儿不能做。就是借口,很多东西是不能回头的!”许蔚看着眼前的她,那层落寞轻得像薄纸,却狠狠罩在自己的心口,透不过气。
“许蔚!”殊曼逆反地挣脱掉,“我清楚在做什么?”
“这几年你也够浪费青春了。回来又怎么样啊,你会嫁给他吗?婚姻哪是你想的样子?他是离婚有孩子的,你凭什么要跟他,他配得上吗?前年你母亲过世,他看过你吗?殊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过去吧。原来你们都没错,但现在就是你的错!”许蔚直言不讳,不愿意留情面,学生都下了课,从他们身边涌过。殊曼气得不再说话,一脸难堪,只得闷着头往操场走。
“殊曼,就算为了他离开算了。他还不够苦吗?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干嘛又要缠绕在一起。他的现实并不轻,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还有许多负担。”许蔚一把拽住殊曼,一字一句,生怕她听不明白,“他要的是安稳,经不住那么多!你跟他合适吗?”
“许蔚,我不知道,你说的我似乎想过又没有去认真想过。我只知道,他过得不好,我不放心。我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忍心让他不好。你不了解那种寂苦,这四年怎么过的,我比谁都清楚。他太固执,不会随波逐流,他无法调整自己,他越孤苦我越知道,他对于心中的归属看得很重。”清秀的殊曼眉心焦灼剧烈地跳动,“我们彼此冷静了四年,我只想心疼他,陪着他。时间难道没有给答案吗?我知道他看到我会痛!可是你知道?他站在讲台上给我的目光是无法自已的喜悦会心。我能感觉到他心中微微的希望和期待。你知道在我四年后见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什么?他老了!许蔚,我不能丢掉他!”殊曼已泪水满溢,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是,那又怎样,你给他也只是暂时的,能永远呆在他身边吗?他有孩子,你会嫁他?你们的流言蜚语并不是不存在。他的顾虑很多,他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也许他的无法承担会让你伤心。”许蔚一字一字,却句句如刀。
“我没有想自己。”殊曼倔强地抹了把眼泪。
“你愿意嫁他?”许蔚注视着殊曼的眼睛,像要直看到她心里去。
“如果他愿意!”殊曼坚定得要命。
“如果另外一个人也如你爱他一样爱你,你会接受吗?”许蔚忽然没了什么力气。
“我……我会谢谢他,但不能接受。”殊曼固执得毫不犹豫,追思着从未改变过的自己,“李戊辰,没有他,我不相信爱情!我爸不也说爱妈妈,到最后呢,早离开我们了。只有李戊辰,他不会丢了我,我信他。”
“好一个,没有他,你不相信爱情。我……简直多余!”许蔚愤恨地摇着头,苦涩难捱,慢慢向后退,深深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他们同窗了三年,又默默关心了她四年。
望着她活泼又无助,眼看她意外地失去妈妈。他曾想,要做她人生唯一的支柱。她软弱过,却又那么固执坚定得让他怜惜。
她从不给别人体恤她软弱的机会,唯独那个李戊辰。
她的青春有欢笑稚嫩,有已经放弃她的父亲和陡然离世的母亲,却也有李戊辰。她的痛苦都是她的至亲至爱给的。
许蔚再不懂,都看不得她难过,尤其看不得她执迷不悔的难过和伤心。
到底是怎么了?他和她?
让她从来都坚定地拒绝别人,却把自己一腔的爱长长久久地付给这么一个人。
许蔚真不清楚这感情到底来自何处,又为何挨得住时间的枯涩。
他转过头,望着花坛那边的石牙子,曾经细雨如丝的春天带着彼此高中时年少的笑声,忽隐忽现。
一眨眼停留在那,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那时的时光如同停留在心头路灯下固执等待的孩子,一受惊,却又跑开了。
只剩落寞了。
许蔚被正午的秋阳晒得有些恍惚。
时间确实马不停蹄地跑过了好几年啊!
他大大呼出口气,徒劳又惶惑,只有沉默。
许蔚转过身,望着固执的殊曼,自己只一点点的力气了。而眼前的她,爱的力量却汹涌澎湃,熠熠发光,燃烧着一把火,倾尽一切地要给那个李戊辰。
他无奈又恍然,自己何曾得到过殊曼的回应呢,却无言地陪着她走了这么久?
除了转身走开,还有什么?他能和她一样固执,去为难她吗?
殊曼愣在原地,呆呆看着许蔚渐渐远去的背影。
“林殊曼,你傻透了!”许蔚忽然掉过头,大声喊了一句就飞快跑走了。
殊曼愧疚难当却决绝异常,望着那条通往外面的路径和消失不见的许蔚,不愿意多想。
她宁可把曾经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都放在这个能给她星点梦境的校园,全放在他那里。没什么依据,更没什么支撑去预言明天。她只认定,自己爱他。
手机又一次响,殊曼定了定神,按了键,居然是李戊辰。
这是他们四年后第一次的短信,他告诉她:“快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