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芒从睡梦和疼痛中醒来时，都不觉得窗外的阳光是熟悉的。
像是颠倒的尘世换了背景，半天找不到坐标。
她恍惚又疲倦，刺眼的光烧疼了眉毛，忙用手抚了抚脸蛋。真不知道，是被晒烫的，还是退不下烧来。
好不容易换了姿势，眯起眼，看到手机的信息灯在闪，条件反射地拿了过来。
一打开，幸好不是报社的电话。神经忽然松了三根。
好几条短信，有五条都是广告。
她一个个烦躁地删除，无意间看到屏幕最底端的一条。
“我起床啦！”
田芒半天晃不过神，仔细辨认，想起号码应该是殷里丁的。居然连号码都忘记存了。
她心口一开，笑起来，怎么起床还用跟我说的。重新点了菜单，把他的名字输了进去：
“哈，那我就能降落到你的天台上吧。”
这句话忽然没来由冒了出来，让田芒禁不住抬眼看了下头顶的天花板。昨晚有一刻，隔世一般轻轻漂浮起来，居然亲近熟悉。
她费力坐起身，傻愣愣看着手机，想找个线头，重新把那样的情景拼接起来。
手机又亮了一下，田芒傻坐着，看着闪烁灯规则地跳动。心却似乎和不上节奏。
她点开，上面是殷里丁的名字。
“在义诊。这太阳好大，可还是打瞌睡，醒了吗？”
他总是闲话家常一样。田芒点了回复键，随手点了几个字。
“刚刚，看到你短信，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还不到一分钟，屏幕就跳出个短信出来。
“哇，那我的短信好惊悚，有没有？”
她觉得肘部开始刺刺地发痛，动了下腿，像灌支重钢钳，被无数个小锤子叮叮咣咣地敲击着。
“那我的短信，让你不瞌睡，有没有？”
她点着，把手机放一旁，费力下了床，想挪到窗台边，把窗帘拉起来。
好不容易费几番周转，饥肠辘辘，坐回到床边，顺手点开了他又发来的短信。
“如果高中时候，你都能坐同桌，我上课一定不打瞌睡了。”
她哭笑不得，按了几个字回复：“咱们差着几岁呢。”
“那你跳级，我留级。就到一个点上了。”
田芒仰起头，百无聊赖又忽然感慨，就算一起长大又怎样。在一个点上，停在那就好了。
还是会分开的。真不明白，交叉的时候怎么会分开。
依稀，有那么一个午后，那个刚好在点上的人，要自己蹲下来，看他在沙土上不停画圈圈，顺时针的方向，指着说，快看，芒芒，小虫子这样就会出来的。
他把狗尾巴草放进她手里，说，如果再惹芒芒生气了。就插我头上，卖掉不要了。还能换点钱喝茶听戏解解闷。我也算有价值的。
田芒忽然眼眶泛酸，撅起嘴，自顾自羞恼，质疑惶惑，我都没有要卖掉他的啊。
她觉得自己像丢了东西的孩子，茫然无助，在屋子里一下子找不到时空的标记，没来由翻出许多过去的碎片。
这阵子是怎么了？
她负气一样逼退自己各种脆弱，又虚空惶惑，心如刀绞的疼痛，这下子，由内而外痛个彻底算了。转而又不甘搅扰，另一个自己仿佛叫板，凭什么要脆弱为他伤心？
田芒深深吸了口气，拨了米苏的电话：“我饿了。”
“晕菜，现在是下午三点多。你才醒过来吗？”她在那边絮絮叨叨，还在和别人交代着工作。
“是吗，都下午了？”田芒挠挠头，“那一会一起吃饭吧。”
“就你这全身都出问题的情况，还是算了吧。叫个外卖不就行了。”
“不，我要和你一起吃饭。”田芒忽然赌气，只剩下自己的孤单无依，一定要扳回来。
“我晚上有约会啊。”米苏直言不讳，笑她的孩子气，“给你点个外卖，你自己在家玩多好。”
“唉，我自己吃吧。”田芒怅然失落，挂了电话，看看膝盖，轻轻碰了下，总想挑战下那道口子的疼痛，试试它的坚强程度是否能支撑下楼。
故意跟谁较劲一样。
矛盾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妥协到客厅地板上，开了电脑，上了Q。
殷里丁的头像不停闪，发了许多表情过来。
“是不是不开心啊？”
田芒莞尔一笑，像是许多小表情供自己选一样，点了一个嘴巴向下弯的表情，一时语塞。
