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岭一席谈
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夕,1942年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们鲁艺文学系和戏剧系的几个党员教师,从桥儿沟出发,到毛泽东主席那里去。
毛泽东比我1938年夏天见到的时候丰满了一些,或者说更强壮了一些。头发也比那一次梳得整齐了。大家坐下以后,毛泽东就和我们谈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问我们:你们是主张歌颂光明的吧?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回答。
毛泽东紧接着说:听说你们有委屈情绪。毛泽东看我们几个人没有说话,就严肃地进行批评了。他说:一个人没有受过十年八年委屈,就是教育没有受够。
在这以后,毛泽东问我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姚时晓说,他是浙江吴兴人。毛泽东问:你从前做什么?他说:在上海做工人。毛泽东又问:做过多少年工?他说:做过十多年工。毛说:那你是老工人了。
毛泽东问他:你们在农村演戏,老百姓看不看得懂?姚时晓说:看不懂。演的戏写的是铁路工人。陕北老百姓连铁路、火车都没有看见过,怎么能懂?毛泽东说:问题主要不在这里。你们多到农民中去,你们了解了农民,农民也了解了你们,你们的戏农民就能看懂了。
曹葆华说他是四川嘉定人。毛泽东说:中国有两个嘉定,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浙江。四川的嘉定是一个水陆码头。
后来谈到了成都。曹葆华说,成都有几个有名的士绅,叫“五老七贤”。
毛泽东举起右手来,伸开手指,注意地问:哪“五老”?哪“七贤”?曹葆华说一个名字,毛弯下一个指头。但弯了两三个就不动了。曹葆华说不出更多的名字来了。我去延安以前,在成都曾住过半年,我也听说过“五老七贤”这个总的名称,但却没有打听具体是些什么人。
毛泽东说:知识分子到延安以前,按照小资产阶级的幻想把延安想得一切都很好。延安主要是好的,但也有缺点。这样的人到了延安,看见了缺点,看见了不符合他们的幻想的地方,就对延安不满,就发牢骚。
毛泽东又说:小资产阶级喜欢讲人性,讲人类爱,讲同情。比如打仗,我们正在追击敌人,这时我们旁边的同志受伤了,倒在地上了。到底是应该停下来,照顾受伤的同志,还是应该继续追击敌人呢?我们认为还是应该先追击敌人,把敌人消灭,完成战斗任务以后,再回来照顾受伤的同志。这样,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说我们没有人性,没有人类爱,没有同情。
毛泽东招待我们吃午饭。一张普通的漆成绛色的方桌上摆着四小碗菜,还有酒。他和我们一起喝酒,吃饭,继续交谈。
吃完午饭,毛泽东到卧室去休息。我们仍坐在中间的窑洞里。不久,毛泽东就出来了。
严文井提了一个问题。他说:听说主席喜欢中国古典诗歌。您喜欢李白,还是杜甫?毛泽东说:我喜欢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
后来谈到《聊斋志异》。毛泽东说:《聊斋志异》可以当作清朝的史料看。他举出其中一篇题目叫做《席方平》的,说那篇就可以作为史料。
毛泽东还讲了《聊斋志异》的其他优点。毛说:《聊斋志异》是反对八股文的。它描写女子找男人是大胆的。毛还举出一篇题目叫做《狼》的短小作品,以它为例子来说明作者蒲松龄的难能可贵之处。他对我们讲了那个故事。一个屠夫在黄昏中走路,狼追着他。道路旁边有晚上耕地的农民搭的窝棚,屠夫就到那里面去躲。狼把前爪伸进窝棚。屠夫赶快捉住它,不让它逃走。但又没有办法杀死狼。屠夫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刀子。后来他就用这把小刀割开狼的前爪皮,用吹猪的方法使劲吹。吹了一阵,狼不大动了,才用带子绑住。他出窝棚去看,狼已经胀得像小牛一样,腿直伸不能弯,口张开不能合了。于是他就把狼背回家去。毛泽东讲完了这个故事,笑着说:蒲松龄有生产斗争知识。
我们中间,有一个同事问毛泽东喜不喜欢看话剧。毛泽东笑着有风趣地说:我们天天在演话剧。
这个同事又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文学艺术理论有这样一种说法,生活要经过沉淀,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然后才能够把它写成很好的作品。现在反映抗日战争的作品吸引人、感动人的比较少,是不是这样一个原因呢?
