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乔随着张临的话语抬头望去,只见水波浩荡的淮江上,出现了几个尖尖的小点,小点走得不快,慢慢地靠近了,变成了船帆,是昨日那几艘小船来了!
众人无不焦急地伸长脖子张望,似是知道众人的焦急,那船家故意将船摇得极慢,优哉游哉地划过来,一派闲适模样。小船跟昨日一样,在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下了。
在早晨见过了突发疫病的男人之后,众人心态比昨日更慌张了。远远地,船还未停稳,便有等候不及的男人大声嚷道:“船家快来,三十贯钱我出了!”
那船家似嘲似讽地笑起来:“三十贯?你莫是在说笑罢!那是昨日的价格咯,今日起浆,一人三十五贯!”
“三十五贯?那我一家不是又多了二十贯钱!”
京乔忍不住上前道:“哪有你们这样不讲理的,三十贯钱已是天价,如今还多升五贯!”
那船家慢悠悠道:“一日是一日价,今日不过河,那明日便是四十贯!若是哪天大爷们不爱来吹着江风了,那便是给上一百贯也没用!”
一旁的张临听到这话,嗤了一声:“做什么白日梦!你们不爱来,自是有别人爱来,我便不信个个都如你们这般黑心肠!”
那左侧的船家嘿嘿笑了起来:“小兄弟看来是不大了解行情啊,这淮江,除了我们哥几个,便不会再有人来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流民渐多,淮江戒严,也就我们哥几个在这一带混熟了,官兵中也有些交情,才能过江渡人,换了别个,早就被抓了!”
另一个船家接口道:“别说渡过去,莫到了半道便被当作奸细处决了才好哇!”
明京乔气极了,望着张临问道:“张大哥,你当过兵,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她虽是在发问,眼底却藏着期待,期待张临能给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张临也不能给她保证,只能叹着气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但这几日,的确也只看到他们船只过来,这方圆几十里,却再无半只帆船。”
明京乔心底慢慢冷下来。
其实,她会凫水,而且游得极好,便是船价涨到百贯,按着淮江的宽度,她咬咬牙也能过。只是这一路奔波的众人,却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讨论声嗡嗡响起,这一日过去,便一人涨了五贯钱,对一个家庭来说,实在是笔不小的负担。可是若不渡河,谁知明日又会如何呢。
众人现已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花钱渡河,一派却打起了退堂鼓。打退堂鼓的那一派,认为花高价渡河还不如回到梁都去,毕竟,他们这一路走来都没再遇到从梁都逃出来的人,也许梁都那道一户千两的禁令已经解除了呢。
众人吵吵嚷嚷的,唯有那个染了伤寒的男人和他一家分外安静,他一倒下,他的老母亲和四个孩子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渡河这件事了。她们将他用枯草盖了起来,祖孙几个垂头丧气抹着眼泪,那个大女儿偶尔还过去喂他些水。
船夫们依旧不紧不慢地在船头聊着天,任由岸边的众人如何讨求,再不吭一声。他们打定了主意绝不减价。
众人依旧和昨日一般,哭求一阵、怒骂一阵后,终于又有人熬不住,决心渡河。今日要渡河的人比昨日多了些,共四户人家,其中一户四口,一户两口,两户是单人。
剩下的没渡河的,要么是拿不出钱的,要么是人口多的。一人三十五贯钱的价,对于人口多些的家庭,实在太过不划算。加上大部分人不愿留在与卞朝距离最近容易受战争侵扰的溯川,因此还得留些银钱在继续南进的路上使,到了地方后还得置地置屋,得寻到生计,这一切都需银钱,少了一些都会十分艰难。这样算来,花费也不见得比留在梁都来得少,毕竟在梁都中,他们都已有祖屋祖地,也有自己的小营生。
船家和昨日一样,派了两三只小船停在较远处,让他们上去,便载着人慢悠悠走了。
他们这一走,队伍一下空了些,明京乔数了数,只剩下三十二人了。想他们出城时,也是上百人的队伍,这一路来,走的走,死的死,竟少了这么多。
众人慢慢散去,三三两两商量着今后的去向,京乔甚至听到几个人在讨论着要一起重回梁都去。
身旁传来张临的声音:“你怎么看?”
