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是昨夜连绵的秋雨留下的痕迹,李戊辰在众多学生队伍的尽头看着人群里走动的殊曼。
也只有在人头攒动的时候,他望着她,是不会考虑其他的。一场场的秋雨让校园里茂密的植物凋零得只剩下空荡荡的枝干,不给喘息留一点时间。
正如他某时的心态,刚想有一点期许,就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吹了个干净。
他清楚,自己的心何尝不在深秋里浸泡着,快要被冰冻了。
放下父亲生病的电话,姐姐又在埋怨了。儿子还是闹人的年龄,前妻还在说房产过户和孩子学习生活照顾的事,自己却完全心不在焉,连请假调课都懒得去安排。
他忽然觉得徒劳无功,望着远处和学生说话的她,全是迷乱。
“李老师?”
“嗯?”刚准备往角落里走,找根烟搭救下瞬间的寥落,却被学生撞个满怀。
“六神无主啊!”她抚了下自己的肘,抬起头,没有跳开。
“啊?”李戊辰确实有点三魂六魄没了踪迹,“曾珊,怎么跑这了?”
“我看你往这儿走啊。”她笑盈盈望着他。
“你看我干嘛?”他后退了下,把烟连忙放进口袋,“你们刘老师正在那边点名呢!”
“您怎么不回复我短信啊?”这个女孩子的眼眸总那样的热情逼人。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直接又认真地让你接受她的想法。
“你那都是什么事啊,真是,你们班主任就能解答。”李戊辰心思烦乱,抬起头看了下人群里的殊曼,风把她的发吹得凌乱又招展,穿的太薄了,她有些发抖。他忍不住心下嘟囔,得嘱咐她多穿一点。
“李老师?”曾珊拍了他,“我是给你发的短信啊!”
“我知道。”他收回目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什么事情?”
“我就是想让你搭理我。”她直言不讳,一脸认真,“老师不该和学生交流吗?”
“课上交流就可以了,课下的你找班主任。”李戊辰懒得再想,打算绕过曾珊朝操场另一边走。暗暗思忖,如果请假说前妻的事,该怎么跟殊曼说她不会心里别扭,到底说不说。
“老李?”高中部主任姜阵涛正款步来,看到目光灼烧的曾珊和魂不守舍的李戊辰,心下纳罕,这李戊辰花花事还真不少。都是过来人了,还在校园里装个什么洋蒜。
学生一个表情,老姜都看得出来。小女生的心思简单得像操场边被风吹光的枝桠,旁逸斜出得坚硬又唐突,该修剪就要下剪刀。
他从来都认为,女学生的崇拜和喜欢一览无余得没有意思,却是老师极大的导火线,一不留神,就玩火自焚。名声是立身之本,这个李戊辰,看上去聪明,从来在关键时候都没干过聪明事。
“怎么?在这晃悠?”李戊辰没什么好气,看见旁边的曾珊跟个钉子一样,也不好多说话。
“风景多。”老姜笑得意味深长,望了曾珊一眼。
“那你看吧,我有事得过去。”李戊辰懒得多说,迈开步子。
“哦,对了!”姜阵涛没想罢休,眼神追着他,“王林没少帮你,可别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哦?”李戊辰内心狂压着滔天的骇浪。四年前,姜阵涛就安了十个心眼三张嘴诟病他虚无缥缈的师生恋,把自己硬是从竞聘里拉了下来。这一回,殊曼是彻彻底底地站到自己面前了。
“你别紧张嘛!”他意犹未尽,想了想,“是这样,我高中这块忙得要命,跟你借借殊曼搭把手,新来嘛,多锻炼。”
李戊辰锁紧了眉,复转过来,仔细盯着姜阵涛:“你找我给你干算了。”
“你那么护她?”他摇头笑,“真佩服你啊,还有点担当。”
“你知道就好。”李戊辰毫不留情,索性坦率地拒绝。
“知道知道。办公室要调整,把她分到你办公室了。”姜笑起来,“让她给你搭把手。”
“我这个年级主任什么都不知道。”李戊辰看着散了潮的学生,强压着烦躁,想随便甩一句,赶紧想办法调课请假。
“姜主任?”曾珊的一声瞬间把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暗流打了回去。
老姜一脸惊异,气急败坏有些压不住:“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站这儿干嘛?”自觉嘴巴上没占什么上风,居然被个学生看笑话,愤愤不平。
李戊辰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烦躁失态,后悔在这和他嘴巴过瘾地绞缠,瞥了眼曾珊:“你快回去上课。”
“哦!”她仍然微微含笑,看了眼李戊辰,转过身,想了想,复转过来,“姜主任?”