“那没关系啊，我陪你说话。”他果断又认真。
“会不会影响你工作啊？”
“哪里啊！量个血压，和你说一句话。再量个血压，再和你说一句话。”
田芒的眼前忽然出现在巷口摆桌子的殷里丁，握着手机拿血压计的模样。
“会量错的。”
“怎么会，跟你说话，量得不瞌睡了。”
“芒芒可以提神。”她捂起嘴巴，笑起来，忽然欢欣匍匐。
“对啊。哇，芒芒可以提神。这句话真有夏天的感觉。”他自顾自发了一句，没一会，又发了一句。
“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你要笑的啊。”
“什么？”田芒想起自己快要疼痛脱节的腿，稍稍动弹一下。
“先喝水吃药，再听讲。”他忽然插了一句进来。
田芒抿了一口，会心一笑。
“今天不小心碰到床头呼叫器了，你会怎么说？”他打了一句。
“什么？”这是急转弯吗？田芒皱了下眉，撅起嘴巴。
“告诉你吧。你要说，旁边病人液体快完了。”他仿佛气定神闲，等着她哈哈大笑的反应。
田芒望着电脑，深深思考，眨巴眼睛半天，哭笑不得，打两个字：“真冷。”
“怎么冷啊，那你没笑啊？”
“笑了！”
“真的？”
“你讲的笑话不好笑，可你这样讲很搞笑。”她越想越轻松，手指灵活飞转在键盘上。
“起码，从撅嘴变成嘴角上扬了嘛。我就开心。”殷里丁似乎又量了一个人血压，好一会回复过来。
她有些惊讶，仿佛自己的表情都被千里以外的他尽收眼底，不免新奇又贴心。专心致志，看着对话框，一下子忘乎所以。
直到米苏敲门，田芒才注意到时间。
一下子就晚上快九点了。
“呦，小脸桃花飞扬啊？”米苏摸了摸她的下巴，笑起来，掂了一袋子零食。
“就知道你最贴心。”田芒羞涩又坦率，接过袋子。
“月光石耳坠，借我戴戴？”米苏坐下来，拿起电脑边的耳坠子。
“你换风格啦？”她不安地看了眼对话框，坐下来，犹豫着是不是发几个字给他。
“反正招爱情的。今年都几个月了，也没见影，别浪费了。”米苏拿过来，边说边戴在自己的耳垂上。
“你不浪费啊？”田芒努起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我有目标啊，促进促进。”米苏从提包里翻出化妆镜，左右看了看，“是不是风格不太搭？”
“我不敢说。”田芒想笑，不言不语。
“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脸都是惨白的。”她吐了吐舌头，兀自摘下来，“你这个水滴一样的月光石，倒像你晶莹剔透的眼泪，哪里是美好的爱情啊。赶紧戴个菩萨保保你的生命健康吧。”
“谁说的，怎么是眼泪。”田芒撅起嘴，拿过来，左右端详，暗暗抚摸，淡色的光晕在蒙蒙光泽里游动。
米苏看着灯下的田芒，忽然有些惊讶。
她的脸全是柔和明亮，楚楚可人。
“戴上没几天就车祸了。”米苏见她悠忽的黯然，转而安慰，“好好好，是幸福的眼泪，好不好？”她笑起来，把另一只放回到田芒的手心，“那你就天天祈祷，幸福就来了。”
“少女的祈祷！”田芒双手合十，配合她点点头，微笑起来。
“你这小车祸出的，倒出个新鲜光景一样？”她望着田芒苍白又光洁的脸，细细打量核对，真是捉摸不透。刚刚的脆弱狼狈仿佛蒙上一层淡淡月光，悠扬又内敛。
一低头的微笑，又带着水滴打湿面庞的湿润清纯。
本来要安慰的，这样看，是不用了。米苏端庄一笑，体谅细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发烧啊？”
“退了好多啦！”田芒忽然娇羞，想起刚刚殷里丁说，芒芒，我还是不放心，如果能摸到你的额头，就该知道是什么温度了。
居然是心里怪怪的滋味。
“你手机不停叫呢，都听不到啊！”米苏盘着腿，泰然自若，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倒慌的田芒手足无措。
“在华府这边，你马上过来。有重要的事。”田芒的频率调转不开，眼珠子转半天，像只受惊的兔子。
