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沉默着往回游,在离北岸还有段距离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们,忙架起了火堆,等他们游到岸边时,已燃起了一簇火。
张临游得快,率先上了岸,一上岸就不顾众人询问跑开了。等京乔上岸的时候,他已经返回,手中拿着一件干长衫。对着刚上岸的她劈头盖脸地罩下来,盖住了她的头和身。不仅京乔,其他人也呆了一呆,尤其是和她一起上来的郑秦,一脸不解:“张临,你干嘛呢?”
“我是怕明姑娘着凉了,咱们这儿,可就一个医师了。”说完他又快速低下头,附到明京乔耳边说了个“脸”字,便哈哈笑着朝火堆去了。
明京乔一惊,想起自己脸上的细灰,这会儿怕是都被江水浸没了,方才江中甚暗,估计郑秦没发现,现在岸上可燃着火堆,明亮极了。
已经有人过来帮她巴拉开长衫,想让她出来透透气,她来不及多想,赶紧用手在沙地上乱捧一通,然后朝着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她把头伸出来,双手抓紧了长衫,遮住被湿衣服贴近的身体,朝那个帮她扯衫子的人笑了笑,“真冷,我披着吧。”
那人似是吓了一跳,“明姑娘,你脸上碰着什么了?脏兮兮的。”
“可能方才上岸碰到泥沙了吧,不管它。”京乔心虚道。
待坐下后,众人才七嘴八舌地问起情况,张临和郑秦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们。
大家一听说偷船无望,不由得叹起气来,一时间都静默无语,气氛凝重。
打破这寂静的是一声凄厉的哭叫:“阿爹!!”
明京乔吓了一跳,张临动作迅速得多,她回过神来,已看到他拿起火堆中一支火把奔了过去,她忙跟过去。
却看到张临脚步慢了下来,他回头,看着京乔,示意她看。
原来是今晨那得了伤寒的男人,他面色已经一片灰白,他的大女儿扑在他身上,正痛苦地哭着。没一会儿,他的老母和其他孩子也走了过来,睡着的其他人因为方才那声哭喊也陆续醒了。
明京乔走上前去,扒开了那个女孩,伸手在男人鼻间试了试,出气多进气少,该是大限将至了。她翻出他藏在衣物中的手,脉搏也微弱得几近感应不到。
按理说即便是急疫也没这么快的道理,但这一整日,他都躺在这冰冷的北岸,吹着秋冬交际冰寒似刀的江风,想是因为如此,才连一日都撑不过了。
她心中有些沉重,迟疑着开口道:“姑娘节哀,你父亲他……”
忽然,一股蛮力推开了她,京乔反应不及,被推得跌倒在地。抬头一看,是那男人的老母。
她朝京乔吼道:“不许你诅咒我儿子!你个庸医,治不好人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回身对着其他三个孩子说,“你们赶紧把她拉走!”
几个小孩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呆滞着没有上前。
张临把她扶了起来,那大女儿此时也转过身,拉住了她祖母,哀声道:“阿奶,来看看阿爹吧,他,他快不行了……”
那老妇一听这话,顾不得再埋怨京乔,赶紧拉着几个孩子过去看他们父亲。
京乔想上前阻止,毕竟靠疫病者这么近是极危险的,尤其在这寒夜,一不小心就被传染了。
可她刚走近,那老妇便转过头恶狠狠朝她骂道:“你走开!”
“可你们不能靠这么近……”
那几人无人理会她,老妇骂了她一句后便转回头去推她儿子,好似想把他推醒过来。
“我真的无甚恶意,只是,他得的是疫病,你们这样太危险了。”
回应她的,只有“呜呜”的哭声,哀恸不已,经久不息。
张临拉住了她,“他们现在听不下你的话的,除非你能让那男人活过来。走吧,你浑身还湿着呢,再不去烤干,明日倒下的就是你自己了。”
京乔这才想起来,她和张临两人都还湿哒哒的,江风一吹,寒意深入了身体中,冰冷刺骨。
她见这边一时半会不会让她靠近,就和张临走回了火堆处,郑秦的衣服已经半干,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似要睡过去了。
江风依然一阵一阵刮着,那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京乔望着江水,双眼酸涩。
她多希望出现一个能结束这乱世的人,届时,她一定不再做缩在家中安闲度日的闺女,她愿意为这人披荆斩棘、马革裹尸,为安宁和平拼尽自己的全力!
