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哥哥……”
我喃喃地叫他,泪水流了满脸。他走了这样远,是不想让我看见他倒下吗?可是天涯哥哥,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你从未真正骗到过我。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是假装相信,为博你一笑罢了。你不知道自己神采飞扬的笑容有多好看,哪怕你不会舞文弄墨,整个王都的少女也都为你倾倒。
我死死咬着唇,脑海里闪过往昔一帧帧的画面,恍如昨日。
天涯哥哥,那年救下我的青衣蒙面大侠分明是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乐得装傻。自那之后,你便一直心事重重,再未真心笑过。从前我不知缘由,如今终于也能猜到几分。可你情愿我不知吧?
这么多年,你总是把我当成最初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因我长大了,就不需要保护了,你也就失去了留在我身边的理由。你这个人呀,总是死脑筋,什么事情都要有理有据地才行。每回我装傻时,也掩饰得很是辛苦。又或者,你其实也都懂得,只是在骗自己罢了。
除了父王,只有天涯哥哥不计回报、全心全意地待我。他这么好,我终究失去了。
我低垂着头,眼泪已经流干,眼眶里干干涩涩,头疼得似是要炸开,咬破的唇角却滴下一串血珠,仿佛哀悼。
“传孤口谕!着慕容恪领五千精兵、张遣领五万大军,即日出发驰援江都!”
我朝他行了一个大礼,还未起身,又听到燕王吩咐道:“将那人的尸骨敛起,厚葬了罢。”
“叩谢大王!”
我捏紧了拳头,朗声回应。
此生第一次,我憎恨自己狂妄自大、自作聪明;憎恨自己冷血无情,为达目的可以一再妥协,甚至放弃至亲;也憎恨自己太过弱小,只能任人宰割、仰人鼻息。眼前的人,刚刚亲手杀了我的天涯哥哥,可我不但不能帮他报仇,还要叩谢凶手慈悲恩德。
简直可笑。
将心比心,我能理解燕王忠义两难的无奈,却无法原谅他因私情处死天涯哥哥。今日之痛,是我活该承受。可我痛一分,来日,我必要他痛十分!
我紧紧闭上眼,抱住自己缩进床榻的角落。前一段时日,我常觉得梦境凄凉,总是辗转反侧,迟迟不肯入梦。今日,却希望自己能快些入梦,好摆脱这冰冷刺骨的现实……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只有坚强起来,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那……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向自己的软弱妥协……
我出生的时候,是天景大陆最富庶的年代。
我的父王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而这片大陆,最有权势的人不过只三个。
可父王却时常抱着我叹气,他年轻的侧脸就在这叹气声里迅速地苍老下去。
“楚楚,我的楚楚……慢些长大……你要慢些长大……”父王抱着我坐在门槛上,一双眼望着院里的一株梨树,“等父王再强大一些就好,你再等一等……”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这样说。人人都说父王是这大陆上最强大的人了。
那个时候我只想快点长大,快一点再快一点。只因那一年的仲夏,我遇见一个少年,鲜衣怒马,侧帽风流。我想嫁给他。
后来才明白,父王早就看出了大陆的隐忧。多国并立的局面,最忌讳的就是均势倾斜。
可我的父王,他终是赶不及在我长大之前变得更加强大。
他终于再也抱不动我。
门槛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望着那株梨树。
“父王,我去和亲。”我背对着他,却仿佛仍能清晰地看到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总是悲伤又深邃的眼睛。
“楚楚……”父王的声音略微哽咽,那些陈年的情怨、少年的心事,仿佛都被岁月酝酿成酒,散发出深重而浓郁的气息,从他已然苍老的声线里氤氲出来,“父王对不起你……从前保不住你娘,如今连你也留不下……”
我望着那株梨树,眼眶干涩。
从前我只想快些及笄,好嫁给他。可现在,我却那么想变成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样就可以永远永远地留在我的楚国。
我多想能像母后那样幸福,我的父王他多想我能幸福。
可是幸福这样不容易。
仅仅因为我是公主。
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那棵老梨树,舍不得楚国的青石板路,舍不得王宫高高低低的琉璃瓦,最最舍不得的,是我的父王。
父王一生只得我一个女儿,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我和我未曾谋面的母后。若我走了……若我走了,我的父王该是多么孤单。
怕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陪他一同看那老梨树了。
如果一个国家的存亡要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不知是国家的不幸还是女人的不幸。我只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