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没睡多久,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她又梦到那张脸了!那双上挑的、狭长的、邪魅的凤眼,微微半眯着看她,男人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以为你还跑得掉么?”
又是这双眼!又是这句话!这么多年了,她反反复复梦到同一画面:她被一个男人囚禁起来,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她在梦中,既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对方是何人,只知道,梦中的自己恐惧这个人,脑海中总有想逃走的念头,想去找另一个人。
但是,另一个人是谁呢?
她再也睡不着了,披着外衫坐了起来,直到天亮。
太阳缓缓升起,红色的日辉慢慢铺开来,沿着江面挥洒开,眨眼,入眼整片江水都晃荡着微红光芒。
身畔燃着的火堆已经熄灭,剩下些许已经变得黑乎乎的木渣和几缕轻烟。早起些的人,已有些在江边鞠着江水漱口、洗脸。
坐了一夜,她觉得有些冷,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过了一会儿,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几个壮年男子回来了,他们手中提着天还没亮就去远处的山头打到现在才得来的野味:八只野鸡,三只野兔。虽然不太够分,但好歹也能吃点肉了。之前为着赶路,他们很少停下来打野味吃,每天都啃着自己带的干粮。近日,许多人的干粮都已经不够了,明京乔就是其中一个。
众人又重新燃起了火堆,烤着野味吃,明京乔也分到了两块小到不忍直视的鸡肉。她没参与打猎,在打猎的小队伍中也无亲近之人,能分到的自然少。
她叹了口气,把两块肉放到了嘴里,嚼得极慢,但还是很快便吃完了。正想去掏快见底的干粮,忽然,一只鸡腿伸到了她眼前。
京乔吓了一跳,侧过头,发现是明修走的那天拉着她的男子:张临。听说他原是在平回军麾下效力,卢洛伦叛变的那日,他休沐在家,既没被策反,也没能跟上那陈将军逃出去,后来,便随着众人一起出城。
现在,他正拿着一只鸡腿,脸上带笑,看着京乔。
看她未接,张临咧嘴一笑:“给你的,我看你吃的少。”
她微微笑起:“那你呢?给我了你可就没了。”
“我吃了,这野味许多是我打的,我分得多。”
“那先谢过了。”京乔接过鸡腿,不客气地大口啃起来,她确实饿极了。
张临笑了笑,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眺望着淮江南岸。她大概不记得了,他去过他们医馆好几次,每次都是去跟明修买跌打损伤散,也见过她一两次。
京乔正吃到一半,张临忽然站了起来,她抬眼,看到张临望着淮江方向,十分高兴的样子。她也跟着看过去,才发现有几只张着帆旗的小船正朝着北岸过来。
此时,其他人也都发现了,人群欢呼起来,一边叫着“船来了船来了”一边忙着拾掇包裹。她也赶紧拿起身边的小包,带着没啃完的鸡腿跟着大家跑上前去。
那几只小船越来越近,众人也越来越高兴:那可是载着他们生存希望的小船啊!
可眼看着要靠岸,船却不走了,停在了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却又能看到听到彼此的地方。
“怎么不走了,别停下,快过来呀!”一个老妇叫唤道。
中间的那只小船,从船尾走出来一个船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
“我们是原朝遗民,刚从梁都逃出来的,现在要去溯川啊。”还是那个老妇在回道。
船夫静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总共有几人要渡江?”
老妇犹豫起来,她也不太清楚具体几个,京乔出来应道:“四十多,不足五十。”
她几乎每天都在数少掉的人数。
那边又静了,才道:“过江可以,但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原朝遗民,万一是敌国奸细呢,如要过江,一人三十贯钱。”
话音刚落,北岸就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三十贯钱!这是趁火打劫啊!
一贯钱相当于一两白银、一千文钱!在梁都,一石大米才六百文,就连县令官,月俸也才十五贯钱!
一个男子气不过,上前道:“你们怎可漫天要价!做黑店的也没你们这么宰人的!”
那船夫悠哉道:“爱来不来,又不是我要过江,不过,那就待这儿吧!”
那男子想要上前理论,哪知他一走上前,还未踏入水中,那几只船便跟约好了似的,齐齐后退了些许。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停在哪儿,是为了不给人靠近,为了好这样漫天开价!看来,这些船家是下定了心要赚这黑心钱了。
一个老妪顿时软倒在了地上,哭道:“这黑心的啊,现在这世道,当谁都有三十贯钱吗?这是要逼死我啊!”
众人本来就是逃亡出来的,将来去了南原还要安家置业,那也是很大一笔钱,哪儿能过个江就把大部分银钱都搭进去呢!何况,有些人倾全家之力也拿不出三十贯钱,何况是一人三十贯?