这一夜,注定难眠。
当红日沿着淮江,缓缓升起的时候,京乔再生不出半分对新一天到来的欢喜之情,她依旧呆坐着,既不期待南岸过来的船只,也不想去参与到众人回梁都的商谈中。
但还是有人打破了她的宁静,是昨夜那个男人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他似乎有些犹豫,慢吞吞地走到了明京乔面前:“姐姐,你去看看我阿姐和阿奶好吗?她们到现在还未醒来,她们从未这么晚,我唤了她们几声,她们都没应答,妹妹们也都还在睡着。”
明京乔心中一惊。
来不及多想,她扔下盖了一夜的长衫,随男孩跑过去。
她们几个躺在男人身旁的沙地上,同样脸色潮红,四肢微微颤抖。明京乔分别给她们搭了脉,试了额间温度,她越来越心惊。直到掀起她们的衣襟看到了相似的红斑,京乔知道,她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这祖孙几个,也感染了伤寒!
明京乔口气有些急,问道:“她们昨夜都在你阿爹这儿?”
小男孩惶恐点点头:“是啊,我们昨夜在这儿守了一夜,后来阿爹实在没醒,我和妹妹们就睡着了,一醒来,她们就这样了。”
“你是说,你们全家都在这儿守了一夜?”她有些不可置信,她明明那样警告过他们!
“是啊……”小男孩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脱力般,软倒在明京乔的身旁。
明京乔看着男孩脸上如出一辙的潮红,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们都没能幸免,连这看起来健壮些的孩子也不意外。
她慌张地朝江边跑去,经过昨夜的火堆旁时,张临看她跑得急,要来拉她,被京乔喝了一声:“不要碰我!”
顾不得看张临,她忙跑入水中,借着江水反复搓洗着手。
是,她在害怕!
以前,有伤寒疫病,大多是明修去诊治,她只需负责开药配药。那时在梁都,东西齐全,防护做得好,一般不会染疫。现下这儿条件简陋,她也是第一次接触,并不知感染力会如此强。她从昨夜给那男人把脉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洗过手,今晨又触碰了几个疫病患者,而且还是急疫!
张临跟到岸边,看她在水中一脸惊慌地搓洗双手,想起早晨来找她的男孩,心中明白了个大概。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喏喏道:“明姑娘,来烤烤火吧,别着凉了。”
京乔已从水中出来,她摇摇头,又朝那男人那里走了过去。她一路上捡了些燃火用的树枝树杈,扔在了离他们有些远的地方,将他们一家六口圈了起来。
“明姑娘,这是作何?”有不知情的人问。
“他们一家都染了疫病,我未曾想过疫病传染性这样强。如今,那男人虽死,但其他四个人还活着,我们不能一把火烧了,只能把他们隔远一些,免得再有人再被传染。你们今日能离开这儿的,也要尽早了。”明京乔低低道。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样毫无作用,江风一吹,病气还是会蔓延开来,只有烧了他们,才能完全避免被传染。可叫她如何忍心?
那里边,可还有五个未断气的呀。
众人一阵哗然!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开去,何止是京乔隔出来的距离,他们都跑到另一边去了。
有东西的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没东西的在喊着收拾东西的人放快动作。
京乔也走开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下定了决心,今晚一定要过江!
她默默祈求着上苍,希望这四个可怜人能熬得过去。若能熬到她进入溯川,能等她找齐药物回来,那便有救了。
虽然她也知道,这希望实在万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