毛泽东听了以后说:写当前的斗争也可以写得很好。《解放日报》上最近有一篇黄钢的作品,叫《雨》,写得很好,就是写当前敌后的抗日战争的。
我们看时间不早了,就向毛泽东告辞。毛泽东高大的身躯站起来,送我们出窑洞,继续和我们一起走着。到了一片比他窑洞门前的平地高一些的地方,他才伸出手来和我们一一握别。毛泽东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眼睛看着我们,停顿一会儿,好像把重要的革命任务交给我们,期望我们努力去完成。
《不怕鬼的故事》
1959年春季,我在文学研究所工作。一位中央书记处的书记来,交给我们一个任务:从中国过去的笔记中,选编一本《不怕鬼的故事》,宣传毛泽东的思想。这年夏天,这本书基本编成。在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选了这本书的一部分故事,印发到会同志。我们请毛泽东为这本书写序。毛泽东指示,要我写。我起草了序文,经过几次修改后,呈送毛泽东审阅。
1961年1月4日上午10点40分,我在文学研究所办公。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毛泽东办公室通知我,叫我立即到中南海去,毛主席对我起草的序文有指示。
11时许,我到颐年堂毛泽东住处。毛泽东在里面一间卧房里接见我。一张普通木框的沙发床,就像我在马列学院做国文教员时公家借给我的那种床。床头一边一个茶几,上面各放一盏景泰蓝座子的台灯,灯罩上半遮绿绸。卧床里面用两块长木板搁起来,上面放有许多书籍和文件。我想,我起草的序文的稿子,大概就曾放在木板上,跟许多等待毛泽东深夜翻阅或批阅的书籍、文件在一起……
我坐下以后,在毛泽东身边服务的同志送来一杯盛在玻璃杯里的新沏的碧绿的龙井茶来,放在我面前的矮小茶几上。
已有两位同志在座。先到的同志中,有一位在谈当时农村的“辩论会”。他说,名字叫“辩论会”,实际成了斗争会。毛泽东说:以后叫商量和讨论的会,大家都可以讲话。
说到《不怕鬼的故事》的序文,毛泽东说:你的问题我现在才回答你。除了战略上藐视,还要讲战术上重视。对具体的鬼,对一个一个的鬼,要具体分析,要讲究战术,要重视。不然,就打不败它。你们编的书上,就有这样的例子。《聊斋志异》的那篇《妖术》,如果那个于公战术上不重视,就可能被妖术谋害死了。还有《宋定伯捉鬼》。鬼背他过河,发现他身体重。他就欺骗它,说他是新鬼。“新鬼大,旧鬼小”,所以他重嘛。他后来又从鬼那里知道鬼怕什么东西,就用那个东西治它,就把鬼治住了。你可以再写几百字,写战术上重视。
在这以后,毛泽东就谈起别的事情来了。他谈到当时国内的形势。他对我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在开中央工作会议,你没有参加。毛泽东在讲当时国内工作的问题的时候,我感到他是带有深深忧虑的心思的。我感到他是那么关怀全国人民遭受到的困难,那么和人民的心相通。毛泽东又说:《易经》上有这样的话:“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物极必反。现在就是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
刚才那位谈农村“辩论会”的同志说:这两年有些强调一个方面,如强调不断革命论,就忽视革命阶段论。
毛泽东说:现在要强调另一个方面,要稳定下来。毛谈到农业生产中的问题有四高,就是高指标、高估产、高统购、高使用。高指标是主要的。
后来谈到了逻辑学。毛泽东说:逻辑就是管写文章前后不矛盾。至于大前提正确与否,那是各种学科的问题。天文、地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等,逻辑哪能管那样多。
