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淮江的水被风吹动,一下一下拍打着岸边,扑过来又退去的声音沉沉地拍在这些失去了家园的人的心上。太阳还未升起,只微微透出了些许光辉,残月还未隐去身影,蒙蒙亮的天上,出现了日月同辉的异景。
因着心中的忧虑,今日众人大多醒得格外早。京乔睁开眼的时候,捕猎的人已经回来了,分量更加不如昨日。她心中叹息:原来昨日并非因为动物警觉性变高了,而是因为天气变冷了,出来活动的禽畜变少了。
因着今日猎物少,不能全部人都分到,因此,还存有干粮的人家,只得继续啃着干粮,那些没干粮的人就能分到一块小肉。她包裹里还有几个干饼,她不敢多吃,拿出一个撕下一小半,其余的又放回去了。
哎,这日子何时是尽头啊!众人或啃着干粮,或吃着那刚够塞牙缝的小肉块,不约而同悲叹起来。
京乔倒不觉得苦得厉害,虽然她从未如此颠簸过,但自从明修死后,她已无所谓苦不苦了。从小到大,明修两次在生死关头护住了她,她比早早逝去的母亲和哥哥要幸福许多。因此,她不是一个人在活着,她是在替父亲母亲哥哥、外祖父,替所有在战乱中惨死的亲人活着。她要活得很久很久,要亲眼看着北原归复,天下重得太平。届时,她会好好地将这景象说给那些看不到太平盛世就逝去的家人听。
正当她想得出神的时候,一阵恐慌的声音传来:“明姑娘,明姑娘在哪儿?”
这队伍中就她一人姓明,也只她一个会医术,听声音,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路走来,尤其近几日气温骤降,风寒的人越来越多,这会儿怕是又有人病倒了。
她放下还没啃完的干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高声回道:“我在这儿,莫慌。”
她看见那个着急的姑娘,便疾步走了过去。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睁不开眼,显是病得极难受了。
京乔蹲下来,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面色发紫,浑身战栗。她将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凝神静思,许久才松开。又翻了翻他的手臂,揭开胸口的衣服,赫然瞧见上边零星散布着些圆形红斑。她用手压下去,红斑颜色渐渐褪去,松开手,红斑又慢慢浮现。
她皱着眉,神情凝重,伸手一摸,男人额头的温度已烫得惊人。
这男子患的不是风寒,是伤寒,也就是疫病!
明京乔慢慢收回手,心狂跳起来。
在平时,疫病即便有药物辅助,大夫在旁诊治,也不能保证能够康复,还因其传染性极强,须与他人隔离开来。如今,既没药物,又缺食物,这男人日日被这江风吹着,病情怕是要更重。
刚刚唤她的那个姑娘见她眉头紧锁,十分着急,扑到她身旁,声音带着些惊恐:“明姑娘,我爹爹他如何了?”
京乔有些难以说出口,纠结了许久才道:“怕是不大好,令尊所患为伤寒。”
“伤寒!”“这会传染的!”众人惊恐起来。
在这年代伤寒并不少见,但凡得伤寒的人,总是痊愈的少,病逝的多。
况且,这疫病还能传染。
北原还在时,曾经繁华的丹阳县,便因伤寒疫病传染严重,朝廷救治不及,最后只能封城。现在去丹阳看,哪还有当初的繁华,人丁凋零,到处都是荒山野草,差不多已是一座死城。
京乔看众人恐慌不安,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忙道:“大家不必太惊慌,现下他刚发作起来,还不会瞬时传染开来。而且伤寒也不是完全无法根治,只需用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杏仁八枚……”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如今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边,哪里来的这些药材……
众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姑娘带着哭腔求着明京乔:“那怎么办?我爹爹是没救了么?明姑娘,明大夫,你一定要想想法子呀!”