李戊辰不明所以地看了她鬼精灵的表情,一头雾水,又怕她不懂事真闹个不知深浅的事出来。
打从军训开始,这个叫曾珊的学生每时每刻的想法都那么直接锐利,坦率得让人无从打压。笑盈盈的欢乐,肆无忌惮的任性率真,却又暗涌的才情和小忧伤,发着放肆璀璨的光。
“什么?”姜也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搞得莫名其妙,她居然不知道敬畏。
她忽然咯咯笑出了声,指了指姜衣服后面挂着的白色塑料袋:“被风吹过来,一直挂您后面的。像个小尾巴一样,特别可爱。”
李戊辰这才觉察,姜阵涛微微岔开的腿后面,正被钥匙别儿挂着个袋子,迎风招展,随着他稳重霸道的站姿耀武扬威。心中的火忽然有了点出口,硬咬着舌尖拦住了笑。
“我给你拿下来。”曾珊灵巧地闪到了他身后,一把拽下来,搓成团,丢进了花坛边的垃圾桶。
“好了好了。”李戊辰给她使了个颜色,“打铃了。”
“你叫曾什么?”姜困惑不解,被她快捷的反应搞得半天回不过神,又明晰地意识到面子被扯下一半的尴尬。
“行了,曾珊,快去上课。”李戊辰率先打断,向姜点个头,不想多耽误,接了电话径直往另个方向走。
殊曼走到墙角接水,透过二中古旧的木格子窗,正看到李戊辰深锁着眉打手机。
明老师拍了下她:“水洒了。”
她忙正了下腕子,魂不舍守地把杯子放在窗台边。
“心不在焉的,最近不顺利?”明老师看其他的老师去上课,索性转了椅子问她。
“我?”殊曼确实心神不宁,试讲之后,李戊辰再没有多和她说一句话,态度平和又冷静,交给她一个班之后,从不过问。
她问他,试讲那天,为什么没去。
李戊辰弯弯一笑,鼓励地拍拍她,擦身走了。
殊曼想到这,仍然失落地禁不住探头往窗外看,他徘徊在花坛边,不时抬腕子看表。
“李老师的班不好接,是吧?”明老师小有心得,“我就从不接他的班!”
“嗯?”殊曼愈加心浮气躁,索性不看,转过头半靠着桌子,“学生是不太买账。”
明韵看她灰心丧气得坦诚,拉近了椅子:“他那个风格,把学生思想搞得太自由,压不住。不积点火候,还真麻烦。”
“也是!”殊曼的心思全不在话题上,看下课表,晚上还有自习,节奏完全不适应。
每次自己的课,要不死气沉沉,学生全埋头做作业,要不然乱七八糟,话题都被调皮男生岔到十万八千里。偶尔听到隔壁李戊辰的挥洒和学生的欢欣,她恨不得再装几个马达,偷偷努力,省得丢人。
“林老师?”
殊曼自顾自丧气、矛盾、自我安慰,低垂着眼帘,冥思苦想又找不到线头。
“林老师?”