她转过头,颓然问道:“什么怎么看?反正我是不回梁都的,我本就是原朝人,再也不想要生活在卞朝。”
“我也是”,张临叹了叹气,“可我无钱过江,从前在平回军中效力,大家都是本着一颗滚烫之心来的,并无多少俸禄。”
京乔家里倒是有些银钱的,但是出走匆忙……
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张大哥,你会凫水吗?”
“嗯,等无计可施之时,我便游过江去。”
“我也会凫水”,她的声音中有种隐约的兴奋:“你说,今晚我们找几个也会凫水的人一起过去,偷他们几艘船来如何?”
张临惊讶地看着她:“可那些船家不是说有江禁吗?”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探一探才知。按淮江的宽度,我们游个来回约莫一两个时辰,万一真叫我们偷回来了,还能趁着夜色将大家伙都运过去,那可不是大大赚了!”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就算偷不过来,探探路也是好的,毕竟若是没船,她迟早也得游过去。
当下他们便兵分两路,张临去找会同样精于凫水的人,京乔思考今夜的行动。
可惜张临问了一大圈,只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游得不错的,名唤郑秦,他带着一对老父老母,只能徘徊在岸边。另一个唤王骈东,他只懂个大概,平日里也只敢下小池塘,还未游过如此辽阔的江河。
最终,京乔、张临和郑秦准备夜探淮江。至于王骈东,若他们能偷到船来,他便在浅水处负责接应。
是夜,这行人开始行动。他们将大部分衣物脱下放在岸边,只穿着薄薄的单衣下了水。夜里的江水比白日更冷,京乔冻得一个哆嗦。众人也安睡不着,大多跑来岸边看,交代了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让他们离去。
张临显然也是精于此道的好手,身姿矫健、动作敏捷。郑秦跟在他们俩身后,倒也不会被落下。看他动作也算娴熟,大约是平日里疏于练习,游了半柱香后,他也能跟上了。
夜里的淮江格外寂静,只能听到风刮过的声音和江水被风吹动的呼啦声,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有些遥远。若不是有人陪着,她看着这辽阔江面大约会害怕。
他们游了约莫半个时辰了,京乔已感到有些疲惫,不过还好,他们应该已经游了有一半了。顺着起伏的江水,在黑夜中模糊看去,前方不远处停几只大船,船上点着灯火。
京乔是游得最快的,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渐渐放慢了动作:“前方似乎有些不对,这才到一半,怎么会有船只在此,按理应该停在岸边啊。”
后边的郑秦赶了上来,喘着气道:“这不是我们白日里看到的小船,好像大了许多。”
张临面容严肃起来,“你们在此处别动,我先悄悄潜过去看看。”
京乔二人点点头,他便沉入水中。只见水波一阵轻微晃动后,人就不见了。
之前一直游着,倒不觉得冷,这忽然停下来,京乔和郑秦两人都开始打起哆嗦来,江风一阵刮过一阵,露在水面的脸颊被刮得生疼。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将头部浸入水中,只留一双眼睛在外,滴溜溜地转着。郑秦也学着她将自己沉入水中,总算缓了一点冷意。
过了许久张临还未回来,京乔不禁有些担心,她将游得较慢的郑秦留下,自己也沉入水中,决心过去看看。
一过去才发现,原来这是南朝的官船,虽然不多,但船与船之间隔得极远,中间拉了些锁链,将几只船连起来。这些锁链,挡人不打紧,但锁链若没有收起来,其他船只却是过不去了。
难怪那几个船夫如此自信,敢如此要价!
京乔顾不得多想,细细找着张临的踪迹,却听得一道极细的声音在唤她,她凝神静听,发现是左侧不远处发出来的。
她赶紧游过去,原来是张临游得太近,不小心被船下绳索勾住了脚,又不敢出力,只憋了一头汗,半蹲在水中解着。
京乔游了过去,潜入水中替他解开了绳索,手伸出来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到了铁链,铁链发出了一阵不大的“哗啦”声。
“谁?”
一道声音从官船上传了过来。
她一惊,压着张临赶紧沉下水去,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呆在船底憋气。
那士兵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人,以为是风大吹动了锁链,便也收回了身子。她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和张临又潜了回去,和郑秦回合后,三人怀着沉闷的心情,重新游回北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