旁边一个老妇也哭道:“是啊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儿,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他要是不行了,我们如何是好啊……”
“求求您!”一时间好几道声音响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老妇身后还有三个小孩,最小的约莫五六岁,他们都是和刚刚的姑娘一样,都是这男人的孩子。
她的眼睛酸涩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这情况,这些孩子,他们还那么小,可他们也要和她一样,失去至亲。
京乔不忍直接相告实情,只能说道:“现在找不到药物,只能靠外力看他能不能恢复。你们把家里能御寒的衣物都拿出来给他吧,把他移到远离众人的地方然一簇火堆给他取暖。你们也莫太靠近了,找一个身体康健强壮的人,多喂他些水,看看能否好些吧。”
“这是何意?为何我们不能靠近?他是不是……是不是……”年级较大的姑娘大约猜到了,泣不成声地问:“我爹爹,是不是……不成了?”
听到“不成了”三个字,身后的老妇和几个孩子都哭起来。小孩只知道自己的爹爹躺在地上没有起来,他们的哭,更多是带着对未知的恐慌。那老妇却哭得最伤心,她整个人已软倒在地上,头靠在男人的脚上,呼天抢地地哭着,像是要断气了般。眼泪从她脸上纵横着的深沟滑下,混着鼻涕,滴落在沙地上,渐渐打湿了那附近的一圈沙土。
众人叹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心酸的呢?
京乔想到明修,鼻头一红,她深深朝着那老妇弯下了腰,道:“婆婆,真是对不住,没有药物,我实是无能为力……你们也要保重身体,切莫太靠近他。”那老妇只顾着哭,哪有心思理她。
这一路以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只是那些人并非疫病,还能拥有最后和家人团聚的时光。她原以为她早已麻木,直到今日,看到这几个无措慌张的孩子和这痛苦悲伤的老妇,她才知道,原来她还做不到,做不到对生死视若无睹。此时此刻,她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不能替这男人扛起这一家重担,不能帮他护住这老母幼儿。
一双手搀住了她,有力且坚定,她满脸泪痕,不敢抬头,只听得耳边一道熟悉的声音说:“走吧,让她们缓缓,你也缓缓。”
是张临,他注意到了她鞠着躬落在足边的泪滴,不忍看她为难,便来带她走开去。
他带着她回到她常靠着的那块石头边,扶她坐下:“这世上可怜的人、无奈的事太多了,你帮不过来、救不过来的人也比比皆是,无论如何,先护好自己最要紧不是吗?不然你如何对得住故去的明大夫呢?”
京乔抬起眼看他,眼中的泪还未散去,盈盈地在眼眶里晃动着,平日脸上谨慎抹上的细灰也被眼泪冲淡了许多,明艳的面容若隐若现,加之她伤心不已的模样,令张临心头一震。
她却是不知,只是惊异张临对她说这么多话。平时他虽偶有帮她,却不多话,静静坐在一旁的时间居多。如今说道起来,倒是句句在理。
“看什么?莫嫌我多嘴了才好。”张临轻轻笑了,笑容温和,正如此时江边刚洒下的日光,虽不够灿烂,却莫名让人温暖。
看着这笑脸,明京乔的心渐渐轻松了些,叹道:“我只是觉得,世道多艰。虽如你所言,可怜者众,但拥着风光的,多是兴起战争的人,受着苦难的,却多是我等平凡百姓。高门大户笙歌夜舞,尤不知足。我们不过奢求能片瓦遮身,苟且活命,却如此困难。”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结束这乱世啊。只有天下太平了,普通百姓才有平凡度日的可能。”
“真的有人能结束这乱世吗?”
“一定有的,早或晚罢了,但总会来的!”张临坚定道。
明京乔看着他笃信的神情,心中渐渐坚信起来。想起他之前投身在平回军麾下,想必,也是想这天下尽自己的一份力,为太平天下的到来多争得一份生机罢。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重新啃起没吃完的干粮来,她一口一口,咬得用力,嚼得缓慢,似要把这干饼嚼透了似的。
忽然,身侧的张临说:“明姑娘,你看,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