“嗯?”她觉得这声音熟悉得要化掉,不禁一抖。刚抬头,正撞上他深邃的眸子。
李戊辰站在门边,偏了下头,望着她。
“我?”她对他称呼的“林老师”仍然不够适应。
他淡淡一笑,把眼神晕给了她,站在门边。
殊曼只觉心头一烧,直直向他走过来。
“你来!”李戊辰看她会意,转了方向到楼梯口。
“怎么了?”殊曼恍然,又是一个多星期,他们都不曾多说过一句。
“最近不太顺利?”李戊辰直言不讳,心下盘算,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能说上几句安静话。
“还好啊。”她慌忙摇头,试图镇静。
他望着她,良久不言语。
“你别看我。”殊曼的脸绯红,用手挡了下。
“殊曼,班上是有几个调皮捣蛋的,我帮你收拾他们。”他的语气很轻,眼里带笑。
“李戊辰,你就开我玩笑吧。”殊曼的心中一片温暖融融,连深秋的风也吹不散脸上的红晕。
“这几天,儿子调皮得厉害,我爸病了,没办法多帮你忙。”他诚恳又愧疚,深深望着她,“我得请几天假,课,你帮我代好不好?”
“我?”殊曼差点就想摇头了,那个班是快班,更不要说被学生如何挑战了。
“那么不自信?”他靠在楼梯一角,鼓励地笑起来,“殊曼,别在意别人的话,你自己找方法做到,就有好的效果。”
“我是不是很差啊?”她的声音没了底气,小不可闻。
“有吗?”他撇开嘴角,笑容柔软,“从来都很好。”
“我就是怕……”殊曼想想,咽了回去。
“殊曼,有我呢!”李戊辰定定望着她,“你开心点好不好?”望着眼前有些憔悴的女孩子,心头滚来挡不掉的疼惜。她的压力何尝不大。工作的适应,学生任何的反应,同事之间的关系,对她来说全是要马上解决的事。
“你放心。”殊曼抬起头,笑起来。
铃声早打了一轮,李戊辰犹豫着微微抖动嘴唇,还是抿住了自己一肠子的烦恼,点点头。
“林老师?”隔壁陈老师探过头,叫了声。殊曼只好笑着赶紧跑过去。
陈老师递过来一张单子:“这个你得填下,学科达标课,这次姜主任让你准备下!”
“我?”
“我也不清楚。要不然问问李主任,从他那儿下个教案,自己改改背背就行了,这都是走过场。”陈老师看进来的老师多起来,也不好再说。
殊曼拿过单子,回到自己位子,心神不宁。
一转眼,看到收上来的作业,条子上横排着快二十个人的名字,全是偷懒不交作文的学生。她忽然有些颓然,课表上被自己画的红红绿绿,晚自习每周就排了三天。
李戊辰深锁的眉头仍然不停在眼前拼凑,她想找他好好说一次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表达得早那么直率了。
一想到这些无序的日子,她忽然泄了气,不敢再想下去。连课都教得差三落四,勇气早已旁落了。
窗外一个闷雷,陡然一惊。刚感觉头脑发晕,瞬间闪过的空白原来是闪电。她烦躁地摸了摸额头,努力定下心神拿过纸。评价项目和系数就列了一整页。
“课堂互动。”她小声嘟囔,“互动个鬼。”才教了一个多月,就要上达标课。现在最不达标的就是互动。
一桌子的事情,不知从哪儿开始拎。
快班更不好带,尤其李戊辰讲课文从不按照顺序,全是筛选过的篇目,详略分开,根据学生兴趣和考试重点不断调整。自己更不要说考虑这个段位了,能按部就班地把一本书顺下来就万事大吉。
又得备两套课。
殊曼点着达标课的单子,又看了下书本目录上的三角符号。办公室乱起来,不断有学生进出,汇报、认错、收作业、拿作业,不同班的学生在老师那说着不同的内容。
她忽然一阵寥落,拿了手机出门。对面办公室早黑了灯,殊曼绕到教室转了下,没有他的身影了。
站在廊道,望着窗子外一直闷头打雷的天空,心下复杂又索然。犹豫着点开短信,按了几个字,还是提不起勇气。
“你生日怎么过?”两个学生正拿着饭盒互相打趣。
“不告诉你。”小女生从殊曼身边走过,声音清脆入耳,“呀,林老师?”
“哦,是?”她忽然想起来,是他那个班的曾珊。
“听说明天您给我们上课了。”曾珊立在原地,“你放心,我可不会捣乱。”
殊曼有些脸红,眨巴着眼睛:“希望不是你们的灾难。”
“不会,李老师交代过。达标课,我会很踊跃地回答你的问题!”