“怎么了，你们那个陈老大？”米苏皱起眉，又有些兴奋。
“还真是他。”田芒若有所思，脸色一下阴沉。
“那你能去吗？”
“得去。”田芒只吐出两个字，镇定心神，让米苏扶着自己去了洗手间洗脸化妆。
“你都不问问什么事情？”米苏不解，靠在门框那。
“问？”田芒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就是我心里门清，都要表现的积极又笨，要一问，才是打草惊蛇。他多大年龄了，我多大年龄，我如果问，明面就防着，防的过来吗？论算计城府，我自不量力了。装傻，才能破了他的招。”
“有的傻也不好装啊，关键。”米苏若有所思。
“见机行事。”田芒描定，转过头，失魂落魄又仿佛气力盘踞，“有些坎儿要自己狠狠闯的。”
米苏忽然面对眼前的田芒肃然静默了。这样一个人，让她不解。梦想就真的那么重要？而她偏偏硬着头皮，用自己的原则一个个死磕。居然能周旋的悲壮又热血一样。
其实吃吃亏也没什么吧。米苏不解，或者干脆不要。
“你送我一下好不？”
等米苏恍过神，才发觉田芒正麻利地抠药板上的药粒，连吃两粒。
“我的大小姐，这止痛药也不能吃这么多啊！”米苏忙按住她的手，动作太快了，一股脑就进去了。
“没事，腿上不痛，脑子才清楚。”田芒笑了笑，要她扶住自己，抓了手机就往楼下下。
开着车的米苏不时瞄着坐在一旁的田芒。她不停发着短信，一言不发。
“梦想就真那么重要吗？明明，你……”米苏斟酌着字句，发现如何说，都不对路。
“不是重要。米苏，是一个梦想被打碎之后，就希望另一个能给自己一些希望。”
“如果我是你，早报复他了，大家两清。自己以后日子怎么过都是随意的，何必套个枷锁。让这么艰难的现实梦想去承载那个不识好歹的男人给予的破坏。那样，是惩罚自己。”米苏摆了方向盘，绕到那条宽阔大路上去。
田芒望着辉煌的大道出神，这个城市，只有在夜晚是最漂亮的。它的空气不好、环境不好、人文也不好，参天的树如今只有隐约的小巷子里能见到。全被改成了阔直又宽阔的突兀大道。如同没有一点遮掩和修饰的心里世界，积攒着一股子气息，拜金的欲望和活色生香的想象贪欲。
唯独夜色，才能把这些东西覆盖起来。变得简单，只有各种颜色的斑斓。
“报复？没什么可报复的。”田芒叹口气。
“怎么不能报复，以你现在，也未必不能拿捏他。”
“你难道不清楚吗？”
“怎么？”米苏看快到了地方，放慢速度。
“对于爱的那个梦想，我一直是软弱的。”田芒仿佛在自嘲，眼泪却渗进了委屈。
“你啊，用现实的残酷去承载爱的痛苦，双倍啊。较劲，也太便宜他了。”米苏摸了下她的额头，“如果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
“没什么事，你放心吧。”田芒胸有成竹，一切想定，感觉腿部沉沉重重的，没有刚刚的那般锐痛了。
等田芒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家属院的大铁门已上了锁。门卫室黑了灯，老大爷显然睡着了。叫了好多声，一直没人应。
田芒眨巴半天眼睛，想定，把手机放进口袋，搓了搓手，狠下心，开始往栏杆上爬。
一下子觉得脚踝和膝盖剧烈吃痛。拼命咬着嘴唇，抓紧栏杆，一下子翻了过来。
伤口完全迸开了。
跌在地上，疼得全身发麻，一点都动不了。小心掀开长裙子，血已经开始从胶布里往外渗。
田芒又打了一遍米苏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她无力又倔强，扶着旁边的花坛石沿子，费力撑起来。
还好，还好。她自我安慰地不断鼓励，走了两步，觉得痛到极致反而沉沉的没有知觉一般。
不能痛。
她索性想都不想，大着胆子往前走，一步都不敢慢下来，又小心提着劲，生怕让伤口承担的重量太大。
该上楼了。
她提着裙子，扶着墙，一步又一步挪。不断自己跟自己说话。