刚才插话的同志说:欧几里得的几何学虽然也是演绎法,却还是对于实际用处很大,可以从已知推未知,如从地球圆周推地球直径。毛泽东说:这个未知还是包含在已知之内。
最后,毛泽东谈到他写了两首近体诗。他说:现在不能发表,将来是要发表的。他还说:我60岁才学做近体诗,所以做得不好。古体诗我过去倒学过。他说的近体是指七律。这两首七律虽然没有发表,后来我们是读到了的。那是两首批判现代修正主义的诗。
我按照毛泽东的指示,改了《不怕鬼的故事》的序,再送他审阅。1月23日下午2点半,又接到电话通知,叫我到毛泽东那里去。
毛泽东还是在那间卧室里接见我。已经有4个人在座了。毛对我说:你写的序文我加了一段,和现在的形势联系起来了。
他把加上的那一段念给大家听,像是征求意见。然后又传给大家看。传到我手里,我喜出望外。在稿子最后一页多的空白处,写满了毛泽东亲笔加的一段文字。后来书出版了,序的最后一段,整整12行,都是他增加的。我又从头至尾翻看。他修改的地方还有好几处。其中有两处,特别引
起我的注意。一处是加了这样一长句:
难道我们越怕鬼,鬼就越喜欢我们,发出慈悲心,不害我们,而我们的事业就会忽然变得顺利起来,一切光晶流丽,春暖花开了吗?
这是使文章生动活泼起来的神来之笔。另一处是加了这样一句:
事物总是在一定条件下向着它的对方交换位置,向着它的对方转化的。
这是有深刻的唯物辩证法思想的警句。
大家传阅后,毛泽东对我说:你这篇文章原来政治性就很强,我给你再加强一些。我是把不怕鬼的故事作为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工具。接着他又对我说:虽然有些同志批评你,我对你还是有好感。
毛泽东说对我的批评,是指反右倾运动中许多同志对我的批评。
然后他又谈起序文来。他叫我再增加几句,讲半人半鬼。他说:半人半鬼,不是走到人,就是走到鬼。走到鬼,经过改造,又会走到人。
这以后,和上次一样,毛泽东谈起国家大事来。他说:第一次大革命为什么没有成功,是因为缺乏舆论准备。抗日战争时期,有《论持久战》和《新民主主义论》,就有了准备。解放战争时期,有一些指示、文件,也是做了准备。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却缺乏这种舆论准备。
最后,毛泽东谈了一个很重要的理论问题,美学问题。他说:各个阶级有各个阶级的美。
也是上次那位插话几次的同志说:问题在于也有一些相同的。
毛泽东像是回答他的问题,也像是发表他思考的结果似的说:各个阶级有各个阶级的美。各个阶级也有共同的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这两次听毛泽东谈话,我都感到讲了许多很重要的问题,但因为不是在正式的会议上,我都没有当场做笔记,而是准备回来追记。但毛泽东讲了这段关于美的问题的话,我却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来记上了。
毛泽东继续说:史沫特莱说,听中国人唱《国际歌》,和欧洲不同。中国人唱得悲哀一些。我们的社会经历是受压迫,所以喜欢古典文学中悲怆的东西。他又说:刘三姐反压迫,是革命的。
这次告辞时,我问:把主席改的稿子誊清打印后,是不是再送主席看?毛说:再送我看看。
1月24日上午,我要通信员把稿子送到中南海。毛泽东当天就看了,退了回来。他亲笔批示说:
此件看过,就照这样付印。
毛泽东又说:
此书能在2月出版就好,可使目前正在全国进行整风运动的干部们阅读。
在退回的稿子中,毛泽东把上一次增加的那句话:
事物总是在一定的条件之下向着它的对方交换位置,向着它的对方转化的。
改成这样:
事物总是在一定条件之下通过斗争同它的对方交换位置,向着它的对方转化的。
毛泽东的思想是多么细致、周密!这个修改的重要意义在于,事物的转化除了其他条件而外,还有赖于“通过斗争”这样一个条件。
(何其芳)