“哦?”殊曼有些惊讶。
“林老师,李老师原来是你的老师吗?”
“什么?”她一下明白李戊辰的用意,把快班给自己暂时带,起码顺理成章,互动课不会对牛弹琴。学生的质量直接体现自己的课堂质量。若给了明韵,自己就是想拿别的班讲,姜主任的刻薄才不会答应。难道,姜是想为难自己?
“他对你真好。”曾珊一眼探寻,却对不上她回应的目光。
殊曼拍拍她,转身朝回走。再怎样,也不能掉链子了。她忽然心中踏实匍匐,站在走空的办公室,窗外大雨如瀑。
雨丝打着木格子窗棂,叮当作响。昏暗一片的视线里,唯独手机在振。
她拿起来,一看是许蔚,犹豫着按了键。
“你在上课啊,不接电话的。”他迎头一句,似乎之前的别扭早烟消云散一样。
“我想你生气了,也不敢找你。”殊曼惊讶自己的直接,话已丢了出去,收回来是不可能了。
“不是生气,是无奈。”他笑笑,“咱们总是朋友吧,不知道你最近顺利不?”
“挺好的。你呢?”殊曼有些心虚,声音被雨声浇得七零八落。
“别说我了,过阵子一起吃饭吧?”
殊曼能听出他的小心翼翼:“好,我那时候说话有点过分,对不起啊。”
“哪啊,我都知道。”他想了想,“他对你好吗?”
“嗯。”
“那……就行!”许蔚似乎拿定了什么,转而开始讲其他。殊曼却望着连天的雨出了神,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眼里只有李戊辰了。
他只要一个鼓励,一个笑容,一个简单的体恤,自己都会勇敢起来。
她知道,他是为自己绸缪的那个人。
“殊曼?”许蔚在电话那边叫。
她却念头一转,止不住心下嘀咕,李戊辰到底去哪儿了,带没带伞啊。
几天后的曾珊却在一片忐忑里盯着手机不停看,抬头望了眼正在讲台上讲课的林殊曼。
她讲课也没传说中那么差。
同桌使劲拍她下,小声问:“李老师回你短信了?”
曾珊有些尴尬,没好气地丢开手机:“我都告诉他,我是怎么号召同学帮林老师了,他连句谢谢也不回!”
“李老师也许不喜欢林殊曼。”同桌小声猜测,转头,“你生日还找他过吗?”
“我没好意思说。”曾珊埋在桌斗里,心下打鼓,看来他只是好心帮林老师罢了。
眼珠子转了半天,实在找不出让他回复的借口了。
“你都等了这么久,算了算了。”同桌安慰她。
她完全放不过已经抓狂的思绪,干脆拿了手机拨电话,一下子真通了。
曾珊兴奋已及,干脆把手机贴到了嘴巴上,小声得急迫:“李老师,你干嘛不回我短信。”
“怎么了,你在上课?”
“对啊,林老师正在上面讲呢!”
“那挂了,上课还打手机,想造反吗?”他听到林殊曼涓涓细流一般的声音,居然心下轻松又欢畅,没舍得收线。
“那您干嘛不回啊。”她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好奇,有些不好意思,忙收了声。
殊曼诧异地朝这边看了眼,继续讲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李戊辰果断挂断了。
曾珊的呼吸急促又期待惶惑,偷眼看了下同桌,脸微微红了。
“你可真行!”同桌撇嘴又摇头。
一直到了下课,曾珊都在刚刚接通电话的兴奋和失落里辗转反侧。
“喂,这条短信,还真是李戊辰的。”
“你别逗我了。”曾珊拿着笔描着课本一角,心沉得要命。
“你看!”
曾珊接过,差点抛了出去,手指都开始抖,这还是他第一条回复的短信。
“看来,李老师算好时间的,下课了才回复给你。”旁边人啧啧鼓励,快看看啊。
曾珊屏住呼吸,点了按键,瞬间忍酸不禁又苦楚万分。
屏幕上寥寥几个字:“我现在回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