“其实没什么。”她哼了一声，“这个米苏，一看短信没什么事，就不管我了。”
田芒见上到了二楼，心还是颤颤巍巍，自我鼓励：“芒芒加油吧，还有几层呢。痛也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她反复辗转呢喃，像念咒语，随着声控灯一开一合。
“呀，这灯真是。又不亮了。”田芒撅着嘴，手从脸边过，扒着墙，有灰尘的味道，苦笑起来，“唉，脏脏的芒芒。”
月光从廊道窗子铺洒，就着暗色的光影，看到裙子上一小滴又一小滴的黑色影子。她撅起嘴，无奈着自己，“拿个毛笔连一下，就是桃花扇啊。真是邋遢的芒芒。”
她止不住回想刚刚的情景，有一点小力量。关键时候，自己就得要用“伤”豁得出去。别人豁出去美色，我豁出去鲜血。咱们谁怕谁呢。
田芒冷哼一声，装“信任”、装“傻”都得装下去。
“终于到了。”田芒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家门，如释重负。这个让曾经彻底沦为孤单的一扇门。如今却成为一个安抚自己的门岗。
委屈剧烈翻搅着，要控制一下，下一波仿佛来得更猛烈。
掏出手机一看，居然快凌晨四点了。
可钥匙呢？
她左翻右翻，脑子还在同时高速倒回。
晕菜，又忘到家里了。这该死的门也进不去了。
差点一个踉跄仰头倒过去。手一碰到楼梯阶，又是一把灰尘扬起的味道。
得赶紧。
田芒顾不上自己的失落伤怀，一鼓作气又上了一层，那有一扇没有门板的门，挂着“夜幕的窗帘”。
这个天台。
她暗自觉得，真有一种别有洞天的安慰。
周围林立的高楼挂着信号灯，在漆黑的天幕里闪闪烁烁，一颗颗红色的星星一样。
出神地望着它们，静谧的，一闪又一闪。
却挂不住自己的心跳。
田芒穿过门框，靠在了天台中央的石架上。
“芒芒可以提神，真有夏天的味道。”她忽然想起殷里丁的话，是啊，夏天快来了。
还是有点冷的。
她抚了抚自己的胳膊，找了张白天老太太晒东西的报纸垫在了身下。
风有些大了。田芒望着眼前那座已然林立的高楼发起呆来。
几年前，大楼刚有了雏形。
他们坐在这，指了指那个地方，他说，芒芒，干脆我们就买这个房子吧。
好几年了。每逢放烟火、打雷，田芒站在房顶上，眼看着那座楼一点点封了顶，装了声控灯。随着一声声的烟火或者雷声，就呼啦啦地全亮了起来，又慢慢沉入黑暗。
再一个烟火，再一声雷，大楼里的声控灯又随着亮起来，再渐渐熄灭了。
时间都没有声音的。
可田芒心里有一个指针。烟花放一次，是一次元宵。雷声打过一次，是过了一个夏天。
过了一刻度，又过了一刻度。
她无声地望着它们，满心空旷。
起风了。
她觉得伤口被吹得凉凉的小痛，忙把裙子轻轻盖在了膝盖上。
“呵，我会飞，我会降落到你的天台上。”田芒忽然想起来，当时和米苏离开时，跟殷里丁发了条短信。他说要她回来一定要说一声的。
可这么晚了啊。
田芒犹豫着，按了几个字，又觉得不礼貌。
心狂跳着，把不住节奏，还是发过去吧。
她按了几个字发完。刚想放下睡一会，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那就好，太晚了，还发烧吗？我担心。”
田芒有些不可置信，看了半天，他难道没有睡吗？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如此境遇被问及不仅仅是狼狈了，更有一些被挑破的尴尬和难耐。
不说了吧。她颓然放下手机，靠在石架子上。
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上面跳跃着殷里丁的名字。
他还是打电话来了。
田芒在今后，也只记得他电话里的第一句话，比周围的信号灯和声控灯都要直入肺腑，一下子打乱了心跳。
“芒芒，别让我担心，快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