大家想到这点,都哀恸起来。有些人已经哭了起来,纷纷求道“大哥大爷,降降价吧,我们、我们确实拿不出这么多呀!”
“是呀,一家三十贯都太多了,何况是一人呀!”
“求求你们了,就当行行好吧。”
那几个船夫却无动于衷,为首的那个高声道:“求也没用,要去南原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要载人,将来出了事可还得负责,咱们兄弟做的都是把脑袋提裤腰带上的活计,咱这命还值不了三十贯钱啊?!哼,总之一句话,有钱就过,没钱,就自己想法子吧!”
京乔气极了,这些人,这哪儿是脑袋别裤腰是生意,这分明是断人活路的生意!这些南迁的人,莫说拿不出钱的,就是拿得出的,一家几口的钱出完了,回到南朝怕也难以安身了!这摆明了是欺负北方人不会凫水!若是都会凫水,哪里需要在这里听他们啰嗦。
想到这儿,她望着溯川,盯着那江面的最窄处看,若有船,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对岸,若凫水,那,大概需要多久呢?
她陷入了沉思,没看到,身侧的张临也在望着溯川,他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另一头,那些船夫见众人恳求的有,怒骂的有,就是没有人要拿出三十贯钱过江,嗤了一声,齐齐退去,准备调转船头离去。
众人慌了起来,忙道,“别走呀!”
几只船只停下,船家没说话,站在船头望着。
终于有几人站了出来,道:“我们去,我们去!”
“别去啊!”其他人拉住他们,他们却甩开,“别拦着我,我出得起,我再忍受不了风餐露宿的生活了!”
“是啊各位,我们先过去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到时你们过来了,若无处可去,大家也可互相照应着。”其中一个说道。
这是一路过来家底尚算殷实的李家,他们家原是在梁都卖肉的,家境比这些耕种的要好些。他们家只有夫妇两个和一个独女,独女就是昨夜和明京乔一起值夜的李云绮。
这次站出来的共是两家人,除了卖肉的李云绮一家,还有制伞的刘家。刘家只有兄妹两人,父母皆在路上染了疾病亡故。这两家人口都较少,又家境殷实,还尚且承担得起这高昂船费。
那船家叫他们另外走开,走到了离众人较远的另一侧,才缓缓将船摇过来。这期间,只要有其他人靠近,他们立刻停船,直到保证只有李刘两家过去,才让他们上了船。
刘家兄妹一上船就钻进船篷中不再出来,李家到底还顾念着多日来相处的情谊,站在船头与众人告别。李云绮看到人群中的明京乔,还冲她挥了挥手告别。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云绮算是明京乔唯一熟识的人了,她热情大方,怜惜明京乔痛失父亲,对她也比常人好些。
船渐渐远去,众人边痛骂船家,边嘲讽着李刘两家无甚气节,白白给人送了银钱。
说完骂完,他们静了下来,却越想越怕,尤其是那些拿不出三十贯钱的人家,真真是不知路在何方!
那些船家走之前便说过,他们一日只来回一趟,现在看来,今日内不会再有船来了。众人闲了下来,便想着法子弄些吃食。壮年男子们要继续去远处的山林捕猎,猎具是昨日半夜无事时用树枝削成的,并不是太锋利。他们留了些许猎具下来,让众人能够防身。
京乔正好无事可做,又怕自己太过安闲又会想起父亲明修,便拿了只树杈子,去江边叉鱼。
她与大部分北方人不同,自小就会凫水。小时候,明修常带着她外出采药。他们有时候要跨过陌生的水域,有时候需要在山林待上一两天,明修便教会了她凫水,也教了她些极简单的生存法子,叉鱼便是其中一项。
江水有些冷,不过现在日头正盛,倒也不觉得很凉。淮江水深,清浅的岸边鱼并不多,明京乔忙活到下午,才叉到了十来条鱼。期间也有两个女孩要下来帮她,可北方女孩哪里真正下过水,一个还没站稳便摔倒了,明京乔赶紧扶她上去,嘱咐她别再下水。另一个倒是站稳了,可京乔教了她一下午,一条鱼都没叉中,倒是玩得兴致勃勃。
她站在水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多冷,一上岸却还是打了个哆嗦。她赶紧去捡干草柴火,给自己生了一小堆火烤烤身子。太阳下山之前,去山林打猎的男人们也回来了,大约白日里猎物的警觉性变高了吧,这次猎物比早晨时少了一些,只带回来一只小羊,和一些鹌鹑蛋。明京乔将自己叉到的鱼留了一尾,其它都拿了过去一起分,张临趁着无人注意塞了几颗鹌鹑蛋给她。
这个晚上,大家都过得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